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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淮穿过众宾客,向喜堂上走去。
李持盈夫妇听见动静出来道:“淮儿!”
方淮握住他们二位的手道:“爹,娘。孩儿没事,让爹娘担心了。”
方其生低声道:“那人真的是潇侄儿?”
“是。”方淮和他们对望一眼,转身对席间众人,“诸位,方才是误会一场,耽搁了诸位的时间,望多担待。”说着施了一礼。
众人还未说话,席上大喇喇坐着的乞丐道:“小郎君,你怎么又回来了?”
方淮一见那人也是怔了怔,拱了拱手道:“前辈?”
“唉!”那人摇了摇头,“还以为那小子开窍了。”于是跳下酒桌,意兴阑珊,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方淮没有多探寻他话里的意思,回身来到喜堂上,尹凤至一身凤冠霞帔灿如明霞,盖头掀了起来。方淮走过去,和她对视一眼,伸出手,顿了一顿,替她将盖头重新盖好。
随后牵起红绸,朝一旁司仪和傧相点了点头。
于是礼乐重奏,司仪高声喊道:“夫妻对拜——”
墙瓦之上,一个谁也看不到的着黑袍的身影,凝望着堂内一对新人。
拜完堂仍是喜宴,客人们便该吃吃该喝喝,因为移交《逐莲华经》的时辰在傍晚,太白索性备下客房,让大多数等到傍晚的宾客留下来暂歇一晚。
新娘已被送去新屋内,方淮这个新郎本该在席间应酬,但他此刻有更要紧的事要忙。
他命人清点今日来帮忙迎亲喜宴诸事的弟子的人数,果然少了一人,再一问之下,正是迎客时他命令去歇息的那名弟子,派人到那弟子住处去找,也不见人影。
方淮心底一股寒气窜了上来。是谁,又是在什么时候,对他太白的弟子用这种阴毒的手段?
他拿出余潇给他的那一粒蓝莹莹的花苞,这是人傀种子接近成熟时的形态,离开了肉身,傀种已经死亡,但被它吸食的修士的神魂还困在里面。
他唤来亲信弟子道:“将此物送到含元殿魂灯前,养在上等玉精池中。”含元殿是温养太白门人受损的神魂的地方,将能够修复神魂的玉精泡在水中,再将修士的神魂放进去,经年累月的修补之后,神魂复原,便可以重塑肉身。
弟子恭谨地接过道:“是。”
方淮道:“再传话下去,所有近日来感到身体不适,尤其是感到精神恍惚、疲惫不支的弟子,还在这里帮忙的,或是在住处休养的,都到此处来。”想了想又道:“记得避人耳目,不要声张。”
弟子即便疑惑也没有多问一句,遵照方淮命令把话传了下去。
来的弟子共有九人,方淮拿出一个玛瑙瓶,其中的清液像是酒又像是花露,他拿小碗倒了一碗,命一个人喝下去。
只见那人喝下去片刻,忽然面色紫涨,欲做呕吐,方淮道:“不要忍着,吐出来。”
那弟子弯腰张嘴,修士辟谷,胃袋也该干干净净吐不出东西,但他干呕了一会儿后,忽然吐出一团扭动虬结的东西,像虫,又像树根。
众人变色。方淮盯着那物道:“没错了。”
在人体内寄生的傀种,一旦离开肉身就无法成活,那短短一截“虫”在挣扎一会儿后,僵住不动,随即像树木缺水干枯一样变得干瘪,失去了生机。
方淮在旁边桌上给剩下的小碗都满上,让其他八名弟子喝了。果然,除了一个没有反应外,其余的人都吐出了傀种。
他猜测这些人还不是全部,还有一些人体内的傀种可能还没接近成熟,不会出现症状。
他看着这些弟子的脸,皱紧眉头思索:种傀人选择的母体,是从弟子中随便选取,还是会有什么规律?
站在他面前的九个人,要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都是如今太白较为优秀的弟子,但以“优秀”来判断是否被种入傀种,界限未免有些模糊。
他再仔细打量这些弟子,想起余潇说的,傀种成熟的时间“早则两三月,晚则四五月。”
两三月,四五月……
方淮的记忆追溯这些时间发生的事,忽然心头一震,再看眼前的弟子们,发现他们身上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被选去珞珈山寻宝一行的弟子。除了那一个没有反应的。
他眼前倏忽闪过几个画面,在珞珈山中,他手下不少弟子因为“瘴气”而身体不适,他去探望他们时,看到的手臂上的红斑……
方淮看向旁边的亲信弟子,他近来并没有不适,但方淮问道:“我记得在珞珈山的时候,你也因为吸入瘴气有几日不舒服?”
