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开是在半夜的时候被痛醒的。
她怔怔地看着已经被羊水打湿的被褥,一手捂着肚子,皱着眉头,忍不住疼得叫了一声。木莲听见声音,连忙跑了进来,却看见她脸色煞白,头上都开始冒出细密的冷汗。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木莲赶忙扶在她的身旁,却摸到她的背后全被汗水弄得一片湿润。
“我好像是要生了”她靠在木莲怀中,忍着一波又一波的阵痛。
她还没有开始生,却已经疼成这样了,不知道等到真正生产起来会痛成什么样。
木莲手足无措,把她轻轻放回床榻上,立马跑出去叫人“夫人要生了。”
等到稳婆到的时候,孟云开在的院子已经一片灯火闪闪烁烁,里面的奴仆开始在吩咐下烧起热水,为她的生产做起准备。
木莲抱着她,看着门外,问到“夫人,需要奴婢将大人请过来吗”
孟云开看了一眼外面皎洁的明月,想象着王放之冷淡的眉眼,最后闭了闭眼,摇了摇头“不要,大人今日辛劳,还是不要叫醒他了。”
只不过话还没说完,她们便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王放之就站在外面,衣衫不整,外袍仅仅是披在身上,里面还穿着里衣,有些狼狈。他脸色惨白,一双茶色的眼睛此时却黑得看不见底,仿佛两汪没有尽头的深潭。木莲被他这么静静看着,心中忍不住发毛。
他几步上前,从木莲怀中接过孟云开“怎么不叫我”
孟云开费力地睁眼看了他一下,在疼痛的袭击中断断续续地说到“大人辛苦了,这件事情就不要说了,还是早上报喜吧。”
王放之没有多说,只轻轻斥责了她一声“胡闹”。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今夜虽然躺下了,可是却一直没有睡着,心里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什么事,好像今晚要出事。他就这么一直睁着眼睛,果不其然听见孟云开的院子里面传来了声音。他什么都没说,披上外袍就跑了出来,也没有顾及到外面还飘着大雪,直到现在才感觉寒意彻骨。
孟云开躺在他的怀中,皱着眉头忍受着阵痛,喝了几口红糖水之后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木莲走到王放之的身旁,低头说到“大人,太夫人请您出去。”
王放之没有抬头“告诉祖母,我就在这里陪着云开。”
谁知道孟云开却拽了拽他的袖子“我不想让大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大人还是在门外等吧。”
他不忍心与她争执,只能点了点头,将她交给木莲,嘱咐了几句,这才出去。踏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她脸色苍白,一头大汗,却还是努力对他绽放出一个微笑。他只感觉心里有一个角落一酸,从此温润成灾。
太夫人在外室坐着,身边陪着四夫人。看到王放之出来了,她不咸不淡地说到“不和她僵持了”
王放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明显十分紧张,不停地看向内室的方向,双眉紧皱,一语不发。他只觉得他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焦灼。年少时他开始在朝廷上指点江山,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仓皇。那时候的他无所畏惧,现在的他却有了一根软肋。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内室中却依旧一片死寂,完全没有寻常妇人生产时歇斯底里的尖叫,反而安静得不行。王放之看着那扇门,想象着她现在隐忍的样子,满是心疼。
外面的夜空一如既往的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只看见木莲满手是血地冲了出来,哭喊到“夫人这一胎难产了。”
王放之只感到浑身一片冰冷,耳边一声轰鸣,天旋地转。
怎么会这样
他嘶声道“保大。”
木莲看着他,脸上满是泪痕,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一片惊愕。
“保大”他看着她,只觉得自己面目狰狞,不堪入目,“我让你们保住她我不要孩子了”
太夫人也惊讶地看着他,连同四夫人在内都一动不动。
他后知后觉地往脸上一摸,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王放之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
王家的男人,流血不流泪。
他看着木莲冲了回去,房门又一次得被关上。他在那么一瞬间看见了孟云开,只见她闭着眼睛,满脸是汗。
王放之的心一阵紧皱。
这时,一阵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回头一看,却发现竟然是孟云展。
她看见他,惊喜地喊了一声,眉梢眼角都是喜悦“良辅”
王放之没有看她,只是转向引源“谁将她放进来的”
引源没敢看他,唯唯诺诺地看着地面。太夫人见他这样,接话道“是我让她进来的。”
他转向太夫人,双眼通红。
