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任凭是谁,被贵妃这么近距离指着鼻子质问,都得吓得三魂升天。孰料秦直碧一身书卷气,却在殿上立得笔直,目光淡然迎着贵妃的戾气,面上一片平静洽。
“回贵妃娘娘,微臣东阁大学士,秦直碧。”
贵妃纵然近几年紧闭宫门不理外事,可是事实上对于朝堂的重要大事依旧了若指掌。听秦直碧自我介绍,便是一声冷笑:“原来是连中三元的秦直碧。翰林院学士秦钦文的公子,你秦家的昭雪案刚尘埃落定……怎地,小小年纪,根基不稳,就敢跳出来在皇上面前指手画脚了?!”
这秦家的案子是谁办的,当她不知道?!
秦直碧依旧只是淡然一笑:“微臣忝为天子之臣,既受官职,就当在君王面前直陈言事。娘娘说得对,微臣没有根基,因为微臣的根基就是皇上!娘娘责怪微臣在皇上面前直陈心臆,娘娘却如何不知,这原本就是人臣的本分。”
秦直碧态度随和,然则却是周身清傲之气悠然流转。
“倒是娘娘此时言行为大不妥!此为君王与臣下议事,说的乃是国事;试问娘娘以内宫宫眷的身份,如何敢公然冲到皇上和臣等面前,且公然责打皇上的内臣?!”
秦直碧朝天一抱拳:“我大明立国以来,太祖早有明训,后宫不可干政!贵妃娘娘请退回后宫,就不必为臣等与皇上的奏对而费心了!”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训,可是放在贵妃身上,这多年来有谁敢有半句微词?此时秦直碧却是天大的胆子,公然当着皇上和重臣的面这样直斥出来,贵妃登时大怒,上前便要痛责秦直碧。
秦直碧不闪不避,却是清正而立,冲贵妃厉声断喝:“后宫嫔妃,何敢如此?!微臣是臣,却只是皇上的臣子,这一生本无机缘与后宫见面,奈何贵妃娘娘要如此不守祖训、罔顾宫规、更不在乎男女大防!”
“娘娘抬头看看这乾清宫,看看大殿藻井中龙口衔着的铁珠!以女乱政,公然在君前放肆,娘娘也不怕上天动怒,太祖示威,就不怕这龙口铁珠落下,砸中娘娘的头!钤”
古来藻井龙口衔珠,都是为了警示身为帝王之人。若做事不顺天应民,上天便会动怒,那颗珠子就会掉下来砸穿了帝王的脑袋,以示这个帝王并非上天所选,不堪坐稳龙座。
如此震慑,让贵妃也不由得抬眼望去。
说来也是巧,兴许当真是上天示警,抑或是贵妃本就年纪大了,这一路奔行而来,之前对张敏拳打脚踢一番,接下来又被秦直碧气着了,于是猛然抬头自是头晕目眩,便隐约看见那颗龙口衔珠果然是左右摇摆,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砸向她的脑袋!
贵妃一个踉跄,向后急退几步,眼前一黑,竟是跌坐在地。
皇帝和张敏都是一声惊呼,匍匐在地的张敏更是顾不得自己的情形,连忙爬过来扶住了贵妃,迭声呼唤:“娘娘,贵妃娘娘……”
皇帝也急了,亲自从龙座上跑下来,一把抱住了贵妃:“贞儿?贞儿你睁开眼睛看看朕。朕就在这儿呢,那龙珠就算掉下来,也先砸中朕的脑袋!”
贵妃还是昏沉无语,皇帝陡然转头向秦直碧冷冷望来:“你有话说话,何苦这般惊吓了贵妃?!”
秦直碧却依旧不闪不避:“贵妃虽重,却重不过国本!皇上忧心贵妃,又如何能罔顾大明国祚!万望皇上早立国本,勿要将大明的国祚受后宫影响。太子乃为天下储君,非为某一后宫妇人指掌间的小儿!”
皇帝恨恨盯着h秦直碧,却说不出话来。
古来翰林院都是一帮书呆子,都是傲骨不怕死;古来天天指摘帝王错处的,都是这帮子书呆子!所以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帝王心下是当真喜欢这帮书呆子!
可是翰林院的这帮书呆子,却是代表了千百年来盛行不衰的科举制度,所谓为国取仕是帝王笼络天下读书人、是为强化朝堂统治的需要,而历来科举的的前十名都入翰林院,所以帝王们纵然心中并不喜欢,却不能不尊重他们的意见!
