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屏古城依山傍水,是天下闻名一座蜀中古城。
穿行在热闹长廊里,底下就是贯穿整座城清澈水波,撑船船夫摇晃着船桨慢慢地穿过石桥。
姜照一手里捧了一碗豆腐脑,豆腐脑很嫩,除了必需调料,里头还加了一点点红彤彤剁椒,和同样剁碎了榨菜,配上炸酥了黄豆,味道极好。
“你说那个应夫人老家在这儿,可那个地址现在已经成了旅游景点了。”姜照一坐在廊椅上看了会儿底下行船,挖了一勺豆腐脑喂进嘴里。
李闻寂在她身边坐着,闻声轻瞥了一眼她侧脸,随后他目光又落在对面廊外烟雨朦胧天光里。
这些事,他昨天才打电话问过应天霜。
应家原来住在江南,百年前迁到了这里,一个大家族声势浩大地扎根在这里,总是惹人注目。
百年前那位应家老爷是为了成全应天霜才举家搬迁至蜀中锦屏,但他们搬来这里时,应天霜就已经跟他们断了联系。
应天霜从没来过锦屏,即便百年前收到了些家书,但她那时心太硬,仍不肯因为父亲妥协而回头,信上地址几经辗转,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成了供游客赏玩庄园了。
“但如果只是百年话,他们当年是那样一个大家族,这里上了年纪老人应该会有印象吧?”姜照一忽然坐直身体。
“是。”李闻寂点头。
姜照一又吃了一口豆腐脑,抬头看他,“你都想到了那我们为什么还在这儿坐着啊?”
“不急,”
他长腿交叠,和这满廊坐着听小曲,下象棋老人家竟有种同样悠闲,“你先吃。”
居然是因为这个。
姜照一当即埋头三两口解决了所有豆腐脑,把小碗扔进不远处垃圾桶里,再走回他面前,“我吃完了。”
她一气呵成举动令他微怔,倒也站了起来,任她牵住手。
“爷爷你们好,我有件事想问问你们可以吗?”
她忽然又松了他手,蹲在那些下象棋老人们面前。
接下来这一路,她几乎是看到上了年纪老人就跑上前去询问。
而李闻寂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在同那些老人说话时,手舞足蹈样子,总有些晃神。
这个夏天还没过去,
阳光仍然炽烈,即便是在这座水城,暑气也从没被消解。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他们还在千户寨酒店餐厅里,她所说那些话。
“你怎么了?”
耳边忽然多了她声音,他纤长睫毛动了一下,回神才发现她已经站在他面前。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中暑了吗?”
可是神仙怎么会中暑。
“没有,”
李闻寂才按下她手,却被她顺势牵住指节,他顿了一下,“走吧,去城南。”
在城南靠近应家庄园一座茶楼上,
姜照一找到了个满头华发,却仍口齿清晰地在楼上做说书先生老人家。
他今年已经有七十九岁了。
“应家嘛,以前迁到我们这儿来,可是有名大户,我听我爷爷说,他们一大家子人来时候,那装家当车都连成了好长一条线……我是没见过那场面,但是我见过他们家衰败时候。”
老先生是常靠嘴皮子吃饭,这描述起来就十分有画面感,时不时还拍拍桌子,姜照一听得起劲,也很配合地点头捧场。
老先生被她捧得很高兴,伸手往窗户外头指了指,“那边,当年应家人因为会传染怪病,死得只剩一房了,他们改了姓,现在姓韩。”
“说来也是怪,那怪病没给外头人传染上,就只在他们家里头,所以剩下来这一房当年就把那么大一个庄园卖给了个外地人,卖了房子之后他们家起初也好过一段儿,只是没过两年就又不好了,现在他们家就剩下两夫妻,一个才五岁儿子,还都染了病,生活也过得十分艰难。”
老先生说着,还叹了口气,“大家都不敢靠近他们家,生怕沾上了晦气。”
“什么病啊那么怪?只传染家里人不传染外人,医院也查不出来吗?”姜照一有点不敢相信。
“要是医院能查出来,他们家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啊。”老先生喝了口茶,摇头,“这事儿,邪门儿啊。”
“谢谢您啊爷爷。”姜照一见李闻寂站了起来,便忙对那老先生说道。
老先生见她要走,就在桌上抓了一把酥糖果子塞到她手里,“给我点了这么多,你也总得吃点儿吧。”
姜照一拿着一把酥糖果子,一边下楼,一边往嘴里塞,“李闻寂,到底是什么病,才让那么一大家人就剩下三个人了啊?”
