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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先生和我·(1 / 1)

我通常称他为“先生”,所以在此文中也这么称呼,并不公开他的真名。这么做并不是对世间的看法有什么顾忌,而只是我个人的习惯罢了。每当我回忆起他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先生”二字。就算提笔写他的时候,也是一样。我实在不愿意使用那种冷冰冰的姓氏首字母缩写的方法。

我是在镰仓与先生认识的,那时的我还是个年轻稚嫩的学生。我收到一位朋友寄来的明信片。他正利用暑假做一次海水浴旅行,希望我和他一道。于是,我在多少筹了些钱后就出发了。为了筹钱,我一共用了两三天的时间。可到镰仓还不满三天的时候,那位邀我一起的朋友忽然收到家里的电报,说他母亲现在生病了,让他赶紧回去。这位朋友不太相信电报的内容,从老早开始,在老家的父母就强制他与自己不中意的人结婚。以现代的适婚标准来说,我这位朋友真是太年轻了。重点是,他的结婚对象对他也不是很满意。因此,本该暑假回老家的他,却特意逃避似的来到东京附近游玩。他把电报出示给我看,并征询我的意见。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但如果他母亲真的生病了的话,他更应该回去。一来二去,他最终还是决定回去。只剩下费尽周折才赶来的我。

离学校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在这种去留两可中,我决定先留在目前这家落脚的旅店。我的这位朋友是位来自中国地区(本州岛西部)资本家的孩子,可以说从小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可能由于正在上学或者年龄尚浅的缘故,他的生活水准和我的并没有太大差距。这样说来,我这个形单影只的家伙也没必要再特意寻找别的住所了。

就算在镰仓,我住的地方也属于偏僻的地区。我要穿过一条很长的田间小道,才能看到台球、冰激凌啊之类的时髦物。就算坐车,也要花二十钱。不过这里有很多私人别墅,而且离海很近,是个洗海水浴非常便利的场所。

我每天都要去海边洗海水浴。一个人穿过古旧烟熏的稻草房,到了海边。没想到这地方竟然有这么多从城里来的人,避暑而来的男男女女都在沙滩上走动着。有时候,海中也会像澡堂子一样,处处浮现出黑色的人头。初次前来的我被喧闹的环境所包裹,有时心情舒缓地躺在沙滩上,环视美景;有时又任凭波浪拍打膝盖,来回跳跃,心情甚是愉快。

我就是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发现先生的。那时,海岸上有两座饮茶屋。也许是天意,我总是习惯固定去其中的一家。与长谷那边别墅密布的情况不同,这里的游客没有自己专门的更衣场所,只能靠像饮茶屋这种类似公共更衣室之类的地方。游客们除了在这里饮茶休憩之外,还可以清洗自己的泳衣,冲净自己带有海盐的身体,或者将帽子和遮阳伞之类的物品寄存在这儿。我虽然没穿泳衣,但也担心失窃。所以在每次下海前,都会把随身的物品寄存在这间饮茶屋。

我在那家饮茶屋看到先生的时候,他正准备脱衣入海,而我正从随风起伏的海水中上岸。当时,我们之间隔着数不清的人头。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可能不会注意到先生。尽管海边如此喧闹混杂,而自己的头脑又是如此松懈,可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先生,因为他正和一名洋人并肩而行。

在我正要进入饮茶屋的当口,马上就注意到了那个洋人细腻洁白的皮肤。他将纯和式的浴衣脱下后,便一下子放在折凳上,然后抱着胳膊望向大海。他只穿了一件和我们一样的裤衩,除此之外身无别物,这是使我感到不可思议的第一件事。两天前我在由井海滨的时候,曾经蹲在沙滩上,久久地眺望着外国人入海时的样子。我坐的地方是一个微高的小丘,旁边就是酒店后门。在那段时间里,我看到很多男子在洗完海水浴后走了出来。他们身体的大部分都没有裸露在外,躯干也好,四肢也好。而女士裹得更严实了,大多数女士都带着橡胶制的头巾。当她们游泳时,可以看到各种绛红色、青色或者蓝色的斑点在海波中浮动。不久前刚刚目睹了上述情景,可眼前的这个洋人只穿了一个裤衩,这的确让我觉得很稀奇。

不一会儿,他回头看了看在自己身旁弯着腰的日本人,说了几句话。那个日本人正将落在沙滩上的毛巾捡起来,然后立刻将头包住,走向海边。这个人正是先生。

在单纯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一直注视着两个人并肩下海的背影。他们径直进入海水中,穿过近海浅滩处喧闹的人群,来到相对空旷的海面,然后便开始游起泳来。两个人先向海的远方游去,这使他们浮出水面的头部慢慢变小。随后,他们又从远方折返,最后一条直线般地游到岸边。在回到饮茶屋后,两个人并不用井水沐浴,而是立刻将身体擦拭干净,然后穿上衣服,匆匆地去往什么地方了。

他们离开后,我仍旧坐在原来的折凳上抽着烟。那时,我怔怔地想着先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时的我,与其说是闲散逍遥,倒不如说是苦闷无聊。于是,在第二天,估摸着能遇到先生的时间,我特意去了饮茶屋。屋内没有看到洋人的身影,而只有戴着草帽的先生一个人独自前来。先生摘下眼镜放到柜台上,然后马上用头巾包住头部,飞快地向海边走去。与昨天一样,他穿过喧闹的海水浴人群,一个人游起来。这一刻,我忽然产生出某种冲动,想从后面追上先生。于是,我便不顾四周飞溅的水花,走到相当深的地方,然后向着先生游去。先生则和昨日不同,正在以一种弧线形的奇异角度向岸边游回来。这样一来,我便没能追上先生。上岸后,我甩着自己垂着水滴的手臂刚一进入饮茶屋,就看到先生已经穿戴整齐,和我迎面走过,离开了茶室。

第二天,我又在同一时间来到海边,看到了先生。第三天也是如此。虽说是天天碰面,但两个人之间还没有出现说话或者互致问候的机会,而且先生看起来也不太擅长交际。尽管环境嘈杂,他还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在每天固定的时间段中悄然来去。最初一道而来的洋人,不久便不见踪迹,只剩先生一个人了。

