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日清晨,极北冰原深处。
这里的天空弥漫着迷蒙的雪雾,地面陈积着千年不化的冰雪,无论上下四周皆是一片永无止尽的苍白。
亚坛地区的人们时常取笑北境居民沉默得像一块块冻硬的石头,殊不知在北境哪怕只是呼出一口热气,转眼间都会化作扑簌飘落的冰晶,张开嘴巴超过十秒就能失去对舌头的感知,那里的人们又怎么可能活跃得起来?
话说回来,黄金王朝对极北冰原的统治固然已经持续了十余年,但在更古早的千载岁月中,这片土地从来都不是人类所能踏足的疆土。它曾一度属于帕米尔人和他们膜拜的“冰龙神”玻列琉斯,然而在更多时候,那些沐浴在岩浆与烈焰之中的火焰巨人才是这座冰雪之国唯一的霸主。
当视角再度延伸,便会看到一座墨黑色的高大宫殿矗立于地平线的尽头,这座通体由黑曜石筑成的伟岸建筑就像一座纯白牢笼中唯一的缺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凭空坐拥几分傲视万物的霸气。
火焰圣堂——火焰修士们的最高圣地,它坐落于传统意义上黄金王朝疆域的最北极,即使最近的平民城镇距此也有千里之遥。
除却在信仰领域的重要地位外,这里还是整个火焰修士体系下最重要的文化中心和军事中心,七位火焰大主教平时至少会有四位常驻于此,更别提还有超过三千名精通黄金战技与火焰祷告的习武修士作为圣地的常备军。
自巨人战争结束以后,这些牺牲黄金信仰投身火焰的修士们便成了遏制巨人余孽复辟的第一道屏障,其重要地位比起北境军团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此时此刻,在风雪苦寒中坚守了一整年的修士们也迎来了难得的休息时光,除了轮班值守的少数修士,大部分人都选择在年末的几天假期中尽情饮酒作乐,以此犒慰自己在冰原深处久经折磨的**与灵魂,这一点就连那些位高权重的主教们也不例外。
圣堂的走廊里回荡着乐师们演奏的舞曲,温暖的火光照亮了大片黑沉如铁的石墙,修士们纷纷脱去沉重冰冷的铠甲,围绕着堆满食物美酒的长桌欢快起舞,甚至有人拿着前些天快马送及此处的王都报纸,按照上面的战斗祭典名单押注起了今年冠军的人选。
七位大主教也难得在此聚齐,其中六位先后发表了对修士们的新年祝词,却独独不见首席大主教彼拉克。
酒过三巡,次席大主教希仑抓着两只牛皮酒囊四处寻找,花了半天功夫才在圣堂顶端寒风呼啸的露台上找到了彼拉克的身影。
那是一位年过六十的老者,常年沾染非人的恶神之火让他的身躯呈现出远超常人的臃肿,就像一圈圈盘桓堆叠的石圈,如果不是后心处那再明显不过的烈火纹章,简直都会让人误以为是某位叛逃到黄金王朝的神皮贵族。
然而与此同时,他的身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诸如“慵懒”、“怠惰”之类的气息,在冰原深处刮骨利刃般的寒风中,他只是穿着一袭单薄的主教长袍,身躯却挺立如一座亘古不易的山峰,仿佛任凭外界一切风吹雨打也永远不会动摇。
“我说,你这家伙是不是老糊涂了啊!”希仑好气又好笑地抱怨道,“大家都等着你一块热闹热闹找不见人,结果你一个人跑这儿吹冷风,还嫌你那些苦修不够虔诚是吧?”