“如果我猜得没错……”李闻寂已经走下最后一级阶梯,回过头,却看她嘴巴上沾着一圈儿糖霜芝麻,他忽然停顿。
“什么?”姜照一不明所以,还在等着他下文。
他沉默地拿出一方深蓝色手帕递给她,“擦一擦。”
姜照一后知后觉地摸了一下嘴巴,看到手指上蹭下来糖霜,她有点窘迫,接过他手帕,小声说,“谢谢。”
“你刚刚说什么?”
她擦了擦嘴巴,快步下楼,又问起刚才事。
“应天霜丈夫尸体,应该在现在韩家。”
李闻寂面色平静。
树妖金措自焚而亡时,他在那堆废墟里翻找了很久,找出来几封锁在匣子里信件。
那都是金措写给应天霜,却始终没有寄出去。
金措杀了絜钩,是为她。
精怪有了人形,也自然拥有了人七情六欲。
那大概又是一段不为人知生死情恨,李闻寂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我把他埋在你最不敢去地方,你要抹去你作为凡人时一切,那好,那就让他替你抹掉那些痕迹。”
几封信件里,也就只有这句值得推敲。
百年过去,当初应家已经成了眼前这座窄小四合院,这条巷子里基本没住多少人。
“好像没在家。”
姜照一看到了门上锁。
李闻寂忽然伸手揽住她肩,一瞬之间,两个人身形融成一道流光落入院墙之内。
院子里静悄悄,唯有一棵槐树枝干粗壮,树荫繁茂,是这破旧萧条院落里唯一亮色。
才在院子里站定,李闻寂目光就落在了那棵槐树上。
“尸体……是在那底下吗?”
姜照一注意到他视线,也不由随之看去,“我只是听说过,絜钩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有瘟疫说法,应家人怪病,是他引起吗?”
可是这样又有点不太符合逻辑,她皱起眉,“可是如果真是瘟疫,那为什么应家人以外人没事啊?”
如果真是瘟疫,那应该就不只是应家人灾难了。
“絜钩死后尸体不腐,会产生一种瘟气,这种瘟气扩散范围很小,只有长时间居住在这里人身体才会出现问题。”
李闻寂走近那槐树,细看树干上纹理。
“你去那坐着。”
他回头,对姜照一说道。
姜照一知道他要做什么,点点头,转身跑到另一边石桌前坐下来,也没往后看。
槐树倒塌动静不小,
惊得树荫里蝉声和蛐蛐声音胡乱交织。
姜照一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她偏头,就在那掉了颜色窗户里看见了一个小孩儿。
他脸色很苍白,衬得一双眼珠漆黑,连嘴唇上都没有什么血色。
金措曾将絜钩埋在应家庄园里,害死了那么大一大家子人之后还不够,连这最后剩下来一房也不放过。
他们搬了家好了没两年又开始被奇怪病痛折磨,应该就是因为,金措又将絜钩埋进了这间院子。
“小朋友,你吃酥糖吗?”
姜照一走上阶梯,就在廊上,也没敢靠窗太近,只朝他伸出手掌,露出掌心里几颗酥糖。
小孩儿有点迟钝,他眼睛里几乎没有什么神光,姜照一一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发现他眼睛看不见。
他慢慢地摇头,双手扒着窗户,像是在认真听外面动静。
姜照一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好像个拿糖骗小孩儿坏人,她缩回手,又小心地说,“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
“是这样,你爸爸妈妈请人看风水,觉得槐树长得不好,让我们来把它清理了。”
她胡诌了一句,可看小孩儿,他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像是根本不会笑,也不会哭,连表情都很少。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回头见李闻寂站在那倒下来槐树旁,土坑里有熊熊烈火燃烧着树根,也烧着埋在底下东西,散发出奇怪味道。
“你把尸体烧了?”姜照一跑过去,但土坑里一切都被他挡在了身后,她也没敢往后看。
“只有烧了,才能散掉这里瘟气。”
李闻寂手里捏着一根骨簪,在强烈阳光底下,闪烁着奇异光泽。
他和应天霜这笔交易,
一是杀金措,二就是为了这样东西。
骨簪能锁魂,精怪同凡人不一样,他们活着寿命很长,一死就再无来生,絜钩魂魄未散时,应天霜就将其锁入了骨簪里,让其不至于彻底消失。
金措从应天霜那里抢走絜钩尸体,竟也没毁了这骨簪,想来应该是想让还残存了些意识在骨簪里絜钩看着他自己瘟气是怎么残害应天霜这一家人。
偏偏应天霜因为自己成了个人不人鬼不鬼样子,而从不敢来锦屏,不敢见家人,她当然也不会知道这些。
姜照一回头,树枝里摇晃出散碎光影来,可那个趴在窗户上小孩看不到,她把酥糖和背包里自己买好多零食都放在了掉漆廊椅上,然后走近那扇窗,“小朋友,你眼睛会好。”
小孩听到她这句话,眼皮动了一下,慢慢地问:“真吗?”