有一次,先生像往常一样,快速地从海上游回来。在他刚要穿上放在老地方的浴衣时,忽然发现浴衣上沾了很多沙子。先生转过身体,将浴衣抖落了两三次,希望将沙子抖掉。这时,他放在和服下的眼镜从地板的缝隙中掉了下去。先生将白底蓝花纹衣服上的腰带系好后,才发现眼镜找不到了,于是赶紧四处寻找。我马上低下头,探头伸手将眼镜捡起来。先生一面表示感谢,一面从我手中取回眼镜。

第二天,我跟在先生身后进入海中,并沿着同样的路线游了上去。在游过二百米的距离后,先生转过头主动和我搭讪。在苍茫的蓝海表面,只有我和先生双双畅游。耀眼的阳光,又将视线所及的山山水水映照其中。我的身体正被自由与快乐充实,我放任着自己的身体在海中尽情舞动。而先生忽然止住手脚的动作,呈仰视状地“躺”在海面上。我也学着他的姿势,任由蓝天上耀人灼目的光线投射在自己的脸上。“真快活啊。”我大声喊着。

过了一会儿,先生变了个姿势,仿佛要在海中起身,并向我催促道:“该回去了吧。”我仗着自己的身体还算强壮,本想在海里再多游一会儿,但听到先生这么一说,立刻飞快地答道:“好,回去吧。”于是,两个人又一次按照原路返回岸边。

此后过了两天,在第三天下午,我又在饮茶屋与先生相遇了。先生忽然向我问道:“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儿待很长时间?”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自然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只得含糊地说:“不知道啊。”可看到先生窃笑的表情时,我忽然感到有点儿难为情,于是便反问道:“先生您呢?”这是我第一次以“先生”称呼他。

我在那天晚上拜访了先生。他住的地方和普通的旅馆不太一样,仿佛是宽阔寺庙中的一座别墅。我还了解到先生的家眷并未在此居住。他听着我满口“先生先生”地叫着,会发出苦笑。我向他解释说,这是我称呼年长者的口头语,并向他询问那个洋人的事情。先生说那个洋人与众不同,现在已经离开镰仓,这个那个的说了不少。最后,先生对我说他感觉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明明连日本人都很少交往,却莫名其妙地和那个外国人走得这么近。我告诉先生,自己对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怎么都想不起细节。年纪尚浅的我,那时暗暗怀疑先生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当然会期望从他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但在稍稍沉思之后,先生对我说道:“我不记得见过你啊,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个回答令我倍感失望。

我在四月末返回了东京,而先生则在这很早之前就离开了避暑地。在与先生分手时,我问过他:“以后可以时常去您府上拜访吗?”先生只是简单地回答说:“当然欢迎。”那时的我对先生抱有极大的诚意,也希望先生能对我说些深情厚谊的话。因此,先生这种敷衍的回答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我常常被先生类似的举动搞得失望沮丧,而先生仿佛对此有所觉察,又仿佛全然不知。虽然我每每都会体验到这种微微的失望,但并没有产生离开先生的念头。恰恰相反,每当我的心理动摇时,反而更希望向先生跨近一步。我总觉得如果能跨近一步的话,自己所期待的事物,总会在某刻清晰完整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虽然我很年轻,可也不会随随便便对他人燃烧我的激情。令人感慨的是,为什么我单单对先生产生如此激动和澎湃之情呢?在先生已经去世的今天,我才了解到,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讨厌我。他对待我时,那机械般的问候及冷淡的动作,并非出于想要避开我而产生出的不快。那是可怜的先生对想要接近他的人的一种告诫——告诫他们自己毫无价值,不要靠近他。对他人的亲近毫无反应的先生,在轻视他人之前,往往会首先轻视自己。

我回到东京,心想着当然要找个时间去拜访先生。到东京时离开学还有两周左右的时间,我本计划什么时候去拜访一次。可过了两三天后,自己在镰仓时的激情就逐渐淡漠了。而大都市丰富多彩的气氛与伴随着记忆复活的强烈刺激,一起深深地熏染了我的内心。每当我看到来往穿梭的学生面孔时,就会产生出对新学期的期望与紧张,而暂时忘掉了先生。

新学期开始大约一个月后,我的心又陷入了一种松弛的状态。我总会带着不满意的表情来回踱步,也会有所欲求地环视屋内。这时,我眼前再次浮现出先生的样子,也再次产生希望看到他的冲动。

我第一次拜访先生的府邸时,先生没有在家。而第二次拜访的时间,我记得应该是个周日,是个晴空万里、沁人心脾的好日子,但先生也没在家。在镰仓的时候,先生亲口对我说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家的,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外出等。一想到他的这句话,两次上门都落空的我不由得心生不满。我并没有立刻离开大门口,而是看了看女佣的脸,有些犹豫地伫立其间。这位女佣还记得上次接过我的名片,她让我先等一等,然后转身进屋。不久,一位夫人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这真是一位美丽的夫人。

她彬彬有礼地告诉了我先生的去向。据说先生有个习惯,每个月的这一天都要去位于杂司谷的墓地,向在那里长眠的一位逝者献花。“他刚刚出门,大概有十分钟左右。”夫人略带歉意地对我说。我点了点头,向外走去。在喧闹的大街上刚走了一百米的距离,忽然产生出顺道去杂司谷走走的想法。“也许会遇到先生。”——在这种好奇心的鼓动下,我转身向那里走去。

我从墓地正前方的苗圃左侧走进去,沿着两旁栽着枫树的大道走到墓地深处。在路边的茶馆中,一个先生模样的人忽然走了出来。那个人的眼镜框反射着阳光,我不由得向他走近,然后忽然大声叫道:“先生。”而先生则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我。

“为什么……为什么……”

先生将相同的语言重复了两遍。这句话以一种异样的声调,在寂静的白昼之下回荡着。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是跟在我后面来的吗?为什么……”

先生的神态稳定了一些,声音也变得沉着。但他的表情中带有某种不可言喻的阴郁。

我告诉了先生我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我妻子有没有告诉你,我到这儿是为谁扫墓?”

