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陪了他们母子七天,七天后,兰芽迎来了她来到风田小城之后的第一场雪。
她没有依着老规矩坐月子,而是只休息了两天便自行起身走动。她是“兰公子”,得拿自己当男人看。
外头下雪了,她便悄然起身开门走到外头共通的廊檐下,弯腰在地板上团了个雪球,然后悄然走到大人房门前,开门想抛进去——
可是,房间里却空荡荡的,没有了大人的身影。
地炕上的铺盖完好地叠着,板板正正,分明是整夜根本就没有打开过的模样植。
兰芽愣在门口,却也是了然地含泪微笑。
怪不得昨晚大人在她房中起腻,怎么也舍不得离去,将两个孩子轮流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被儿子尿了他一身,被女儿抹了她一脸的口水,还迟迟不肯回去换衣裳堕。
原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就要离去了……只是怕她难过,也不愿说出那声离别,所以采用这样悄然的方式离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却稳稳妥妥地躺着两块小小的玉。
兰芽忙进去捡起来,便笑了,泪却扑簌簌地往下掉。原来是两枚小小的长生玉锁,一看那疏朗却又细致的雕工,便知道是大人亲手雕刻的。原来这七天,每个夜晚他都在忙着做这件手工活。
两块小小的玉锁片都不大,适合小小的孩子佩戴,也免得坠脖子,可是兰芽如何瞧不出那玉质的莹润完美。玉质天成,华贵无方。纵然是当今皇上用的玉玺用料,也都比不上这个。
兰芽便倏然明白,这怕是大人带来了他自己的物件儿,也许是他出生的时候佩在他身上的,他打磨了重雕;或者——是父亲,甚至祖父建文帝留下来的。
她便将两枚小小的玉锁片攥在掌心,紧紧贴在心口。玉质染了体温,便生出温暖来,也紧紧地与她相贴。
便仿佛——大人还在身边啊。
门口轻轻一响动,是双宝红了一双眼睛,正站在雪里。
白的雪,红的眼睛,兰芽便努力地笑:“瞧你,变成了个兔子么?”
双宝进来,瞧见兰芽捧着的那一对玉锁片,便哽咽着道:“公子,奴婢打听着了这对玉的来历——建文先帝是太祖皇帝的皇太孙,而大人则是建文先帝的皇太孙,公子明白,皇太孙并不只是皇孙,而是隔了一代便早早确定了储君地位。”
“这块玉……是太祖皇帝当年赐予建文先帝的皇太孙玉宝;靖难之役后,建文先帝四处奔逃,大人出生,建文先帝便将这块玉宝赐予了大人。而大人,将这天下至珍至贵的皇太孙玉宝一剖为二,雕成了小公子、小小姐的长生玉锁。”
兰芽落泪,却是点头微笑:“大人的心,我自然明白。所以宝儿啊,咱们也就准这会儿掉一掉眼泪,待会儿大家都起来了,咱们就不能再掉眼泪了。大人不在的日子,咱们得过得欢欢喜喜、安安稳稳,才能叫大人安心。”
双宝便也施礼:“奴婢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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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一对双生龙凤已将满月。
山间隆冬已至,推开窗去,风田小城雪山染黛,满眼如画。
兰芽闲来便将这风景描画下来,以备将来回京师,将这画送给四铃看。
夜晚便拢着爱兰珠,两人一起哄着两个孩子玩儿。爱兰珠当日虽流了许多血,但是幸亏她是女真姑娘,身子骨本就比大明的女儿强健;再加上李朝盛产老山参,金翼拿出了家里珍藏的老参,帮爱兰珠吊住了气。
虎子就更是亲自带人上山,抓了野物回来,给爱兰珠生补鲜血……爱兰珠也豪爽地二话不说,掐过梅花鹿的脖子直接生饮。她这般顽强,于是一个月的将养下来,身子已经恢复了大半,叫兰芽悄然舒了一口气。
最可笑的是虎子也每晚都来,来了还先不敢进来,得先在门廊下头拢一盆火,将身上的寒气都给去尽了,将两手也烤暖和了才敢进来。然后目光躲闪着,只去看两个孩子,然后满嘴地说“胡话”。
举凡什么“狗蛋儿”、“拴住儿”、“丫蛋儿”、“妮子”……都叫他给喊了个遍。兰芽乐得都坐不稳当了,爱兰珠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骂虎子:“你还能再虎点儿么?”