他有点太瘦小了,比同龄孩子要显得孱弱许多,也许他习惯了这样生活,每天关在家里,趴在一扇窗前,静静地听院子里声音,听他爸爸妈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抱他。
“真。”
姜照一看着他,轻轻地应。
离开韩家,下午天气仍然很炎热,姜照一在路边摊要了份冰粉,和李闻寂回到了客栈。
李闻寂十分不喜欢那絜钩味道,回到房间就洗了个澡。
姜照一坐在客栈楼下乘凉亭子里吃冰粉,对面忽然有人坐下来。
她抬头,发现是他。
他头发还没擦干,在阳光底下带着些柔亮光泽。
“明天我们回青梧山吗?”
姜照一问他。
“这取决于你。”
李闻寂喝了一口客栈里泡茶,味道并不好,他搁了杯子,没打算再喝。
可他这句话听在姜照一耳畔,却有些熟悉。
好像在那个时候,
她问他会不会回里兰去时候,他也这么说。
“那我们能再留一天吗?”她捧着脸看他。
她还从没来过锦屏古城,这里有好些地方她还没看过,好多吃也没吃过。
李闻寂颔首,没再说话。
夜幕降临时,李闻寂坐在阳台上漫不经心地拨开了一个橘子。
他手指苍白,骨节却生得十分漂亮,他慢慢地撕开橘皮,从里面取出一颗完整橘肉。
偏头瞥了眼隔壁阳台上,垂着脑袋,戴着个框架眼镜在用ipad涂鸦女孩儿,他唤了声,“姜照一。”
听见他声音,
她立刻抬头,看他朝她招手,她穿上拖鞋就跑了过来,“怎么了?”
“吃吗?”
他站起身,伸手递出。
“吃!”
她点头,伸长了手接过来,剥开一瓣喂进嘴里,可却酸得她一张脸都皱起来,她拿着剩下橘子,缓了会儿,“我还是不吃了……”
可是一抬头,
她看见他手指上多了一簇火焰,她看着他将那簇光盛入了完整橘皮里,光色包裹在橘皮里,透出朦胧暖光来,她有点发愣。
他没说什么话,只将那颗盛了火光橘皮递给她,仿佛是在弥补那晚,她抱怨缦胡缨踩坏小橘灯时失落。
姜照一捧回那颗新小橘灯,暖光照在她脸上,里面悬着光摇晃着,仿佛比那晚还要漂亮。
“这个是什么?”她发现了它不同。
“紫微垣星图里一颗星。”
他轻声道。
听到紫微垣星图,她目光不由落在了他衣袖,那天在鹿吴山里,她见到他衣袖里散出来好多莹光。
“你把这颗星星给了我,没事吗?”她问。
“不缺这一颗。”
他只简短地说。
姜照一点了点头,低头看着手里这个新小橘灯,她认真地说,“我会好好对它,每天都给它换新橘子皮。”
仿佛那颗星星,真喜欢橘子皮似。
但是她忽然又抬起头,用一双眼睛细细地打量他。
李闻寂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发现你现在至少会一点点了。”她说。
“会什么?”
“会把我当成……”她话说一半,有点说不出口,但是看着他眼睛,她抿着嘴唇一会儿,还是小声地说,“当成你妻子一样了。”
李闻寂不理解,但还是道,“你本来就是我妻子。”
可每当他说这样话,不论是在她面前,还是在旁人面前,如此坦荡地说她是他妻子时,她都会有点儿晃神。
就好像现在一样。
“可是夫妻不只是这样。”她稍稍偏了偏头,脸颊有点发红。
“你是神仙,”
她目光定在远处那座缠满灯火锦屏鼓楼上,夜风吹着她鬓边发,“也许在感情上会比我慢很多。”
“但是我教你话,你会愿意学吗?”