“没有,她并没有告诉我这个。”

“这样啊。这个,也不应该告诉你啊。她是第一次见到你,没有必要说这些。”

先生渐渐露出得意的神态,而我对此则是一头雾水。

先生和我穿过墓地,朝大路走去。在伊莎贝拉某某之墓、神仆洛金之墓等墓地的旁边,建有一座写着“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佛塔,还有标明全权公使某某的墓等。我在一个刻有“安德烈”字样的小型墓地前,向先生问道:“这个怎么读?”“应该读作andree吧。”先生苦笑着答道。

对这些标示各种不同人物的墓碑样式,先生并没有像我似的感觉多么滑稽与讽刺。我指着球形墓石或者细长的花岗岩墓碑,不停地说这说那。先生始而静默倾听,继而向我问道:“你对‘死亡’这件事儿,还从没有认真思考过吧。”我不知如何作答,而先生也就此打住,并未发声。

在墓地的边缘地带,耸立着一棵遮天蔽日的硕大银杏树。我们走到树下,先生望着遥遥而见的树梢说:“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非常漂亮。等这棵树的树叶都变得金黄,这儿的地面就会被金黄色的落叶所覆盖了。”先生每个月必定从这棵树下走一次。

在我们的对面,一位男士正在平整凹凸不平的地面,为新开辟的墓地做准备。他放下手中的铁锹看着我们,我们向左一拐,很快就走到了大街上。

由于我也没什么要去的地方,便一直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先生。他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健谈,但我也没有感觉到枯燥无聊,只是随着他信步而行。

“您马上就回家吗?”

“嗯,也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

随后,再次陷入沉默的两个人走下了朝南的斜坡。

“先生,您家里人的墓地在那儿吗?”我再次开口问道。

“不是。”

“那是谁的墓地?——是您亲戚的墓地吗?”

“不是。”

除此之外,先生没再说什么。我也不再追问。就这样走了一百米之后,先生忽然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是我一个朋友的墓。”

“您每个月都要来扫一次吗?”

“是的。”

这天,先生再没说过别的话。

从此以后,我时常去拜访先生,并且每次拜访时先生都在家中。随着与先生见面次数的增多,我也越来越频繁地登门拜访了。

可不管是初次相见时的寒暄问候,还是交往渐久后的情谊深厚,先生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多少变化。他总是一副沉静的姿态,有时又会因为过于沉静而给人孤独之感。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先生难以接近。可越是如此,我想要接近他的欲望就越强烈。在众人之中,也许只有我才对先生拥有这种感情吧。而在事后,又往往有确定的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正确的。即使被视作少不更事,即使被嘲笑愚蠢无知,我仍旧对自己这种超出常人的直觉非常自信且欣喜。一个人可以爱别人而又不由自主地去爱,可对想投入自己怀中的人却不能张开双臂深情拥抱——这个人就是先生。

如前所说,先生始终是个安静沉稳的人。可不时也会有怪异的“阴云”掠过他的面庞,如同投射在窗上一闪而过的黑色鸟影一般——在你刚刚注意到黑影的一瞬间,它便已经了无踪影。我第一次看到他眉宇间闪现的“阴云”,是在杂司谷墓地我向他打招呼的时候。在看到他惊讶表情的那一刻,我一直澎湃的心潮一下子变得迟缓了。但这只不过是短暂的迟滞,不到五分钟,我的心脏又恢复了往常的活力,自己就将昏暗的“云影”忘得一干二净。使我又在偶然中想起此事的,是在十月小阳春快要结束时的一个晚上。

那晚,正在和先生说话的我,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棵他特别向我提起的银杏树。我计算了一下,离先生每月去墓地的例行扫墓,还有三天的时间。而那天我的课刚好都在上午,算是个轻松的日子。于是,我对先生说:

“先生,杂司谷的银杏叶已经掉光了吧。”

“也许还没秃吧。”

先生一面这样回复,一面紧盯着我的眼睛,并且目不转睛地盯了好久。我立刻说道:

“这次我陪您去扫墓好吗?我想和您一起去那儿散散步。”

“我是去扫墓的,可不是去散步的。”

“可顺道散散步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先生什么都没说。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真的只是去扫墓。”好像要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的。这是他不想我同去的借口还是什么?那时的先生,在我眼里就好像孩童一般令人奇怪。不过,这反而使我更想要与他一同前往。

“好吧,扫墓也行啊,请让我一起去吧。我也去扫一下墓。”

其实对我来说,区分扫墓和散步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听到我的话,先生的眉宇之间又显现出了阴郁之气,眼中也冒出异样的光芒。这神情显示出的是一种微弱的不安全感,也许是出于迷惑、厌恶或者畏惧?我忽然想起在杂司谷呼喊先生时他的表情。这两者完全相同。“我……”先生说道,“我有个不能对你说明的理由,我不希望和别人一起去那儿扫墓。就连我自己的妻子也没有跟我去过。”

我感觉不可思议。可我并不是以一种想要研究先生的心态,才这样频繁地拜访他的。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结果,就这样过去了。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的态度真是自己生活中最值得珍视的德行之一了。我觉得正是拜此所赐,我才能和先生进行这种温暖人情的交往。如果我只是对先生的心理感到好奇,带着哪怕一丝一毫研究的动机接近他的话,联结我们之间的那条情意之线,就会毫不客气地被截断吧。少不更事的我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态度。正因为如此,反而会更加珍贵。如果因为我的错误而走向反面的话,两个人的关系不知道要坠落到什么地步。单是想想,都会令我觉得不寒而栗。就算结果不会如此,先生仍旧常常害怕别人用犀利的眼光对他进行研究。

我每个月必定会去拜访先生两三次。在登门拜访日益频繁的那段时间里,某天先生忽然向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频繁地跑到像我这样的人的家里呢?”

“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是不是有点儿打搅您了?”

“也说不上打搅。”

先生确实没有流露出困惑的样子。我知道先生的交际面极为狭窄。他原来的同学,当时只有两三个人住在东京。有时先生也会和同乡的学生一起在客厅进行交流。但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都不似我与先生这般亲切。

“我是个孤独的人。”先生说道,“所以非常高兴你能来。才会问你为什么如此频繁地来我这儿。”

“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这样反问道,可先生并没有作答。他只是看着我的脸问道:“你多大了?”

这样的对话令我颇为不得要领,不过我终究没有刨根问底,就这样回去了。此后不到四天的时间,我又去拜访先生。他笑着走进客厅,说道:

“又来了啊!”