说着他径直将一只酒囊朝彼拉克后脑勺丢过去,被后者随手一把抓住,以两人知交数十年的关系,彼拉克早已对老朋友类似的举动再熟悉不过了。
“苦修不是目的,希仑”彼拉克拔出塞子抿了一口烈酒,吐出一口宛若带着火焰的灼热气息道,“信仰才是。”
“对对对信仰才是我们最应该坚守的东西,失去信仰就意味着失去对力量的控制、失去对本能的掌控,最终只会堕入深渊,再也无法自拔”
希仑遥遥举了举酒囊,一脸无奈道:“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你已经用这些东西反反复复鞭策你的同僚和下属成百上千次了,好不容易赶上几天假期,就让大家的耳朵都休息一下吧。”
见老友这副滚刀肉似的样子,彼拉克只是淡淡苦笑,不再多言。
近年来火焰修士们面对火焰的态度越发趋于松散和自负,他很早就察觉了这种趋势的端倪,也一直致力于改变——但或许是恶神之火在赐予力量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扭曲了人的意志,无论彼拉克怎么努力,这一切还是在朝着他不愿看到的方向一天天滑落下去。这种情况下,仅仅是再多说几句也确实没什么用了。
“你说,现在临近年节,罗德尔那边会是一派怎样的景象?”他忽然说道。
“还能是什么样?”希仑耸了耸肩,“王公贵族在宫殿里开怀畅饮,看那些身上缠着几块破布的舞女跳个几天几夜,平民百姓巴不得住在角斗场里,隔着魔法投影看那些脑子里都长满肌肉的斗士打到头破血流.多少年了,不都是这副德行么?”
彼拉克再度抿了一口烈酒,摇摇头笑道:“你大概忘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啊。”
希仑微微一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旁这个老家伙好像真的已经很多年没有离开过北境了,他最近一次返回王都述职是什么时候,十二年前还是十三年前?
正此时,又听彼拉克说道:“不知道你还记得么,我们年轻时的罗德尔可不是这样的,那时的角斗场只有出身清白的骑士乃至贵族才能参与,所有人都戴着遮掩身份的面具,以荣誉为唯一目标进行着酣畅淋漓的战斗,有时就连陛下都会加入我们,他只用一双拳头就把所有人打倒在地,再大笑着将大家从尘土中拽起来,用君王的衣袍为受伤的勇士包扎伤口.”
“那时的男孩和女孩们都梦想着成为替王朝守土开疆的利剑与坚盾,然后他们成长为男人和女人,一个个真的变成了自己儿时梦想的样子。曾经我们笑话着那些传承千年的古老王朝和贵族门阀,以自身的团结和纯净为傲,从没有听说过什么新党旧党、什么黄金树教义与黄金律法基本主义的不同贵族、平民、罗德尔人、边境之人,甚至包括人类和混种,大家都没有什么区别,都只是简简单单的‘黄金之民’——仅此而已。”
他的话语声到了后来越发低落,仿佛要轻飘飘地融入呼啸而过的晨风里,可站在一旁的希仑却在不知不觉间敛去了脸上散漫不经的笑意,沉默得像是要和脚下的黑曜石墙融为一体。
“我当然记得,”他轻声道,“那样的日子,每一个亲历过它的人又有几个能够真正忘怀呢?”
“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啊。”
“是的,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无论是那位在所有黄金之民心中与永恒女王一样至高无上的伟大王者,还是那一支荟萃了王朝大半精英、象征着黄金树至强武力与智慧的东征军团都已一去不返,剩下的人们也被斑驳的岁月渐渐磨去了本来的面目,变成了自己都不再认识的样子。
在那些没有忘怀那段日子的人当中,又有几个还能保留着一丝初心呢?
希仑无法给出答案,彼拉克同样如此。
他所能做的,只是竭尽自己的全力,以自己心中的方式为那个正在消亡的黄金时代留下一点尚带余温的火种,并期待着那些最后的火光尽可能为后来的人们照亮几分前路。
只是黄金王朝太大,即使穷尽目力之极,他也只能看护北境一隅罢了。
“老朋友,希望你能挺过这一局吧。”彼拉克在风中闭上了双眼,于心底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