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隆隆,雨如瓢泼。
京城近郊的山间,一列官兵在这雨夜里纵马而过。
忽然间,身侧的山林里,仿佛惊鸟振翅,传来一丝轻微的动静。
“吁——”
为首的官差勒停了马,一双如鹰隼的目撇向林间,“去看看。”
“是。”
整顿有素的兵卫点起火把,很快在山间分散开。
那是裹了油毡布的火把,雨侵不灭,所照之地亮如白昼,借着火色望去,甚至能瞧见这些官兵衣摆上绣着的雄鹰暗纹,他们身形快如飞梭,如一张网一般在这山野间无声铺开,要叫藏匿山中的鸟兽蛇虫通通无处遁形。
崔芝芸躲在矮洞里,见了这副情形,不禁发起抖来,她努力掩紧自己的唇,抑制着不要呜咽出声——适才青唯离开时,提醒过她绝不可轻举妄动的。
可是,只要是稍有点见识的人,便可知这一支在山间搜寻的官兵,并不是寻常的官府衙役,而是只听命于帝王的天子近卫,玄鹰司。
这已是嘉宁三年的初秋了,自新帝继位,已许久不曾动用这支臭名昭著的近卫,今日忽然出现在京郊,不知是生了什么大案。
少倾,矮洞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崔芝芸抬眼望去,洞前枝蔓被轻轻一撩,一个身覆斗篷的女子闪身进来。
她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打眼望去,只能瞧见她苍白的下颌。
“青唯。”崔芝芸一下握住她的手,“我们、我们为何竟惊动了玄鹰司?”
“可能是我适才探路时惊扰了他们。”
“那我们……还能逃吗?”
青唯摇了摇头:“逃不了,他们耳力十分敏锐,恐怕早已察觉出此处矮洞的蹊跷。”
眼下不搜,只不过是担心有漏网之鱼,想先行把整座山锁入他们的大网之中。
“那怎么办?”崔芝芸脸色一白,颓然跌坐在地,“难道只剩死路一条了?”
她望向矮洞外,细如断线的雨丝。这雨丝好像蛛网,要把她们困死在这昏洞之中,又好像刻漏,一滴一滴催命夺魂。
崔芝芸想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自己竟会从一个千金小姐,变成了一名杀人凶犯。
她出生陵川,父亲是当地一名富商,后来经一名高官指点,迁居到岳州做生意,端的是官路商路两厢亨通。
她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平生至今,除了姻缘,可说是没有半点坎坷。
她的姻缘是自幼定下的,亲家姓江,是京里的人,因为两地相隔,渐渐断了来往。本以为这段姻缘也将不了了之,去岁入冬,对方忽然来了一封信,听闻还是她那位未婚夫婿亲自执笔,称是聘礼已备好,只等迎娶崔芝芸为妻。
彼时崔父拿了这封信,嗟叹再三。
他知道芝芸早已有了真正相许之人,对她道:“你若实在不想嫁,为父寻个由头,写信帮你回绝了就是。”
信还没写成,家里就出事了。
官府连夜来了人,带走了父亲与一家老小,连原因都不曾交代。后来,崔芝芸也是从邻里街坊的口中听来了些细枝末节。
“听说是你父亲早年经商时犯下的旧案,案情不得了哩。”
“拿走你父亲的,不是知府老爷,是京里来的大官!”
还有人阴阳怪气,“怎么一家子都要受审,唯独你跟你那个小姊妹平安无恙呢?”
那人语气嘲弄,言下之意,不过是猜测她仗着美貌,行了些不可告人的腌臜事。
一家人受牵连是事实,亲人被关在大牢中日夜受审也是事实,甚至连从小照顾她的乳娘也被捉了去。
崔芝芸尚记得那些官差上门时,父亲指着她,哀求那位京里来的紫袍大人:“草民子息单薄,平生只得这么一个独女,求大人饶她一命。小女、小女早已许了京城江家,有来信为证!”
待紫袍大人验过信,父亲又指着青唯道:“她是我长兄之女,寄养在我膝下,她什么都不知道,大人尽可以去查。”
父亲被拖走时,连声“冤枉”都没喊,只恳求青唯道:“你一定要把芝芸平安送到京城。”
青唯只长芝芸一岁,就算幼时漂泊在外,会些三脚猫的功夫,也不过是弱流之辈,此去京城,山一重水一重,崔芝芸不知道,父亲为何要把这样险难的任务交给她,后来才明白,大概周遭亲邻里,已无人可堪托付了吧。
昔日父亲的亲朋好友怕受牵连,皆是对她闭门闭户,稍稍好心一些的,便多说一句:“反正袁大公子喜欢你,你又何必矜持?”
也有人自以为忠言逆耳,“此去京城,迢迢数百里,你们两个女子如何上路?再说了,你京中的那位未婚夫婿臭名昭著,你若嫁了他,何尝不是从泥潭一个出来,又摔进另一个泥潭?还不如跟了袁大公子。”
“便是你在京城还有亲人又怎么样呢?你父亲犯下大罪,那些亲人未必会收留你。”
“听说袁公子请了媒人,要为你与他说亲了,你跟了他,也算有个着落,你就算不为了自己着想,也该为了你那个小姊妹着想,她生来命苦,你跟了袁公子,她日后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这些“肺腑之言”崔芝芸一句一句地听了,可是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是,她那个未婚夫婿臭名昭著,可那袁文光便是好人么?
那才是实实在在恶霸,欺男霸女,恶贯满盈!