“嗯,又来了。”我也笑着说道。

如果是别人对我这样说话,我一定会非常生气。但先生这么说的时候,我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感到非常愉快。

“我是个孤独的人。”那晚,先生又重复着前几天说的这句话,“虽说我是个孤独的人,可说不定你也是个孤独的人啊。我虽然感觉孤独,但由于上了年纪,就是不活动、不交际也能过活。而你还很年轻,这样可不行吧。你一定希望尽可能地活动,尽可能地交际。只要是接触外界,就总想遇到点儿什么吧。”

“可我一点儿都不孤独啊。”

“孤独这种感觉在年轻的时候最强烈。如果不是这样,你为什么又三天两头地往我这儿跑呢?”

先生又重复了一遍几天前的那个问题。

“虽然你遇到了我,但你心中恐怕还是有某种孤独的感觉吧。由于我没有力量将你内心的寂寞之源彻底清除,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向别的方向敞开怀抱,发展交际,而不会再到我这儿来了。”

先生这样说着,脸上浮现出寂寞的笑容。

幸而先生的预言没有实现。那时的我毫无经验,对这个预言中所包含的如此明显的含义都不甚明了。我依然如旧地拜访先生。不知不觉中就在先生家的饭桌上一起吃了饭,这样,我自然而然地与夫人攀谈了起来。

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对女性也并非冷淡。可是以我迄今为止的经历来说,自己由于年纪尚浅,还没有和女性正式交往的经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自己只对在大街上遇到的陌生女性比较感兴趣。与先生的夫人初次在门前相见时,我就觉得她非常漂亮。之后的每一次见面,我都会感叹她的美貌。可我对夫人的印象也就仅止于此。

究其缘故,与其说夫人本身没有特色,倒不如说她可能还没有得到一个展示自己特色的机会。但我总将夫人看作从属于先生的一部分。她也由于到家里来的是个学生,而对我表示好意。正因为如此,如果把站在中间的先生去掉,我和夫人就会毫无关联。对于初次见面时的夫人,除了觉得她非常美丽,我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印象了。

有一次,先生留我在家中喝酒,夫人也出来在一旁为我们斟酒。先生看上去比平时高兴不少,他对夫人说“你也来一杯吧”,随后便把自己喝干净的杯子递了过去。夫人稍稍推辞了一下,面露难色地接过酒杯。她黛眉微皱,将我刚刚斟了一半酒的杯子送至唇边。随后,夫人与先生就开始了下面的对话。

“真是少见啊,你很少让我喝酒的。”

“你不是讨厌喝酒嘛。可偶尔喝点儿也不错,能让人高兴。”

“我一点儿都喝不了啊,只有难受的感觉。可你只要喝上一点儿,就会变得很高兴呢。”

“有时候会很高兴,但不能说总是这样。”

“今天晚上怎么样?”

“今晚感觉不错。”

“那以后每天晚上都喝点儿吧。”

“这可不行。”

“喝点儿吧,你要是不会感到寂寞就好。”

先生的家里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和一位女佣。我每次去的时候家里都寂静如故,好像从没听到过高声说笑的声音。有时,我甚至觉得,整座房屋中只有我和先生两个人。

“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啦。”夫人转向我说道。

“是啊。”我嘴上这样回答,可心里却没有生出一丝同情。对于那时没有孩子的我来说,孩子在我眼中就像苍蝇一样讨厌。

“要不就领养个孩子吧。”先生说道。

“领养的哪儿成啊,你真是的。”夫人又一次转向我。

“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有孩子的。”先生说道。

夫人陷入了沉默。

而我则替她问道:“为什么呢?”

先生大笑着说:“这是老天的惩罚啊。”

在我的印象中,先生与夫人是一对感情和睦的夫妻。由于没有作为家庭成员和他们一起生活过,我当然无法理解他们夫妻之间的内情。在客厅与先生相对而坐时,如果他有什么事,不会呼唤女佣,只是叫夫人过来。先生总是扭头朝向隔断门叫道:“哎,静。”(夫人的名字叫静。)这种招呼的腔调使我觉得非常温柔。而边应答边走出来的夫人也给人自然大方的感觉。在偶尔留我吃饭的时候,如果夫人也在,夫妻之间的这种关系就会更加明晰地显现出来。

先生常常陪夫人去听音乐会,或者去看戏。而且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夫妻外出旅行一周左右,也至少有两三次以上了。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先生从箱根寄来的明信片,以及他们去日光时,给我寄来的装有一片红叶的信。

那个时候,在我眼里,先生和夫人的关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其间只有一次例外。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先生家的门口,正准备通过女佣进门,客厅的方向传来说话的声音。仔细倾听,似乎不是寻常的说话,而是在争吵。先生家的客厅紧邻大门,我隔着格子门也很容易听到吵架的声音。争吵的一方是时而声调较高的男性声音,我听出来是先生的。而另一方的声音要比先生的低,虽然不能明确判断出是谁,但这带有哭腔的声音总感觉像是夫人的。我有些迷茫地站在大门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随后便下定决心,毅然转身返回宿舍。

我心头忽然涌出一股奇怪的不安感,这种不安使我在读书时失去了理解书中内容的能力。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先生在宿舍窗下叫着我的名字。我吃惊地将窗户打开,先生在窗下对我说:“出去散散步吧。”我取出刚才包在衣袋里的表看了一下,已经八点多了。随后,便穿着回宿舍就没有更换的裙裤立刻出门了。

那个晚上,我和先生一起喝了啤酒。先生原本是个酒量不佳的人。喝到一定程度如果还没有喝醉,他也不会非要把自己灌醉。

“今天可有点儿不胜酒力啊。”先生苦笑着说。

“您今天心情不好吗?”我有点儿心疼地问道。

我还一直惦记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如被骨鲠卡在喉咙一般难受。一会儿想要直接问个明白,一会儿又感觉还是暂时不提为好,就这样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这让我心神不宁。

“你,今晚怎么了?”先生说道,“其实我也有点儿反常,你看出来了吗?”

我无话可答。

“实际上,我刚才和妻子发生了争执。然后我这枯燥无趣的神经就变得兴奋了。”先生继续说道。

“为什么您要……”

我还是没能说出“吵架”二字。

“我妻子误解了我。我跟她说这是个误会,可她还是不能原谅我。然后,我就生气了。”

“她误会您什么了?”