皇帝深吸口气,唤过段厚来,要他带人先将贵妃送进寝殿,传太医来好好给调理。
秦直碧趁机跪倒,重重叩头:“请皇上派人赴冷宫,一探究竟。若当真有小殿下屈尊于彼处,请皇上速速迎来。”
张敏从地上疲惫地爬起来:“皇上,老奴愿亲身前往。”
事不宜迟,张敏也顾不上自己的身子,亲自带着人抬着小辇,直奔冷宫。
此事没有半点征兆,于是张敏等人突然出现在冷宫,将废后和吉祥母子,以及外头看守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张敏亲自进了冷宫,朝吉祥母子行大礼,口称“老奴来迟,令小主人与姑娘受委屈了。”
废后踉跄一步,已然先懂了,已是低低垂下泪来。
吉祥却还有些不敢置信,惊愣地垂首望向张敏。
何曾想到,这个在御前不可一世的老太监,今儿竟然真的跪倒在他们母子脚下。张敏的态度便自然代表了皇上的态度……难道说,时隔六年,皇上真的肯认下他们母子,真的肯给她的孩儿一个名分了?
张敏望着瘦弱沉静的小皇子,登时哽咽不止。伸手握住小皇子的手,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小皇子的手上去:“小主子,老奴该死。小主子在冷宫受苦了……”
眼前这孩子的模样,活脱脱就是皇上当年的翻刻。都是一样的隐忍、平静,眼里同样装满了超乎年纪的防备,身子都瘦弱得比不上一般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张敏努力控制情绪,柔声说:“小主子,请更衣上辇,老奴这就带小主子去见皇上。”
小皇子愣怔,回眸望向吉祥:“娘,皇上是什么?”
他从小受到禁锢,对外间世界的许多词汇虽然会说会写,却不懂是什么意思。
废后便含泪上来拥住小皇子:“皇上……就是你爹啊。”
他又愣愣望向吉祥:“可是娘说,我没有爹。我不要爹,我有娘,有吴娘娘,有月月和兰公子,就够了。”
这孩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吉祥心下真是又悲又喜,上前抱住了儿子:“这话是从前娘与你说的,可是现在就全都忘了吧。从现在开始,儿啊,你有爹了。你不但有爹,而且你爹更是这天下的共主,是这世上最为尊贵的人。你不可对他说忤逆的话,你要从此好好敬爱他才是。”
小皇子便也超乎年纪地平静点头:“好,娘叫儿子怎么做,儿子就怎么做。”
吉祥便也紧紧抱住儿子,扑簌簌地落泪:“去吧,跟着张敏去。你见着一个身穿黄袍,面上有须的男子,那就是你爹。你便上前好好抱住你爹,将你这些年的苦楚都哭出来。”
小皇子反手握住吉祥的手:“娘,你陪着我一起去。”
吉祥便越发悲从中来:“可是皇上……你爹他只宣了你一个人去,娘无旨不可去。”
她抬眼细细看着儿子的眼睛:“孩儿啊,娘究竟能不能走出这冷宫,一切还要都在你。若你爹喜欢了你,那为娘就自然能走出去;可是如果你得不着你爹的欢心,那为娘也许都活不到明天……”
小皇子悚然一惊,两眼里满是担忧和惊恐。
吉祥拍拍儿子的手:“去吧。”
正说着话,废后忽然低低一声欢呼。吉祥扬起泪眼去瞧,却见是兰芽目色沉静地走了进来。
乾清宫的突变,张敏、段厚,甚至秦直碧,心下跟兰芽都是心照不宣。于是兰芽暗暗得了消息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
小皇子回眸见了,忙见礼:“公子来了。”
兰芽伸手握住小皇子的手,垂眸望吉祥:“我陪他一起去,凡事都有我在畔盯着,你放心就是。”、
吉祥微微一怔,泪却停了,仰头深深望住兰芽:“你跟我发誓。”
兰芽点头,蹲下握住小皇子的手,对上吉祥的眼睛:“我发誓。若在御前遇见任何情形,我都一定寸步不离陪着他,护着他,担保他不会出半点差池。”
吉祥这才眼中又是一热,伸手一把攥住了兰芽的手。
这是这么久以来,两人的手第一次握在一起,也是兰芽第一次没有闪躲。
为了孩子,两个母亲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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