她又转过头,望着他。
虽然,她也仅仅只是比他多看过几本言情小说,一些电视剧,但好像在这件事上,她觉得自己还是比他要懂得多。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
李闻寂静默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好。”
其实他并不能理解凡人对于这方面执着,从他作为修罗而重生那天起,他就再无法感受这些东西。
她是他妻子,她要教,他不会拒绝。
但也许,他永远都学不会。
“真吗?”
姜照一只听到他说“好”,她脸上露出笑容,然后朝他伸出手,“那你现在,可以让我牵一下你手吗?”
李闻寂有些疑惑。
“这是夫妻必须要做事。”她认真地强调。
李闻寂大约此生也没这样耐心过,他听了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依言伸出了手。
两个阳台间隔了点距离,姜照一堪堪勾住他手指,她脸有点红,没敢看他,偏头迎着夜风,“你以后要习惯我牵你手,”
她说,“我也会习惯。”
她口中以后,是她身为凡人匆匆几十载,可她牵住人,却能在这个世上长生不灭。
可是,她才不管。
她忽然松开了他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小橘灯转身,却又停下来回头对他说,“你等我一下。”
她说完就往房间里跑。
李闻寂看着她跑进去,但才过了十几秒,却听见敲门声响起来。
他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捧着小橘灯女孩儿抬头望着他,“我们可以一起拍张照吗?”
在小阳台上,夜风很温柔。
身后是一座点满华灯古城城廓,镜头前,姜照一身边坐着她新婚丈夫。
她不忘举着小橘灯,在按下拍照键之前露出开心笑容。
他们坐得已经足够近,至少比在民政局领证拍照那天要近一些了。
姜照一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
她满意地笑起来,“这张就是我们结婚照!”
把照片设置成了手机壁纸和屏保,姜照一又偏头看向坐在她旁边他。
李闻寂将手机递给她。
姜照一开心地接过来,用微信里传给他照片也用做了壁纸和屏保。
“我们要培养感情,就还要一起做许多事才行,这还只是第一步。”她推了推鼻梁上框架眼镜,还有点故作严肃。
“还要做什么?”他看向她。
姜照一偏头看见他脸,要说好多话她也不知道怎么有点忘了,她脸又有点红,不由垂下脑袋,小声说,“我想到了就告诉你。”
在这个被山水包裹古城夏夜,
姜照一做了一个这样打算,
她已经决定要用自己一辈子,去和一个神明恋爱。
——
同样长夜漫漫,这一边晴夜无边,而在西蜀另一个小镇上,却是暴雨如瀑。
天边闪电照见那在夜色里疾行男人年轻俊秀脸,
他撑着一柄黑色大伞,匆匆走入了一间不起眼院子里。
“朝雁先生。”
守在檐下人见了他,便低头轻唤了一声。
他点了一下头,
走上阶梯,将伞交给那人,却没推开那扇透不出一点光线来木门,只是站在那儿,道:“弥罗大人,查清楚了。”
“说。”
里头传出声音干哑粗粝。
“鹿吴山事,是一个叫李闻寂人做,我还查到,锦城查生寺,也是他手笔。”朝雁垂着头,十分恭敬,“他去鹿吴山,应该是替应天霜解决旧仇。”
“要不是和他有交易,应天霜又怎么请得动这样人?”
门内人说话极其缓慢,“他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他一开始是被查生寺胥童请回来,媪婆就是死在他手里,据说他从前一直隐居在山林里,我也没查到他更多东西,鹿吴山上金措手底下精怪都死绝了,我也是从山上其他精怪那儿得来了点消息,说他本体好像是只兔子。”
“兔子?”
门内声音带了几分惊讶,“兔子能有这样本事?”
明显有些不太相信。
朝雁低头,“我也不清楚。”
他目前也只是查到了这些东西。
大约过了半分钟,朝雁才听见门内再度传出了那道声音:
“应天霜入了我非天殿门下却还惦念着一桩旧仇,这两回闹出事虽小,但和她都有些关系,你先将她处理了,再好生查一查那个李闻寂下落。”
“是。”
朝雁应了声,也不敢耽误,转身取了身旁那人手里伞,走入了茫茫雨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