先生好像根本没想回答我的问题。

“我如果真是她所想的那种人,现在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先生现在所经受的痛苦,也是我无法想象的。

在回程的路上,我们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二人一直沉默。过了一会儿,先生忽然开口说道:

“我真是不懂事。我生气出门,妻子在家中一定很担心我。仔细想想,女人还真是可怜的物种。对我妻子来说,除了我之外,她再无什么可以依靠的人了。”

先生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他并没有露出期待我回复的表情,而是马上接着说:

“这样说来,我这个做丈夫的居然还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真是有些滑稽。而你,你又是怎么看我的?你觉得我是个坚强的人,还是个软弱的人呢?”

“我觉得您是个中庸的人。”我答道。这个回答多少让先生有些意外。他又一次缄口不言,默默地迈着步子。

先生回家途中正好顺道路过我的宿舍。在宿舍附近的拐角处,我将要与先生分别时,心里生出过意不去的感觉,说道:“我还是陪您走回家吧。”先生立刻伸出手拦住了我。

“现在很晚了,你赶紧回去吧。我也得早点儿回去,为了妻子。”

先生最后那句“为了妻子”,非常微妙地使我产生出温暖的感觉。而就是因为这句话,在回到宿舍后的那晚,我的睡眠异常安稳。从那之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忘记这句“为了妻子”。

我也终于明白,先生与夫人之间的风波只算是浅水微澜。而随着后来登门拜访次数的逐渐增多,我才发现,他们夫妻二人就连这样小小的争执都是很少见的。岂止如此,有一次先生竟然向我如此吐露自己的感情。他对我说: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认为我的妻子是个真正的女人。除了她之外,其他的女人都不能称之为女人。我们应该生来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对伴侣。”

由于我已经记不起先生说这句话时的语境如何,也就没法了解为何他会向我如此直白地坦诚此事。但是当时先生那认真的态度、低沉的语调,直到现在还残存在我的记忆中。而最后这句“我们应该生来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对伴侣”,尤其久久不去,萦绕耳际。先生为什么不肯定自己就是幸福的人,而说成“应该”呢?我对此迷惑不解。他说话时使用的那种着重语气,更令我感到困惑。先生实际上是幸福的吧?又或应该是幸福的,可实际上没有那么幸福?我心中对此疑惑不已,而这份怀疑只停留了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又过了不久,我去拜访先生,正赶上他不在家中。于是,我便有机会和夫人单独聊聊。那天,先生出门到新桥为从横滨乘船出国的朋友送行。在横滨乘船的人,一般会乘坐早上八点半的火车离开新桥。我有本书上的内容需要向先生请教,就提前同他约定好,九点前来拜访。而先生也是那天忽然决定,要为那位特意来到自己家里告别的朋友还礼送行。他出发前留下话说马上就回来,让我等一会儿。就这样,我进入客厅,在等待先生的当儿,与夫人聊了起来。

十一

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比起第一次登门拜访时,现在的我更像个大人了,与夫人的关系也亲近了许多。我面对夫人的时候,从没有过拘束的感觉。就这样,我们面对面聊了起来。不过,由于没聊什么特别的事情,聊天的内容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只有一件事还在我的耳边回响。但在谈它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先交代一下。

先生是大学毕业。这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但先生终日无所事事,游乐自行,则是我回到东京后的一段时间才知道的。那时我就在想,他为什么终日游乐呢?

先生就好像是这个社会上一个不起眼的存在。正因为如此,除了与先生保持亲密关系的我之外,外界的人是不会对先生的学问和思想产生敬意的。我常常对此感到可惜。先生倒是不以为然,只说“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法在社会上讲话的”。对我来说,这个回答过于谦逊,听起来反倒像是对社会的讥讽。实际上,对今日已经成名的老同学,先生常常随便抓住一个就毫无顾忌地批评起来。于是,我便直白地指出先生行为中的这种矛盾,并且对此纵情评说。我的精神并不是要与先生对抗,只是因为先生不能被世间所了解,而他自己却对此毫不在意——这使我深感遗憾。那时,先生用沉稳的声音说:“无论如何,我都是个没有资格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先生的脸上清晰地显示出一种如刻画般的凝重表情。我虽然不知道这表情代表的是失望,是不平,又或者是悲哀。只感觉那是一种强烈地令人缄口沉默的表情。于是,我失去了再次开口的勇气。

在我与夫人聊天的过程中,很快便将话题转到了先生身上。

“先生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只在自己家里思考、学习呢?为什么不去社会上工作呢?”

“不行的,他讨厌这么做。”

“您是说,他觉得那些事儿很无聊?”

“无聊不无聊的,身为女人,我也不明白。不过可能不是这个意思。到底还是想做点儿什么吧,可是做不到。真有点儿可怜啊。”

“不过,先生的身体好像还挺不错。”

“身体倒是不错,没什么毛病。”

“那为什么不能出去工作呢?”

“我也不知道。我要是能知道的话,也不会这么担心了。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觉得他可怜。”

夫人的言语中带着某种极为同情的语气,但她却依旧保持着微笑的姿态。在外人看来,反而是我显得更加认真。我紧绷着脸,沉默不语。夫人看到我这副表情,赶忙开口说道:

“他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那时的他与现在简直判若两人,真是天翻地覆的改变啊。”

“您是说他年轻的时候?”我问道。

“做学生的时候。”

“您在先生的学生时代就和他结识了?”