两人这终于搭上了句话,虽说是因为孩子的缘故。
虎子怔了怔,扭头来盯爱兰珠一眼,便赶紧又转回去。
房间里的烛光摇曳,照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尤其是虎子更是格外要比别人更红些。
虎子闷了闷,瓮声瓮气地答:“你懂什么?辽东白山黑水,气候寒冷,比不得关内的云软风清,所以孩子都不好养。所以辽东百姓才故意要取这样土气儿的小名,这样才能好养活。”
兰芽点头,安慰地拍了怕虎子的肩膀:“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再说我自己都叫过兰伢子,那还不是一样土得掉渣儿了?无妨,小名便听你的,你觉着什么好,定下了,咱们就叫。”
兰芽说着忽地莞尔:“不过我要再分一下:虎子你给儿子
取,女儿的么,交给爱兰珠了。”
兰芽的心意何须推敲,爱兰珠登时便红了脸。虎子嘴唇动了两下,仿佛有话想说,也许是回绝,可是终究没办法说出口,便也只得垂首点了头。
爱兰珠大喜过望,却也不敢显露出来,只深深吸气,立即答道:“我便想着了!”
那架势,简直跟害怕兰芽和虎子反悔一样,所以想赶紧确定下来。
兰芽便笑了:“既想着了,便说呀。”
爱兰珠轻轻抱起小小柔软的女孩儿,含笑道:“公子,既然这孩子将来得叫我作娘,那她的小名便取成我们女真的话比较安全。”
兰芽想了想,便也点头:“她出生在这一片白山黑水,自然也是有缘,取一个女真的小名儿也好。”
爱兰珠转头朝兰芽双眼亮晶晶地望过来:“叫‘固伦’,好不好?”
双宝在旁边听着直咧嘴,心说什么固伦呀,还车轮呢。
倒是虎子眉毛一扬,兰芽便明白这小名儿不凡。
爱兰珠目光也敏锐,早就扫见了双宝的眼神儿,她便扬了扬下巴:“公子,实则‘固伦’比我爱兰珠的名字还要尊贵无数倍!公子知道,我女真目下称呼首领的女儿,也无非只是‘格格’;就算我阿玛有统一女真之心,所以给我取名‘黄金之女’,可是这名字依旧比不上‘固伦’。”
“哦?”兰芽见虎子竟然没急着跳出来反对,心下便已经有了分寸,便忍不住微笑:“那是什么意思呢?”
爱兰珠目光明净:“是天下,是至尊。也就是说只有广有这天下的天子的女儿,才配用这个名字。”
兰芽微微一讶,心下感激,却也还是轻轻道:“会不会太重了呀?”
“不重。”爱兰珠伸手抱起女孩儿,贴在面上:“总归,在我心里她就是这个天下至尊至贵的那个公主,谁也比不上!”
这架势……当真比她这个亲娘还护着。兰芽心下感动,便悄然点头:“好,你是娘,你说了算。”
见兰芽答应了,虎子便有些脸红脖子粗了。
女孩儿的小名定了,那么至尊至贵的名字;那他得给男孩儿取个什么才能配得上,才能不输给爱兰珠?
一瞧虎子那样儿,兰芽就知道他是搜肠刮肚呢。可是虎子终究是输在肚子里的墨水没有那么多,所以就着急了。她忍不住笑,伸手轻轻拍拍虎子的肩膀:“我自小便格外偏得我爹娘的厚爱,虽然是女孩儿家,倒比兄长更受宠爱。我爹娘是说,女孩儿家在自家的日子不多,统共不过那么十三四年,以后便是人家的人了……于是这十三四年,便要多多地宠爱;等到女儿长大出嫁了,去当别人家的媳妇,就算吃了点苦,也才心里不会亏得慌。”
“所以,固伦的小名儿尊贵便尊贵罢了,倒是男孩子家的不必那么贵重。我倒希望他散淡些,如清风流云,我反倒更喜欢了。”
虎子虽说脸上放松了些,可还是有些不敢看兰芽。
兰芽便笑了:“你想什么了,都无妨,说说吧。”
虎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目光悄悄从爱兰珠脸上也滑过一下:“……我脑海里就一个名字,可是我担心你和司夜染都不喜欢。”
“哎呀快说,你这个啰唣的娘们儿!”兰芽恨得用辽东百姓的土话骂他。
虎子只好吭哧着说:“……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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