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夜静谧无声,倏忽之间,仿佛连蛙虫的鸣叫都歇止了。
青唯眼睁睁看着岳鱼七目光变凉,长袍无风自动,一刻,他的身形倏地消失在原地。青唯的脑子“嗡”一声,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一子跃离枝梢窜上檐头,急声道:“师父,你听我解释——”
岳鱼七立在梢头,“都睡一起了,还解释什么?”
他在梢头一踩,飘身凌空,手中柳条急出,“啪”一声清脆地拍上檐头,青唯旋身堪堪避过,“我跟他虽然睡在一起,但是我们——”
她想说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他们那叫没发生过什么吗?
不说她跟他……亲过几回了。
多少次她都是窝在他怀中睡去,又在他怀中转醒的。温小野哪怕大而化之,也知道这些不是正常男女间该做的事。
青唯支吾改口:“但是我们之间没发生太多……”
岳鱼七:“……”
柳鞭顷刻间像是活了,携着疾风迅雷,朝青唯席卷而去,青唯见势不好,倒身而,除了足尖仍踏在檐头,整个人几乎与檐角平行。紧接着,她用力一蹬屋檐,疾步后掠,在院中落定,转身就往院门跑,岳鱼七用柳鞭捞起数颗石子儿,尽数打向院门,直接封了她的路。青唯也不啰嗦,步子一折,奔去墙边,干脆往墙头跳。
岳鱼七“啧”一声,几年不见,这个小丫头,功夫精进了不说,真枪实战磨炼一番,逃命的本事简直是一等一的。
青唯跃上墙头,却也不敢真的走人惹师父生气,干脆跟他商量:“要不师父您直接说,您要要赏我几鞭子,只要不多,我站院子不动,直接受了——”
岳鱼七冷笑:“你还有工夫跟我讨价还价,等我打折了你的腿,直接送那小子去见阎王。”
青唯一听这话却是急了,见岳鱼七也跃上墙头,她几乎是抱头『乱』窜,“可我不跟他在一块儿,我该跟谁在一块儿?洗襟台塌了,阿爹过世了,辰阳的家回不了,曹昆德利用我,我不姓崔,崔家到底隔了一层,在外行走也要小心翼翼,只有他在知道我是小野后——”
青唯闪身一躲,避过柳鞭的一击,“只有他在知道我是小野后,信任我,认真待我,尽心保护我,我也喜欢跟他在一起块儿,在他身边我能吃好睡好,倘若这几年师父在,我也不至于漂泊这么久,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师父,师父你究竟去哪里了?”
师父你究竟去哪里了?
岳鱼七听了这一问,手间动作一顿。他看着丈尺之外的青唯,片刻,飘身下了墙头,倚着院中竹椅坐,不出声了。
值房的灯『色』透窗渗出,掺着月华,将小院照得分外明亮。
青唯见岳鱼七脸上怒容消褪,也小心翼翼地下了墙头,唤道:“师父?”
岳鱼七没理她,她又凑近了些,在他身边蹲下身,勾手微微扯了扯他的袖口,轻声又唤:“阿舅……”
岳鱼七乜她一眼,半晌,冷道:“这小子太聪明了,我不喜欢。”
真的太聪明了,不单单因为他今夜一招将计就计,轻易就破了岳鱼七设下的难题,还因为他自幼被赋予的昭昭之望。
当年沧浪江逝去的士子太多,满朝文武在看到谢容与的一瞬,仿佛看到了那个惊绝艳的谢桢。
青唯听到这句“不喜欢”,眸中掠过一丝黯然。
岳鱼七又道:“谢家的公子桢是怎么长成的?他出生名门,年少踏遍山水,养成了风流飒然的脾气,他给自家小子取名容与,便是盼着他能和自己一样自在恣意,可是谢容与呢?”
谢桢过世后,谢容与被接入宫中,寄予厚望,从此夙兴夜寐只争朝夕,七岁那年远赴辰阳,居然是他第一回离开京城。
“果谢容与本来的『性』情真的和他父亲一样,被拘在宫中长大的这些年,真的是他想过的日子吗?”岳鱼七吐出四个字,“慧极必伤。”
岳鱼七看青唯一眼,见她神『色』愈发黯淡,淡淡道:“不是么?我听说洗襟台塌了后,他足足病了五年,其中一年连门都出不去,后来几年,也要靠戴着一张面具才能勉强支撑。眼下他看上去病是好了,面具也摘了,可他的病究竟是怎么好的你知道么?洗襟台是他的心结,他这么不怠不懈地寻找真相,有朝一日,真相真正被揭开,何保证他的病不会犯?”
岳鱼七说到这,叹一声,“丫头,你和他不一样。”
她是养在青天旷野里自由自在的一只鸟儿。
而他心上有过云霾,不仅仅因为洗襟台,还因为他是那样负重长大。
这时,青唯却道:“我不在乎。”
岳鱼七别过脸看她,见她目光的黯『色』已经散了,变得分平静,顿了顿,问道:“丫头,你喜欢他?”