父亲出事以后,若不是官府的衙差还常在崔宅外巡视,只怕袁文光早就带着人闯入家中了。
崔芝芸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上京。
不是为嫁人,而是为了父亲,就算无法平冤,起码要知道父亲是因何获罪。在岳州问不明父亲的案情,那么就去京城问。
两个女子趁着夜色上了路,一路为甩开袁文光的尾随,时停时走,时掩时藏。
到了京城近郊的驿馆,青唯跟驿官借了马,去附近的集市上采买用度。
她们本以为已彻底甩开了袁文光,谁知正是青唯离开的这大半日,袁文光也到了驿站歇脚。
他跟了一路,最后居然跟丢了美人,狼狈之余,跟驿官要了烈酒大肆狂饮。正喝得酩酊,与井边打水的美人不期而遇。
青唯不在身边,崔芝芸看到袁文光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
这是郊外,附近只有无尽的荒烟蔓草。她仓皇之中不辨方向,只记得四周的草越来越深,越来越密。
而袁大公子似乎很满意这场追逃,寻而不得的狼狈一扫而空,他像一只猛兽,充满玩味地看着自己的猎物在逃命中脱力,他盼着她挣扎,最好是在他身下挣扎,这样拆吃入腹时才有意趣。
他吩咐跟来的小厮:“你们在这里等着。”然后一步一步逼近自己的猎物。
崔芝芸也不记得自己逃了多久,只记得他满口的酒气混杂着旁边水荡子的青苔味直令人作呕,他喘着粗气,俯在她的耳边对她说:“美人儿,从未有一个姑娘如你这般,让我日思夜想。”
“美人儿,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开始肖想你了,这么多年了,咱们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芸芸,别逃了,你父亲犯下的是重案,他回不来了,从今往后,爷就是你的家。”
她仰起头,看着天幕低垂的云。
裂帛之音仿佛在她心上撕开一道口子,将她与过去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刀斩断,一下子,这些日子压抑着的不甘、委屈、愤懑,通通涌到心头,化作蓬勃的怒火。
什么父亲回不来了?不是他塞银子给官府,让父亲再也不要回来的么?若不是他,自己来京的这一路,也不会如此坎坷!
怨怒之下,崔芝芸竟奇异地冷静下来,她悄悄地抽回挣扎的手,摸到了一柄藏在后腰的匕首。
每次青唯离开,都会将这柄匕首留给她。
她再三叮嘱她:“若非遇到难得过不去的情况,这匕首等闲不出鞘。”
还有什么情况比能眼下更难呢?
崔芝芸悄然取下匕首,撬开匕鞘,在袁文光最不设防的一刻,对准他的腹部狠狠一刺。
出乎意料地,她竟没遇上多大阻力,那匕首如入无人之境,在袁文光反应过来前,已整身没入他的腹中。
崔芝芸愣住了。
她是个从小养在深闺的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能手持匕首轻易伤人,多半还是这匕首之功。
这匕首,削铁斩金,匕刃之锋利恐怕世间难寻。
袁文光腹部溅出的血沾了崔芝芸满身,惊骇之间,她竟记得扯下荒草去堵袁文光的口,以防他叫喊出声,引来远处的小厮。
随后她便没命地逃,她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险些被凌|辱的后怕与杀人的惧骇在她心中交织成一团乱麻,她在荒草地里仓惶而行,直到彻底脱力,昏死过去。
崔芝芸是被人唤醒的。
幸好,率先找到她的不是小厮,不是官兵,而是青唯。
她睁开眼,入目的便是那一袭熟悉的黑衣斗篷,与遮住半张脸的兜帽。
崔芝芸一瞬间泪眼婆娑,她惶然道:“青唯,我好像……杀人了,我杀了袁大公子。”
青唯看到她这一身的血,早已明白了一切,她道:“芝芸,你且记住,你没有杀人,今日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你也从没有见过袁文光,明白吗?”
崔芝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看着青唯。
她总穿着宽大的黑衣斗篷,斗篷下的身躯却纤瘦单薄,这份掩藏在黑衣下的单薄,如今就是她全部的主心骨。
崔芝芸一下子扑入青唯怀中,泪如雨下,“阿姐,你怎么才回来——”
她们这一路行来都带着帷帽,驿官、车夫、店家,未必就看清了她们的真容,加之为了甩开袁文光,她们并未全走官道,沿途遇到的人,未必就能知悉她们的行踪,因此,哪怕事后袁家的小厮告到官府,只要她二人咬定一直在一起,从未见过什么袁大公子,双方各执一词,官府就难以断案。
没有人看到她杀人。
不,她要相信,她从没有杀人。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们本想暂避风头,从山间绕回到官道,做出正上京的样子,没成想才一日过去,就惊动了玄鹰司。
……
矮洞外搜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概是玄鹰司封锁了整座山,往她们这里来了。
崔芝芸浑身都在发颤。
青唯借着枝蔓的间隙朝外一看,火把的光已蔓延到三丈之内。
“不能再躲了。”她捉住崔芝芸的手腕,“我们先出去。”
“不、不……”崔芝芸惊骇交加,反握住她的手,“出去了,就没命了。”
雨还在下,轰隆一声惊雷炸响,崔芝芸巨骇之下,话语哆哆嗦嗦地从齿间逸出来,“定是、定是那驿官、车夫,记住了我们的身形,报了官。这些玄鹰卫,定是来抓我们的。破绽太多了,青唯,我们瞒不住的。出去了,我只会是死路一条……”
青唯道:“才一日过去,就算是玄鹰司,未必能查得这么快。再说袁文光不过中了一刀,人未必就死了。”
“未必……死了?”崔芝芸愣愣地看着青唯。
她还是害怕,未必死了,也未必活着,他被堵了嘴,遗留在这荒郊野外,等被找到,或许血都流干了。
青唯的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多说,因为洞外的脚步声已近在耳畔。
洞前枝蔓一下被撩起,火光霎时蔓延进整个矮洞。
“什么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