弟子一愣道:“是。但吃了师兄给的丸药,两天不到就好了。”
方淮看着他,将瓶中的清液又倒了一杯,递给他道:“喝下去看看。”
弟子不明所以地接过,喝下,不一会儿,弟子脸色一变,扶着桌沿弯下腰呕吐起来。
方淮道:“果然。”等弟子吐完了,他对众人下令道:“召集所有去过珞珈山的弟子到这里来。仍旧不要声张。”
之后的一切如他所料,方淮眼看着最后一名弟子吐出傀种,弟子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难道这是有人在珞珈山动的手脚?”
方淮点了点头道:“只怕被动手脚的还不只咱们一家。”
傍晚,《逐莲华经》在各家各派修士的注目下,由钟离氏移交给了昆仑。移交过后,已到了掌灯时分,新郎入房掀喜帕的吉时到了。
方淮走入喜房中,尹凤至正盖着帕子坐在灯烛下,旁边陪侍着婢女。
方淮拿过喜秤,揭起帕子一角,只见其盛妆艳服,垂首低眉,好一位佳人。可方淮此刻不仅没有丝毫动心,而且隐隐感到这一片温香软玉后的危机。
一切不过是他的猜测,人傀之事已经禀报了外公,太白的隐患暂时是剔除了。他暗派人去告诉了月枯真人,送去了剩下的解药。本打算给各家各派的人也提个醒,但外公劝他不要这么做,一则人傀的主使者还没有查出,尚不知其人在何处,既然傀种之事发生在珞珈山中,那么有可能下手的人就藏在各家各派之中,这样做反而打草惊蛇。不如明早等众宾客离开碧山之后,再派人去告诉,让人留神各家对此事的反应。
二则他是今天的新郎,拜堂之后却没怎么见人影,已经让尹家人有些不满了。还是先当好新郎,人傀之事由他的师叔们来查。
三春真人的话倒警醒了方淮。他记得在珞珈山中,昆仑弟子也出现了相同的症状。当时和他们同行过几天的有钟离家和尹家,如果要暗中动手脚,这两家无疑是最有利的。
尹氏……
方淮看着眼前端坐的尹凤至,微微笑道:“大小姐。”
尹凤至抬头道:“都已经拜过堂了,还称我为‘大小姐’么?”
方淮笑道:“拜天地拜尊长,夫妻对拜,要心怀诚意才能作数,而你我虽说是为了家族门派考虑,实则心无诚意。我还是继续尊称‘大小姐’吧?”
尹凤至站起身,和方淮对视道:“看来凤至的确是蒲柳之姿,没有一处能让方公子喜欢的。”
方淮道:“怎敢这么说,是我太不解风情。”
尹凤至笑了一声,只不过没什么笑意,看着端来的交杯酒道:“既然心无诚意。交杯酒也要喝么?”
方淮端起一杯酒,对她道:“礼不可废。就算是祝大小姐心想事成。”
尹凤至拿过酒杯又笑了,这次的笑真了点儿:“我能不能心想事成,就看今晚了。”说着一仰脖,干脆地将酒喝完了。
方淮皱了皱眉,觉得她话中有深意,随即也将杯中酒饮尽。
两人将酒杯放回旁中,对立而视,方淮看了一眼那两名侍女,两人识趣地退了出去。
方淮抬手道:“大小姐请上榻。”
尹凤至道:“那你呢?”
方淮走到一边道:“我在这边躺椅睡下即可。”
尹凤至笑道:“真是君子。”于是上榻坐下。
方淮亦在躺椅上坐下,房中寂静了一会儿,只听见灯花爆开的声音。
方淮耳听榻上女子的呼吸声渐渐绵长,便知时机已到。走到床前道:“大小姐,大小姐?”