“你也别怪我,这是你夫人说过的。”太夫人将视线转向了精心打扮过的孟云展,叹了一口气。
“云开”他不相信。
四夫人这时看着他,也不顾及自己害怕了“大嫂怎么想的,大人难道都不知道吗”
王放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都没看孟云展一眼“带下去。”
引源拖着孟云展,堵住她的嘴,将她扯出了房门。
孟云展的双眼中一片不可置信,想不到这个男人竟然如此绝情。
这时,王放之只听见房内传来一阵叫声“夫人,夫人醒醒啊”
他顿时什么也不管不顾了,什么礼法传统也都抛之脑后,直接冲进去,见到孟云开躺在床上,面如白纸,几乎无声无息,身下一片血水蔓延。他静静地看着她,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屏住呼吸,放缓了声音,轻轻喊到“云开”
她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微微掀开眼睛“大人”
“我在这里。”他轻轻抚上她的手,手指缠住她冰凉的手掌。
她喘了一口气“大人,我时间不多了”
他红着眼眶,轻轻说了一句“胡说”。
“大人听我说吧,”她的眼睛不舍地看着他的眉眼,像是要将他刻在心中,“这样我也能走得安心了。”
他颤抖着声音,缓缓点了点头“你说,云开,你说。”
孟云开微微笑了笑,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就像他以前对她做的那样“这辈子遇见大人,是我的福分。大人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肯叫良辅”
王放之摇了摇头。
“大人,不是我不想叫,而是我不敢。我还记得十五岁的那一年见到你,你一身藏青色的长袍,坐在人群上首,一个人在喝酒。我认出了你,却不敢叫。你是谁,朝中二品大官,我却只是一个官妓,低入尘土。谁知道你就这么看着我,和我说,就是她了。那可能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候了。小时候我听说,一个人命中的福分是有定数的,我怕我叫多了,就把我和大人之间的缘分叫没了。”
王放之将头埋进她的手里,身子微微颤抖“别说了,云开,别说了。”
“然后大人带我回了家,给了我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我成为了大人的妻子,想着要一生一世地对大人好,这样才可以报答大人的恩情。其实我那时候想的哪是什么报答的事,我明明是喜欢上大人了,并不只是感激。不过世事无常,我后来才知道大人娶了我,只不过是为了姐姐。”
王放之脸色惨白,哑声哀求到“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
孟云开看着他,面色仿佛重新有了一丝红润,可他们两个谁都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大人总是以为我是在一年前知道的,所以开始对你闭门不见,可我其实在七年前就知道了。我和我自己说,这没有关系,大人想当我是谁都可以,可是我对不起姐姐。我如今撑不下去了,这也都是报应吧。如果不是我,你和姐姐如今也不用经历这番波折了。”
他忍住哭声,哽咽道“云开,不是的”
“现在我也要走了,再也不要回来了。大人,如果这个孩子能活下来,你能好好对他吗”孟云开努力激起浑身上下的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握住王放之的手。
他看着她,缓缓点了点头“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会好好待他的。”
孟云开却摇了摇头“大人,我想要听你发誓。”
王放之将手贴上心口“我王放之若是违背誓言,自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不入轮回,魂飞魄散。云开,他是我们的孩子,我的一切都是他的,我爱他。”
孟云开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她最终缓缓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看上去已经筋疲力竭,撑不下去了,轻声道“大人”
他凑近了一些,好让她可以说得容易些。
“大人,我愿你一生平安喜乐,无病无忧。”
他看着她就这么闭上了眼睛,从此再也不能睁开。
她眼角的朱砂痣红得让他一阵恍惚。
床边的稳婆忽然一声惊叫,从她身下抱出一个小小的孩子。那个孩子撕心裂肺地发出第一声哭号,响彻王府。
她的逝去给了这个孩子他的生命。
“大人,是一个小郎君。”
这个时候,第一丝日光终于从乌云后冒了出来,金光万丈。
王放之松开她的手,蜷缩在角落中,看着她从此没有声息的脸庞。他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告诉她他爱她,想要与她白头偕老。
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却再也换不回那个人的回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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