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着自己从前与爹的过往,便越觉得想念爹爹,想念从前那个可以恣意恩仇,可以毫不担心后果发脾气的年少时代。只可惜,此时这般讲着那段过往的时候,爹却已经不在,而那个无忧无虑的年少时代也早已一去不再回来歧。
兰芽又用袖子挡着,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每当这个时候,便也仿佛心有灵犀,家里便也必定派出个人出来找。正在最冷最饿最害怕的时候儿,那个人正好就正好出现在眼前,或者是带来大包好吃的,或者是送来最暖和的衣裳和被子,然后坐下来陪着我,然后就觉得那什么墨黑的夜色啊,山林里瘆人的叫声啊,就都不害怕了。”
“这个人,却还一般都是家里最最小的角色。不是至亲的兄长,甚至不是管家,而顶多就是个书童。可是——他却不是家里其他人的书童,而恰恰就是我爹的书童……这般不动声色之下,其实是他老人家别扭的示好,他不想让我觉得他是在道歉,可是他却还要让我明白,这是他在寻找我……”
“我真是他的亲生骨肉,我也跟他一样别扭,我也跟他一样拉不下脸来。于是我故意继续绷着,吃完了穿暖了,还继续撑着傲气儿大声地说:‘小爷才不回去!’那书童没办法,便只好低声下气来求,叫我有个台阶儿下,半推半就地就跟他回去了;进门儿的时候还非得扯着脖子大声解释一句:‘可不是我要回来的,是爹的书童非求我回来的。我可不是愿意回来,我是不忍心叫人家跟着为难!’”
她说到这里傻气地笑了笑:“……当然,那书童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有时候儿,我要是闹得狠了,怎么也不给那书童面子;那家伙也会跟我针尖对麦芒,发了蛮劲,直接将我扛起来就走。这时候我要是回了家,进了门儿,就正好顺势大骂,说‘内个谁,你看你调.教出来的强盗书童,真是仆随主样儿!’虽然是骂了,我爹出来也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可是一看我在书童肩膀上那惨样儿,便忘了要跟我计较,过来只检查我哪儿磕着摔着没有……”
兰芽是动了真情,讲着最最真实的过往,于是那些站在下头还有所怀疑的帮众里,便有些忍不住红了眼眶。
兰芽那一双红成了桃儿的眼睛,便也怎么都藏不住,索性都露在大家眼前儿。
“这就是父子天成的感情。不论曾怎么打,怎么闹,终究血脉相连,砸断了骨头连着筋。”
虎子便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爹,双拳攥紧,死死忍住眼泪。
南王也是人子,也想起父亲为了东海帮呕心沥血的过往……只是,他心头的防备却未尽去,他便陡然一喝:“讲了这么多,你究竟想说什么?骜”
兰芽便深吸一口气,正色凝望众人。
“实则,南王、各位,乃至整个东海帮,何尝不是故事里的我?曾因某事,跟我们的故国大明积了怨,生了仇,便索性跺脚离家而出,远远地躲进东海深处。跺脚发誓,说再也不叫你找到我,而我也永生永世再不回去。”
“我知道你么都有自己的道理,我也相信是大明朝廷先亏欠了你们,你们或者是走投无路,或者是心臆难纾,才会不得已之下出走。”
“这么多年,你们背井离乡,孤悬海外,穿着倭国人的衣裳,做着倭国大名的走狗,被大明百姓痛斥为‘倭寇’……你们难道还没够么?你们难道不想念自己的故国乡土,不想念大明的衣冠,不想到祖坟前去拜祭,不想将来百年后黄泉路上找不见回家的路么?”
兰芽叹了口气:“我明白,你们就跟当年的我一样,总堵着这口气,总暗地里对对自己说,非得是爹来寻我,否则我至死都不回去。错的是爹,不是我的错——或者也要跟我一样,总得见到爹派来的那个书童了,才能个自己寻到台阶儿下。”
“——那么好,我来了。我虽是个娃娃,没各位叔叔伯伯经多识广;更没各位的勇猛。大家便也只将我当成个大明朝廷里最人微言轻的书童好了——我来寻你们了,我来带你们,回家。”
“如果你们还怀疑爹的诚意,怀疑朝廷和皇上依旧不依不饶,便想想咱们前头讲到的,我曾亲自手执匕首威胁过杭州知府步云青,亲自设法协助各位逃出大牢来——我哪儿有那么大的胆子?我之所以敢这么做,何尝不代表着朝廷和皇上不同样也是这个意思?这就是别扭的爹,这就是爹在用曲折的法子在告诉你们——回来吧,咱们不打也不闹了,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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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此处,所有人都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可是此时才猛醒却也晚了,方才已经动了情、落了泪,点过头,产生过了共鸣!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如何能抹杀?
南王便一声厉喝:“够了,别再说了!”
兰芽苦笑摊手:“南王,瞧你,怎么又如方才一般,这般如临大敌了?不管我说的对错,难道南王和各位老少爷们儿都不敢听我说完么?倘若我真的说错了,到时候你们要杀要剐,我还不是任由你们宰割?”
兰芽站起身来,走到南王眼
前儿。她的个子都不及南王肩头,可是气势上却丝毫不逊。
“南王阁下,实则你也早既动了这份儿心——不想再被过去纠缠,不想再重复前人的旧路,可是你的意见却遭到了东王和北王的反对,所以四王之间才会起了纷争,对不对?”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哗:“什么?四王起了什么纷争?”