青唯怔了一。
她似乎从未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又或是在潜意识中想到过,却避之不答。
可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并不是你不去理会,它就不会发生的,它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如云蔓滋长,蓬勃而放,像春来破土的芽儿,冬来覆原的雪,秋日离梢的叶,夏日晨间,开满一整个墙头的花儿。
眼下师父既问起,青唯也不回避,她垂目细忖了一瞬,很快就确定了。
她点了点头:“嗯,我喜欢他。”
岳鱼七看着她,她的目光凌凌的,清泉一般。
青唯以为师父又会斥自己不矜持,没想到他沉默片刻,却道:“喜欢就喜欢吧,人无完人,这小子除了心病,别的都挺好的,是招姑娘喜欢。”接着他收回目光,倚着椅背,长长地,悠远地叹了口气,“小丫头长大了,也有自己心仪的人了。”
青唯望着岳鱼七,虽然乍一眼看去,师父没怎么变,可往细瞧,师父的眼尾已有了细纹,眼神也比从前更深邃了,她不由地道:“师父,您这几年究竟去了哪里?您还没与我说呢。”
她顿了顿,“我听说,洗襟台坍塌后,您是主动投案的,后来您跟着先帝的御辇回京,在途中被人劫了囚车,这是真的吗?”
岳鱼七看她一眼,“这些都谁告诉你的?曹昆德那个老太监?”
青唯点点头,随即又道:“我在上溪时,遇到了一个名叫葛翁的山匪,他也和我说,洗襟台坍塌一个多月后,您在上溪出现过,还劝他在山中藏着,不要轻举妄动。师父,您那时为何会出现在上溪,您也在查洗襟台坍塌的真相么?”
岳鱼七听了这一问,却是避而不答,反是问,“你呢?曹昆德那个老东西,没怎么为难你吧。”
青唯摇了摇头:“我那时听闻洗襟台噩耗,躲在崇阳等消息,可是等了快一个月,除了听说朝廷要治阿爹的罪,阿爹是生是死,我一概不知。后来我等不及了,有天夜溜到柏杨山上,听守卫的官差说,阿爹与许多士子一样,被埋在碎石瓦砾下,连尸身都没找到,我很伤心……”
她很伤心,待守卫离去,跪在洗襟台的碎石瓦砾上,徒手挖了一整夜,直到隔日天『色』微明,忽然被人从背后捂住嘴。
“我就是那时遇到的曹昆德。要说他待我不好,并不尽然,其实他算是救了我的命。送我去崔家,帮我掩藏身份的也是他。所以他让我认他做义父,及至骗我上京,让我嫁去江家,许多事只要不违背原则,我都愿意帮他去办,毕竟他有恩于我。但我也知道他是在利用我,否则不会在我失去利用价值的一刻,就把我的身份捅给刑部与左骁卫。我不清楚他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几年接触下来,我觉得他格外在乎洗襟台,近乎是……有点憎恶?”
岳鱼七听了这话,沉『吟』片刻问:“这些事,你可曾跟谢容与那小子提过?”
青唯点了点头,“在上溪就提过了。后来左骁卫的一个校尉出了岔子,导致上溪暴|『乱』时左骁卫群龙无首证人被杀,左骁卫的中郎将想要保这校尉,我官……小昭王写信给官家,暗中做了笔交易,他可以不追责伍校尉,与之交换,左骁卫及相关衙门,也得暂停缉拿我,至于曹昆德那边,他已经跟官家打过招呼了,所以曹昆德暂且威胁不到我,我眼下是安全的。”
“……这个小昭王,还挺有手腕。”岳鱼七齿间轻声碾出这一句话。
他从竹椅上起身,转身要回值房,“行了,今夜就聊到这,你走吧。”
青唯愣了一,追着要进值房,“可是师父还没告诉我您这些年去了哪儿呢,我今夜不能住在这吗?”
岳鱼七不耐烦地看她一眼,抬手就要关屋门,“你都多大的姑娘了,在我这留宿,像什么话?说你人在留在这,心也能留在这么?怕是早把那小昭王当成自己官人了吧。”
青唯愣了愣,“哦”一声,正待转身离开,只听身后岳鱼七道:“回来。”
他思量半刻,“你回去收拾收拾,就这两天,跟我去中州一趟。”
“去中州做什么?”青唯不由地问。
“明天你就知道了,总之早去早回。”
青唯又“哦”一声,正要走,岳鱼七又“哎”一声。
他看着青唯,神『色』复杂,半晌道:“你跟这小子的事,我还待思量,怎么着都得寻个吉日告知了你爹娘行,你……我知道你大事上有分寸,切记,你也是好人家养大的姑娘,待告知你爹娘前,定不可让他轻易……轻易……”
余的话难以说出口,岳鱼七正在组织辞,青唯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笃定道:“师父放心,他不会的。”
岳鱼七见她领悟得这么快,不禁想起她那句“我跟他没发生太多”,一时间怒火再度窜上心头,“我是担心他不规矩吗?除非你想,谁能占得了你的便宜,我担心的是你!”他终于“砰”一声把门合上,眼不见心不烦,“赶紧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