是时,残阳已碎,骤雨方起。铅色乌云聚拢在上空,毫无间隙。狂雨骤至,踏着巨大的海风斜打在甲板与屋檐,还有浇涿在姑娘粉嫩嫩的脸上,皮肤表面传来丝丝痛意。两扇木门却静静隔在面前,纹丝不动的好像很久之前便是如此。
唉,苏九慢慢拂去脸上的雨珠。
这辈子没跪过母亲,没跪过父亲,只跪过惠果师父。可今天她还跪了仇人,杀师仇人,杀兄仇人。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东方爻,他却坚持不肯低头,一贯来灵活多变的人固执起来却比谁都固执。
所以至今他还被柳洲倾扔在大牢里,牢狱里空气湿热他又重伤在身,多待一天伤口溃烂就越严重。连帝都的董相国都听说了这件事,董承有亲自审问东方爻的意思,因为柳洲倾迟迟没有消息,董相国又生性急躁多疑。
芙锦踏着莲足翩翩而至,雨点拍打在油纸伞上,洇湿了伞面的梅花。她轻轻转动着伞柄,雨点沿着伞面飞射而出,尽数扑打在苏九的脸上。芙锦嘴角含着一抹恶意的笑,幽声道:“苏九,尽管跪吧,这个男人的心比石头还硬。”
苏九脸色苍白,青丝紧贴额头,雨水汩汩。苏九抬起头仔细的看着她,雨水涿的她睁不开眼,“芙锦,老实说当年是不是因为你惠果师父还有……”
“是!”她陡然出声打断她。
“为什么呢?”她缓缓吐出四个字。
芙锦神色凄厉,绝美的脸庞在雨中显得狰狞,“看来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真可怜呀。”苏九眨了眨眼睛,雨珠从眼眶滚落,她痴痴的说:“我该记得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她伸出手去抓住芙锦的流苏长裙。
芙锦的眉狠狠皱起,极其厌恶地拍开她的手,冷笑道:“你不是很厉害么?!自己去想啊。”她望着芙锦渐渐模糊的背影,她该想起什么……她到底是谁?她没有记忆,她的零星记忆都出自别人的嘴里。
惠果师父说她是东歌的后人,师父说她是落月族唯一的后人。可她毫不知情,对那古怪的族群没有任何印象。惠果师父的思想主导着她,所以她觉得她要肩负起族人的责任,她要守护族人该守护的东西。可她自己呢,她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什么落月族后人,什么东陆第一美人之后。她根本与普通人无异!她有做不到的,她有害怕要失去的。人之所以在绝境中有不死的希望,是因为他们有伙伴。才能在几千年里从蛮荒进步到文明。可在这片禽兽食戮的焦土她却没有伙伴,每个人都是敌人。
不害怕失去是因为未曾拥有。她珍惜柿子是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无法从过往的记忆里解放。然而她忘记了珍重眼前的人,花徒劳的代价使自己后悔。
膝盖渐渐失去了知觉,但只要跪在这里她就能感到平和,起码正在为他做着点什么。
屋内忽传来细碎的动静,衣衫摩挲。柳洲倾放下练字的宣纸,一个遒劲有力的“静”字,末梢飞扬却显沉稳大气。柳洲倾往屋外走去,伸手推开门,苏九如落魄的长毛狗般跪在雨中。轰隆一声巨响,紫蛇般的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他苍白的脸庞。
他长长的睫毛微微交合,眯着狭长的星目。他今日穿了一身檀青色长袍,外罩银色夹衣,腰系碎白如意,显得清端雍容。
“现在东西已经落在了你的手上,你该满足了吧?我会劝他帮你参详无字天书的,只要你放…”
“你以为我会对你屈服第二次?”他冷然打断她,语气平淡无波,优雅的嗓音似席间泄出的茶水声,那双星眸正颇具压迫性的看着她。
苏九摇头,嗓音低哑,“不是屈服,是我求你。”她迷离似水的眼睛里尽是诚恳的请求。
很刺眼,柳洲倾忽抬眼去看远天,冷冷道:“你凭什么求我?”
“那你要怎么样?”
柳洲倾垂眸看她,幽潭似的双眸隔着水雾,忽然露出个诡异的笑容,“欠我一个愿望,等你还的起的时候给我。”
苏九微怔,随即点头应允,牙咬道:“好,我答应你!”