尹凤至一声不答,睡得沉了。方淮便在房内布下一层结界,从袖中宝囊拿出竹管笔和早就调好的朱砂,托着尹凤至一双纤纤玉手,在她手背上稳稳地画下雁姑教他的符文。
画完双手,又在额头上也画下相应的符文。最后一笔画完,三道符文同时放出柔和的光,朱砂渗进了女子白腻的皮肤内,不留一点儿痕迹。
做完这一切,方淮点起一炷香,随后便在床边静候。
约莫半炷香烧过,榻上女子杏眼一睁,对上方淮的目光。
随后她露出笑容。那笑容和尹凤至有些相似,却比尹凤至少一分深沉,多一分坦然。
方淮松了口气,也露出笑容。
小白站起来,看了看身上的凤冠霞帔,不由道:“哇,比我演出的戏服精致多了。”说着踩在长脚凳上转了一圈。
方淮笑着,看了眼继续燃烧的下半炷香道:“眼下是你待在她身体里的最后一刻,雁姑——就是我的那个朋友,她说你进入新的肉身之后,可能会休眠。”
“休眠?”小白问道,“我会睡多久?”
“视情况而定。”方淮道,“少的话几年,多的话一百年也是有可能的。”
“一百年!”
“放心,我和她会把你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修士的一百年,大概是凡人的十年差不多。”方淮安慰她道,“我们会照顾好你的,不用担心。”
“好吧。”小白想了想,露出一个笑道,“那我就是睡美人了?对了。”她认真地问方淮:“你给我准备的那个……新身体,是按照我本来的样子做的吧?”
她虽然和尹凤至很像,但还是有一些差异的。
“呃……”方淮道,“如果我对你的印象没有错的话。”
“什么意思?”关于容貌,女人是难以忍受任何差错的,“你好歹也认识我这么多年了。连我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
“我不是说记不清楚,我只是说有一些细节模糊了……”
“什么叫细节模糊了?”
方淮差点就把时间浪费在和她纠结这个问题上了,还好他及时拉回话题:“等等,你的肉身是雁姑塑的,醒来之后如果不满意,让她替你改就好了。”
“真的?”
“真的,真的。”方淮想,应该吧。
他对小白道:“趁你休眠之前的最后一点时间,你仔细想想,你在她身体里见到过有什么异常的人和事?都告诉我。”
小白蹙眉想了想道:“你也知道我一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封闭的,连声音都听不到。”
“那剩下的时候呢?”方淮引导道,“衣食住行除外。她是高高在上的尹家的大小姐,她有没有做过什么不符合她身份的事,或是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小白低头沉思,她有个习惯,思考的时候喜欢摸左手的尾戒,不过她不在自己的身体里,左手尾指那一圈光秃秃的,但她摸到了无名指上的一圈戒指留下的印痕。
“啊!我想到了。”小白头一抬道,“她手上本有个翡翠银边戒指,一直戴着,不过似乎是别人给的,那天有人上门来讨这戒指,她还发火了呢,说什么:‘叫何鸣凤别太贪了,送出手的东西还想要回去,真当我尹家……’大概是这么说的。”
“何鸣凤?”方淮一惊。
小白道:“这人有问题?”
方淮道:“你记得清楚是何鸣凤?”
“应该没错。我一天十几个小时在睡,好不容易醒来,听见几句话,当然都记得了。”小白道。
“你知道那戒指现在在哪吗?”
小白左右看看道:“在妆台上找找?”她走过去,在尹凤至妆奁中翻找。
方淮看着她的背影。如果小白没有记错,那么尹家势必和月教有所勾连。因为何鸣凤是原著中的角色,他是月教的一名长老,勾结娄长老陷害余潇的事,在幕后一手策划的就是他。
“找到了。”小白拿来一个宝盒,打开,将其中的戒指亮给方淮看。
方淮将那戒指拿在指尖看。那一块翡翠左看右看,没什么特别,就是颜色沉了一点,但绕着翡翠一圈的银边,在灯火下十分灿烂,也有些熟悉。
方淮仔细看那一圈银边,上面闪过的光彩令他突然想起白天在余潇手里见过的砂汞的颜色。
难道……方淮将那戒指转过一圈。龙血。这银圈的部分融了龙血。
“我帮上忙了吗?”小白问道。
“帮了大忙。”方淮将戒指扣在手里,对她笑道。
小白也笑了,她看看方淮说:“你穿这喜服很好看。”
正笑着,她忽然笑容一敛,手里的宝盒落在地上。
方淮一见不对劲,扶住她肩膀道:“你怎么了?现在还没到……”他看了眼炉中的香,还剩下一小半,是雁姑那边出了问题,还是……
小白倒在方淮身上,喃喃道:“我感觉手脚不受自己控制了……”她又推开方淮道:“你、你小心,她要回来了……”
方淮没想到会在最后关头出意外,他立刻拿过剩余的朱砂,用竹笔蘸上道:“我再替你画道符。”便要去抓小白的手。
后者却在此时眼神一变,袖中掣出匕首,以躲闪不及的速度,直向方淮刺来!