夫人的脸颊忽然微微泛红。

十二

夫人是东京人,这一点夫妻二人都曾对我提起过。夫人曾说:“老实说,我是个混血儿。”她的父亲来自鸟取或者什么地方,而母亲出生于那时还被称作江户的市谷。夫人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还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可是,先生却来自方向完全不同的新潟县。如此说来,如果夫人在先生的学生时代就与他结识了的话,那也不是因为同乡故人的关系。可脸颊微微发红的夫人好像并不想继续说下去,我也没有对此刨根问底。

从与先生结识,到先生去世,通过与先生交往中遇到的各种事情,我对他的思想与情操是有些了解的。但对先生结婚时所发生的种种,我却一无所知。有时,我会抱着善意对此做出解释。由于先生是长辈的缘故,把曾经的浪漫回忆展示给一个年轻的后辈是需要极其谨慎的。有时,我又会抱着恶意想,先生也好,夫人也好,都是在那个因循守旧的时代长大的。如果涉及这种情爱故事,他是没有勇气真正敞开心扉解剖自己的。不过,这些都只不过是我的推测。但无论是哪种推测,都可以想象他们的婚姻是一个浪漫的故事。

我的推测果然没错。但我的想象只不过集中在了他们恋情中美好的那一面而已。在先生美好恋情的背后,恐怕还有一个悲剧的故事。至于这个悲剧使先生多么痛苦不堪,作为恋爱另一方的夫人却好像一无所知。夫人至今仍旧被蒙在鼓里。先生在去世前都没有和她挑明此事。他先期毁灭了自己的生命,以此保全自己妻子的幸福。

关于这个悲剧,我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至于产生这场悲剧之中的恋情,夫妻二人都未曾向我提起过。夫人这么做是因为谨慎,而先生则有着更加深刻的理由。

在我记忆中尚有一事残留。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与先生一道去上野公园赏樱。我们在公园里看到了一对俊美的男女,那对情侣温情体贴地在樱花下散着步。因为是在公园的缘故,一时对他们侧目相向的人要比赏花的人还多。

“像是新婚夫妇啊。”先生说道。

“看上去感情真好。”我回应着。

先生这次连苦笑都没有,转过头向看不到这对男女的方向走去。随后,我听到他问我:

“你有过恋爱经历吗?”

我回答没有。

“你不想恋爱吗?”

我没有回答。

“不是不想,对吧?”

“嗯。”

“刚才你看那对情侣时,是在讥笑他们吧。而在这讥笑声中,可以听出你对爱情求而不得后所产生的某种不快。”

“您是这么想的吗?”

“是啊。如果是一个拥有爱情的人,他发出的应该是更加温暖的声音。但是……但是,跟你说,爱情即是罪恶,你明白吗?”

我一下子就惊呆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十三

我与先生在人群中穿梭。这里的每个人都面呈喜色。我们穿过人群,来到既没有花,也没有人的森林,一路上一直没有机会继续谈论这个问题。

“爱情是罪恶的吗?”这时,我忽然问道。

“是的,确实是罪恶。”先生回答时的语气和先前一样坚定。

“为什么呢?”

“你不久就会理解的。不,不是不久后,你现在应该已经理解了。你的心不是早就因为爱情而躁动了吗?”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却出人意料地发现心中如此空虚,连一个像样的追求目标也没有。

“我心里连个像样的追求目标都没有。我也从没想过对先生有所隐瞒。”

“正是因为没有追求的目标,你才会躁动不安。有了对象就能安下心来——你抱着这种想法,内心才会躁动不已。”

“可我现在没那么躁动啊。”

“你不正是因为内心的不满足,才常常到我这来的吗?”

“也许就像您所说的吧。可是那和爱情不同。”

“这是上升到爱情的一个阶段。你先到作为同性的我这儿来活动活动,然后再去拥抱异性。”

“我认为这是性质全然不同的两件事儿。”

“没什么不同。作为男人,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你全然满足。而且由于某些特别的事情,使我更加不能让你获得满足感。实际上,我很为你感到遗憾。你会离开我去别的地方,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倒不如说,我正希望你会如此。只是……”

不知为何,我感到极为悲伤……

“您认为我会离开您,我没什么可说的。可我从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

先生根本没有听我说的话。

“可是,你要多加小心。爱情是罪恶的。在我这儿,你虽然得不到满足,可相对而言,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能明白被长长的黑发所缠绕时的心情吗?”

我能想象得到,但从没有亲身经历过。不管怎样,先生所说的罪恶的意义,对我来说大体上是混沌不清的。这令我稍稍感到不快。

“先生,您能不能解释一下您所说的‘罪恶’是什么意思?或者,在我能自己了解‘罪恶’这个词的意思之前,您能不能不要再提它了?”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跟你说些真话,却没想到会让你变得如此焦虑,十分抱歉。”

先生和我迈着平稳的步子,从博物馆的后面向莺溪方向走去。透过篱笆的缝隙,可以看到在宽敞庭院中长势茂密的白山竹,处处给人以幽静之感。

“你知道为什么我每个月都会去杂司谷给埋在那儿的朋友扫墓吗?”

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突然。而且他明明知道我答不上来。我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这时,他仿佛发现了我的窘态,立刻补充道:

“我又说错话了。本想为了不让你苦恼,向你解释一下的,可这一解释,反而更让你苦恼了。真是没法弄。这个问题就此结束吧。总之,爱情是罪恶的。你记住了吗?然而爱情又是神圣的。”

我对先生的话越发感到不可理解。而先生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提过爱情这件事。

十四

少不更事的我总是动不动就认死理儿——至少在先生的眼中我就是这样的。对我来说,与先生的交流要比学校的讲义更能获得新知,先生的思想要比教授的意见更为难得。说到底,比起站在讲台上指导我的那些权威老师,茕茕孑立、沉默寡言的先生看上去要更加伟大。

“你可千万别太冲动啊。”先生说道。

“我是冷静下来后才这么想的。”我内心充满自信地答道。但先生并未对我的自信做出任何表示。

“你现在就是有点儿冲动。在热度退却后,很快就会变得厌倦。一想到这些,我真的感到很难受。然而预想到你今后会发生的变化,我就会更加难受。”

“您把我想得如此轻薄吗?我真有那么不能信任吗?”

“我很遗憾这么想。”

“您是说觉得我很可怜,而且没法信任吗?”

先生带着疑惑的表情向庭院的方向望去。庭院中,不久前还密密丛丛、处处点缀的深红色的山茶花,如今已凋谢殆尽。先生总喜欢从客厅遥望这些山茶花。

“我说的不可信任,并不是特别指你啊。我是说所有人都不可信任。”

这时,篱笆外传来卖金鱼的吆喝声。除此之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这条距离大街有二百多米的小道,显得分外安静。先生的家中也如同往常一样静谧。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也知道正在做着针线活儿的她能够听到我们的谈话。可是,此刻我却完全忘记了这一点,贸然对先生说道:

“那您连您夫人也觉得不可信任吗?”