南王咬牙警告:“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兰芽高高仰头:“四海龙王本该四位一体,可是此时北王何在?东王又何在?南王敢将那二位请出来,与我当庭对质么?”
南王登时满面狰狞:“你找死!”
兰芽也不示弱,淡淡冷笑:“南王不必凶,你的处境我也多少能猜到。若不走前人的老路,此时摆在你眼前也只剩下两条路——或者彻底融入倭国,背根忘祖;或者重返大明,投奔朝廷。我现下已经将大明朝廷的诚意摆在你眼前,我劝你若明智,便跟我回家!”
此时,西王已经与浅野谈完,一脸苍白走了进来。
南王一见便寒声道:“来呀,先将他们二人给我押了下去!”
虎子便要反抗,兰芽忙走上前去按住虎子的手:“别忘了他们都是你曾称兄道弟过的,别动手!”
帮众呼啦便围拢了上来,虎子空有一身气力,却又是护不住兰芽,便一双眸子猛地充血。
兰芽却摇头微笑:“别急。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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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和虎子被带下去,南王便凝着西王的面色,“有什么要紧的?”
西王声线都有些抖:“是松浦知田想要对大明用兵了。邀请咱们,兵合一处!”
“什么?”南王也是一惊。
没错,正如那小钦差说的,他们从小到大的的确确是被仇恨灌溉长大的。他们从记事的第一天起,便被灌输对大明现任朝廷的仇恨,每日都要发誓定要杀回大明去,重夺回江山,复归建文正朔。
可是当真听见倭国人说要发兵打到大明去……这颗心便当真只觉怪怪的。
西王拿不定主意,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便问:“哥哥,你倒是给个话儿啊!”
南王垂下首去:“你说,如果一个孩子跟爹吵了嘴,负气出走。半路正巧遇见了爹的仇家,那仇家暂时收留了那孩子,给他吃给他穿,然后有一天将有一把刀塞进那孩子掌心去,叫他回去杀了他爹……你说那孩子,应该怎么做?”
南王一向深沉莫测,并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这会儿却突然这样……西王便瞠目:“哥哥,你今儿怎么想起来要给我讲故事?”
南王也仿佛如梦方醒,盯着西王的眼睛,颇有些尴尬。
“呃,方才听那小钦差讲故事……”
西王便一瞪眼:“什么?小钦差?!哪儿来的钦差?”
南王缓缓凝眸:“……大明。来招安的。”
西王先是一愣,随后一急:“那还不赶紧杀了他们!若知道咱们私下跟大明钦差交结,松浦知田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南王一眯眼:“你原来有这么忌惮松浦知田?别忘了,咱们从来就不是他的麾下!”
西王搓手:“就算不是因为松浦知田,那咱们也该杀了他们!——他们,毕竟跟咱们有仇!”
南王便闭上眼,摇了摇头:“你又将自己归于建文旧部里去了——你忘了,咱们兄弟原本说好了,咱们不再要那个身份,只想给帮众给咱们自己的子孙后代谋一个活路?”
西王便也愣住,左右寻思了半晌,才怯怯道:“难不成,哥哥你,已活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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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和虎子被关入牢房。看守卫走开,虎子才低低质问:“兰伢子你疯了?你竟然敢掀开身份,来招安!原来你一路沉思,不答应直接说是周生的娘子,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办!”
兰芽耸耸肩:“再不敢,反正也说完了。”她从他眨眼,“咱们也还活着,没受刑也没死不是?”
虎子便更是心下揪紧:“你还说!此时情形,若是他们给你用刑,或者想要加害于你,我竟都无法救你!”
兰芽明白,虎子的恐惧不是源于他自己,而都是为了她。
她便笑,目光晶亮:“你救不了我,那就换过来,换我救你。傻瓜虎子,不是非要有一身功夫,才能克敌制胜。”
虎子叹口气:“你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也明白。只是不敢托底。”
兰芽摊摊手:“那便权当赌一次喽。不赌,怎么就知道一定赢不了?说不定咱们真的能满盘大胜,到时候就可不伤一条人命,不欠一笔血债,安安全全将他们都带回大明了。”
司夜染的面容隐隐在她眼前浮现,她便一笑:“那该,多好。”
她知道东海帮还藏着许多的秘密,她也想知道东海帮究竟是不是建文余部——由此便可推知司夜染有可能的身份……
可是若将一切都说破,到时便难
免一场血战。东海帮上下哪个死了,怕也是从大人心头剜肉……她舍不得。
于是这些日子思来想去,想到自己手上唯有一张能超得过大人去的牌——便是这个钦差的身份。于是她便装聋作哑,不追究东海帮究竟是什么背景,只将他们统统当作“负气出走”的孩子,带回家安顿好。
所谓钦差,身负皇命,可先斩后奏。就算皇上也许没有此本意,她也依旧可以仗着这个身份先救了人再说……就算来日回京,皇上会追究,那她能用自己这一条欺君罔上的大罪,救下东海帮这么多人,便也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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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壁窗外,忽地一声清亮鹰啸。虎子闻声而起,嘬唇而唤。
一只羽毛天青的鹰儿,扑棱棱停在虎子伸出窗棂的手臂之上。
虎子取下蜡封字条,看了便是一怔:“松浦晴枝死了,菊池煮雪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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