鲜血一滴两滴,砸在地上。
方淮看着面前横过来的手,将匕首的尖端握在掌中,不再让它前进半分,那匕首上刻满了符纹,要是刺入他体内,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余潇手上一发力,尹凤至向后整个人撞在妆镜上,摔在地上,钗横鬓乱,嘴角流出血,冷冷地看着这两人。
方淮忙道:“别杀她!”
尹凤至嘴角勾起笑道:“是呀,倘或杀了我,我体内这位姑娘可怎么办呢?”
方淮道:“你老实让我画上符文,等她离开你的身体,我会放你走。”
尹凤至笑道:“方公子是君子,我信你。但这么好的把柄,我哪舍得轻易交出去呢。”
余潇抬起他那只手,手掌的伤口深可见骨,方淮看了一眼,握住他手腕道:“别伤她。”他又看了眼没烧完的香,“制住她,我来画符。”
尹凤至大笑起来,伴随着她的笑声,从窗户从房顶,许多个黑影跃进来,向余潇和方淮扑去。
余潇目光一扫,方淮亦拔剑出鞘,等清理了这十余人,尹凤至也不知所踪。
遥远的地方传来轰的一声,不是雷鸣,而是山峰崩塌的声音。
方淮大步走到窗前,朝外望去,只见混沌的夜色中有一点火光。
“还是晚了。”
“各家共有二十八名弟子变成人傀,死伤一百八十七人。”
大殿中灯火通明,各家各派的真人们坐在两侧,所有人都是恶战一场后的狼狈和疲敝,脸色也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听完三春真人的陈述后,更有人道:“既然发现人傀的迹象,为何不早行通知?为何不发放解药?”
三春真人沉声道:“不行通知是怕打草惊蛇,解药分量也有限,再者。”他看过殿中众人,“我们原以为,此事只针对太白和昆仑。”
今晚的事,还有许多人仍然没回过神来,谁能预料到,尹家!当年带领仙界对抗魔道,名声赫赫的尹家,会变成一条背后咬人一口的毒蛇。
战斗在刚开始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几乎是一场杀戮。有一名修士甚至是被自己的弟子从背后一剑刺死的。且尹家人出手目的明确,只围攻宾客中成名的修士,一场恶战下来,各家各派损失了不少精英。等反应过来时,敌人已经撤退了。
倘或不是太白和昆仑两派的人早有警觉,暗中安排了守卫,死伤的人会更多。
但没有料到的是,人傀的种子不止散布在昆仑太白两家,各家各派的弟子都有变成人傀的,而且不可能去过珞珈山的弟子都来参加婚宴,这些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很快就接二连三有人收到从本门发来的急报,死伤不断地增加。
众人的怨气、火气一时无处发泄,大殿气氛紧张又沉闷。
一只信鸢从殿外翩翩飞来,落在月枯真人手中,展开一看,饶是他素来遇事从容豁达,此时也不由得脸色一变,对身边秋水君道:“雪冢塌了。”
秋水君亦动容道:“什么!”
“结界崩塌,镇守的二十四位真人……”他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丁白,“悉数遇难。”
丁白愣在当地,他师父玄凝真人,正是雪冢这一轮当班的真人。
方才各门派都发来急报,唯有昆仑未曾传信来,没想到这一来却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太多。
有人忍不住道:“第一个发现人傀的,不是李掌门你的外孙?他怎么不在此处?应该由他来说说来龙去脉!”三春真人俗名姓李,故此和他平辈的,都叫他李掌门。
“是啊!”立刻有人响应。
三春真人看向大殿一角的太白弟子道:“派个人去将方淮叫来。”
弟子躬身道:“是。”对身边师兄弟道:“去萃秀峰叫方师兄,把殿里的情形都告诉他。”
方淮匆匆赶到雁姑的小院,推开院门,院中是摆好的阵法,雁姑站在一旁,朝他摇了摇头。
方淮走到阵法旁,看着当中摆着的那具身体,道:“是我太小瞧尹家了。”
雁姑却看向他身后,院门外站着的黑袍男子。两人对视一眼,雁姑一怔,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雁姑。”方淮看向她,抬起手,手上的龙鳞放出熠熠光彩道:“能告诉我,龙君留下这龙血,究竟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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