先生脸上浮现出微微不安的表情,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甚至连自己都觉得不可信任。也就是说,由于我并不相信自己,所以才对所有人都不相信。除了诅咒自己,我别无他法。”

“如果您想得太多的话,谁都是靠不住的吧。”

“不,不只是想想,我是真的干过。干过之后,觉得非常吃惊,而且也很害怕。”

我正想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和先生聊下去,听到隔扇门后面的夫人对先生的两声招呼,而先生也同样回应了两声。夫人将先生叫到隔壁的房间。我不知道他们夫妻发生了什么,还没等我对此发挥出自己想象力的时候,先生已经回到了客厅。

“总之,别太相信我。太相信我的话,你早晚要后悔的。而且你会在自己受到欺骗后,进行残酷的报复。”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曾经拜在对方脚下的屈辱回忆,将会促使你产生把对方踩在脚下的报复欲望。我不希望未来受到侮辱,所以才会排斥此刻的尊重。我宁愿忍受现在的孤独,也不希望在将来感受到更大的孤独。我们生活在这个充满自由、独立与自我的现代社会,而其代价,就是每个人都不得不体会到这种孤独的感觉吧。”

我对有着这种思想的先生,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十五

在此之后,我每次见到夫人都会生出隐隐担心。先生对待夫人总是那种态度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夫人会满意吗?

从外表上,也看不出夫人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而我也没有近距离接触她的机会。每次夫人和我见面时,都是一副平素无奇的样子。而且如果先生不在家,我是很少和夫人见面的。

还有件事情让我更加迷惑不解——先生为什么对世人会是这种看法?这是以冷眼旁观的态度,对自己内心及现代社会进行观察所得到的结果吗?先生喜欢在端坐的状态下进行思考。只要有了先生的头脑,那么在家中端坐就能自然而然地产生出这种结果吗?我认为并不仅仅如此。先生的觉悟是有生命的,并不同于石头房子被焚毁后,冷却下来的空架子。我眼中的先生无异于一位思想家。但是在思想家所构建的主义后面,似乎镶入了某些强有力的事实。这些使自己血脉贲张、脉动停息的事实都源于他自己的切身经历,绝非道听途说。

这一切并非我的臆测,而是先生自己的告白。不过,这告白就像雨雾一般罩在我的头顶,令我产生阵阵恐慌。而我也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恐慌。告白是朦胧的,但这朦胧的告白对我的震撼则是清晰的。

我曾经以先生的这种人生观作为基础,想象也许是他所经历过的热恋故事(当然是在先生和夫人之间的恋爱)。先生曾经说过爱情即是罪恶,这多少可以成为某种线索。但是先生又对我说他很爱自己的妻子。可见,“爱情即是罪恶”这种接近厌世般的想法,不可能发源于二人之间的恋情中。“曾经拜在对方脚下的屈辱回忆,将会促使你产生把对方踩在脚下的报复欲望。”——先生的这番言论,应该适用于现代社会关系的两个人之间,而用在先生和夫人之间就显然不太合适了。

时时浮现在我记忆中的,还有杂司谷的那个不知是何人的墓地。我只知道这座墓地的主人和先生有着很深的渊源。我不断地期望走入先生的生活,却又无法向他靠近。但作为先生的一个人生片段而存在的那座墓地,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头脑之中。可对我来说,那座墓地则是“死”的。它无法成为打开我们二人之间生命之门的钥匙,倒好像是横亘在我们之间,阻碍我们相通的一道障碍。

在过往如常的生活中,我又有了一次必须和夫人直接对话的机会。那是一个白昼渐短的秋日,天气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寒冷。人们开始忙碌。先生家附近连续三四天都遭到盗贼的骚扰。盗窃总是发生在半夜,虽然被盗的各家都没有损失什么贵重的物品,可只要被盗贼盯上了,就一定会有一些东西被偷走。夫人对此大感不安。而先生正巧有一晚不得不出门应酬。先生有位在老家医院工作的朋友,因为工作调动来到东京,他必须和其他两三位朋友一起,请这位进京的老乡吃饭。先生对我说明了原委,希望我在他回家前都待在他的家里。对此,我当然欣然接受。

十六

我到先生家的时候已经黄昏了,正要点灯,但做事认真的先生已经出去了。

“他怕去晚了,刚刚出门的。”夫人一面说着,一面把我领到书房。

书房里除了写字台和椅子之外,还有许多图书。在透过灯光的玻璃后面,排排书脊映耀出美丽的光芒。夫人让我坐在火盆前的坐垫上,说了一句“请先在这儿读读书吧”,然后就离开了。我抽着香烟,正襟危坐,像是一个等待主人归来的访客。随后听到夫人在茶室吩咐女佣做事的声音。书房在茶室走廊尽头的拐角处,从整栋房子的角度来看,要比客厅更安静。夫人的话语声停下来后,整个空间又恢复了安静。我怀着盗贼将会突然而至的危机感,屏气凝神地留意着房间各处。

三十分钟后,夫人又出现在了书房门口。“啊!”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用稍带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她看着我像个客人一样正襟危坐的姿态,不仅觉得有些好笑。

“这儿不舒服吗?”

“没有,不觉得不舒服。”

“是不是有些无聊啊?”

“没有。我总觉得盗贼会随时闯入,有一些紧张罢了。”

夫人就这样用手捧着红茶茶碗,微笑着站在那里。

“这儿是个角落,不太适合看家啊。”我说道。

“啊,真抱歉,那就来房间中心的位置吧。我想你会觉得无聊,所以拿了茶来。如果茶室可以的话,就请去那儿吧。”

我尾随夫人出了书房。茶室里有个漂亮的长方形火盆,置于其上的铁壶发出响声。我在这儿吃了糕点,喝了茶。夫人说怕喝了茶睡不着觉,碰也没碰茶杯。

“先生是不是常有这样出去应酬的事情?”

“不,这种事并不多。最近他好像很反感与人见面。”

夫人说话时的样子,并没有显出特别的尴尬。于是,我就壮起了胆子。

“这样说,只有您是例外了?”

“不,他也不想看见我。”

“这不是实话。”我说道,“您明知这不是实话,还要这么说。”

“为什么?”