“没有后悔的机会,任何事,任何代价。”他水墨画似的青衣垂袖消失在两扇门的夹缝里,只剩余音回荡。
三日后大船抛锚停泊,她与东方爻被柳洲倾派人送到徐州彭城城南的徐家小巷。那里有一方小小的院子,三间平房。自此她俩便被幽禁在此,足不出户。吃的用的凡是所需邻居的王婶都会送来,这已算是柳洲倾极大的恩惠了。
与此同时,柳洲倾回了帝都。有传闻,他与相国之间产生间隙,为了甚么事争吵激烈。闹得其父柳思安千里迢迢赶到帝都,他当然受到了长辈们的惩罚。
比起外头的风风雨雨,苏九住的小院子便清静多了。不能出院子,日落而息日出而起,简简单单的日子。她托王大婶去买来很多古书,除却照顾东方爻的时间其余的时间她都在院子里看书,沉溺于书中自得其乐。
不过闷的是她找不到人说话,东方爻那厮自从来这里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过,真真是锯嘴葫芦了,她十分佩服他惊人的毅力。苏九空闲下来只好跟王大婶讲话,聊的都是那长长的家常,要么就是邻里琐事。
如何做菜,如何当一个好媳妇。以及这条街哪个大家闺秀被采花大盗采花了,还有哪条街的痞子聚众闹事被打断了一条腿。她坐在台阶上遥望院子外的蓝天,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发生,而她每天做的事就是照顾他。
周而复始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烦,早上起床做早饭,准备换洗的纱布和草药,帮他换药包扎伤口。他身上的伤基本痊愈了,只是眼睛的视力迟迟未恢复。但苏九不担心,只要好好照顾着总有一天会好的。现在,她是他的眼睛,她是他的拐杖。
但,苏九的手的确笨拙。譬如,苏九起床替他梳头,梳断了好几撮头发。苏九扶他走路,然后他自顾自从台阶上骨碌骨碌滚了下去,挨了一鼻子灰。
如此她更佩服东方爻的毅力了,从头到尾居然忍得住不骂她一句。
今天苏九照例起的很早,门口就已经放着一篮新鲜的蔬菜,是王大娘清早送来的。苏九把菜拎回厨房做早餐。今天的早餐是有营养的虾仁白粥,只是有些焦了,其实…还是可以吃的吧,苏九端着粥去了东方爻的房间。
正巧东方爻拄着长长的竹棒摸索着从房里走出来,苏九见状将早餐放在窗台上赶紧去扶他。东方爻听闻动静挥袖撇开她,奈何他眼睛看不见脚底踩了一个空又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登时摔了个狗□□。
那姿势……简直很……当然不是很雅观。
苏九走下台阶准备扶他,不想他更加生气一把将她推开,没有眼睛就走不了路了?他偏偏不信这个邪。连拐杖都没有用便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结果又一头撞在了柱子上。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冷静,冷静,方向应该在那边……然后他笔直着朝墙角那口水缸走去,不幸一头扎进了水缸里。
结果,苏九的麻烦又来了——
衣服湿了,要换,要洗澡。
脸擦伤了,要擦药,要包扎。
而且细细回想这人脾气不好,心眼又坏,平时还爱数落她,简直要多差劲就有多差劲。倔起来才真真比公牛还倔,偏偏还一意孤行不听话净给她惹麻烦。她多想摸着他的头,语重心长的说:爻爻啊,你乖,不要再给我添麻烦啦。
她烧好热水,在对面的小竹屋里打好洗澡水。
他握着竹棒的一头,她引着竹棒的另一头通过这样的方式慢慢将他牵引到竹屋里。他看不见东西,手指也不灵活,摸索着半天也找不到系带在何处。
苏九为难,硬着头皮帮他解开衣带。
一层又一层,外衫,里衣到最里头的亵衣……
她心中忐忑的紧,手心一阵湿哒哒的冷汗。飞快的瞥了他一眼,青色的绷带下似乎浮上两朵浅色的粉云。
他,在脸红?
气氛骤然尴尬,空气里散布着一丝诡异。她的手正生生停在腰间,再也动不下去了,因为周身上下仅剩下这条遮羞的裤子。
浴桶冒着旖旎的热气,青色的绷带忽然自他高挺的鼻梁滑下。一双狭长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脆弱中带着一分格外的情调。他的大手忽摸索着握住她的脸,而后覆住她的眼,“我的身体很丑,别看…”
“额……”苏九脸颊火辣辣的,半晌,她搭住他的手指,道:“你终于肯跟我讲话了?”
他已自顾自扯下亵裤,淡淡的说:“我早就原谅你了,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什么事情?”
嘴角慢慢扯开,他展唇笑着调侃说:“我在想怎么变聪明啊。”
苏九微怔,“先生想到了没……”
他沉沉闭着眼,叹道:“没有,苦思冥想也没有。我大概堕落了,再也回不了头啦,明知是一片死海却无所顾忌的往里头跳。苏九,说真的,我很讨厌这样的我。”
心头在隐隐作痛,眼前是一片黑暗,他的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纹丝不动,紧紧地,遮去她的一片光芒。她忽体会到与他一样的黑暗,那是怎么样的恐惧与难受,要是他的眼睛再也好不起来了呢?
此刻再说甚么愧疚后悔根本无济于事,她颤抖着说了那三个字:“对不起。”
东方爻冷笑起来。
他容忍不了包容了一个女人两次却与他说的仅仅是:对,不,起。
这又是什么意思,多么令人讨厌的三个字。他瘦削的脸颊旁浮起一个不以为然的笑,“是我蠢,不怪你,我一点都不在乎——”淡淡的一句话搪塞过去的一切。
苏九呆呆立在木板上,心仿佛正被掏出了一个大洞,什么东西正源源不绝的往外涌,空荡荡的。
那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