“要我来说,先生一定是深爱着您,所以才不愿意和外人接触。”

“你真不愧是个读书人,讲大道理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熟练了。同样的道理,也可以说正是因为他厌恶这个社会,所以连我也一起厌恶了呢。”

“两种说法虽然听起来都成立,但现在的情况,只有我的说法是正确的。”

“我不想争论。男人就是喜欢争论,好像沉溺于其中。仿佛眼前明明就是个空酒盅,可他们还是会没完没了地推杯换盏一样。”

夫人的言辞有些尖锐,但称不上到了刺耳的程度。夫人不是那种很现代的人,不是那种向对方展示自己头脑中的思想,并由此获得自尊的那种人。她看上去更希望隐藏自己的“心”。

十七

本来我在那之后还有一些话要说,可担心被夫人当成无故乱发议论的轻浮之辈,只好保持沉默。夫人看着已经被我饮干的红茶茶杯,生怕怠慢了我,立刻问道:“再来一杯吗?”我马上将茶杯递给了夫人。

“要放几块?一块还是两块?”

夫人夹起方糖,一面看着我的脸,一面询问放入方糖的数量,这一幕使我颇觉奇怪。她的态度说不上是为了取悦我,倒好像是为了缓和刚才说出的尖锐语言,而做出的体贴举动。

我默默地喝着茶,直到喝干碗里的茶,还是一言未发。

“你不用太拘束了。”夫人说道。

“一张嘴又得争论,弄不好还要被说。”我答道。

“哪儿能啊。”夫人又说道。

就这样,两个人又以此为起点聊了起来。这次的话题是关于先生的事情,对此我们都很有兴趣。

“夫人,让我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吧。对您来说可能是些空泛的大道理,但我并不是随口乱说的。”

“那么,请说吧。”

“如果夫人您现在忽然不在了,那么先生能像现在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吗?”

“这怎么能知道啊。这种事你只能问他自己啊,问我又有什么用呢?”

“夫人,我是认真的。所以请您不要回避,请正面回答我。”

“正面回答的话,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那么,您到底有多爱您的先生?这个问题与其问先生,倒不如问您更合适。请您回答我。”

“这样的问题,不必突如其来地问吧。”

“您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必要问,答案显而易见,是吗?”

“是啊。”

“您对先生如此忠诚,如果您忽然离他而去,先生会怎么样呢?对世间万物都兴趣索然的先生,在您离世后会变成什么样呢?不是从他的角度,而是从您的角度来看,会变成怎样的呢?以您来看,先生是会更幸福呢,还是会变得更不幸呢?”

“如果从我的角度来看,答案很明显啊——虽然先生可能不会这么看——如果没有我,先生只会变得更不幸,甚至无法活在世上了。这样说来,好像我有些自以为是。但是我相信:现在只有我能使先生感觉到人世间的幸福,其他任何人都给不了先生同样的幸福。我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我才会如此平静。”

“可我觉得,先生应该非常清楚您的这种想法啊。”

“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您的意思还是说先生对您感到厌烦了?”

“我觉得不会,他没有讨厌我的理由。但是先生对世间是感到讨厌的。他一开始是对世间感到讨厌,而最近又开始对他人感到讨厌。而我作为人世间的一个,不也同样不会得到好感吗?”

我终于理解了夫人口中“讨厌”的含义了。

十八

我对夫人的理解力十分佩服。夫人性情中那种不同于旧式日本女人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几乎不怎么使用当下流行的所谓流行语之类的词汇。

我是个从未和女人有过深入交往的迂阔青年。作为男人,我出于对异性的本能,也常常将女性作为憧憬的对象。可是,这种懵懵懂懂的憧憬,只像人们眺望春日那令人怀念的云朵时的感觉而已。正因为如此,只要眼前有女性出现,我的感觉往往就会发生忽然的变化。我不会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性所吸引,恰恰相反,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倒会产生出某种奇怪的排斥感。而在面对夫人的时候,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也没有感觉到横亘在普通男女之间那种思想上的差距。我几乎忘了夫人是位女士,只当她是先生诚实的批评者和同情者。

“夫人,在我之前问过您,为什么先生不去做一些社会上的工作。您听到后,说他以前不是那样的。”

“嗯,是说过。真的不是那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呢?”

“就像你希望的一样,也像我希望的一样,他是个踏实可靠的人。”

“那为什么忽然变化这么大呢?”

“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这样的,是慢慢来的。”

“夫人,您在那段时间也一直陪在先生左右吧。”

“当然,我们是夫妻啊。”

“那么说,您应该很清楚先生发生变化的根源了。”

“就是这件事儿让我困惑啊。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自己挺痛苦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以前多少次求他说明原因,却总是被敷衍。”

“先生怎么说?”

“他总是说‘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啊’之类的话,然后就一言不发了。”

我陷入了沉默。夫人也没有继续开口。女佣室内的女佣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我好像把盗贼的事情都忘干净了。

“你不认为我有责任吗?”夫人忽然问道。

“不会啊。”我回答。

“请坦白直言。如果别人真这样想我的话,比杀了我还痛苦。”夫人又说道,“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希望为先生付出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您不必担心。放心吧,我保证。”

夫人拨了一下火盆里的灰,然后将水壶中的水倒进铁壶中。铁壶立刻就不响了。

“我终于没有忍住,向先生说‘如果我有什么缺点,请不用客气,说出来’。而先生却说‘你没什么缺点,不对的是我’。我非常难过,流下眼泪。但我却更想知道自己的缺点。”

此刻,夫人的眼中噙着满满的泪水。

十九

最初,我认为我可以理解夫人。而在我们的谈话中,她的模样渐渐发生了变化。夫人不再影响我的头脑,而是开始触摸我的内心。明明自己与丈夫之间没有任何隔膜,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隔膜,但两个人之间总有什么东西存在着。想睁大眼睛看清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却又一无所见——这就是使夫人痛苦不堪的主要原因。

最初夫人认定,先生是以厌恶的眼光来观察世间的,所以最终导致自己也会被厌恶。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不能完全相信这个“认定”。如果刨根问底的话,她的想法会恰恰相反。她的推测是:正是由于先生先讨厌了自己,而后才发展成讨厌整个社会的。可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支持这一推测的事实。

先生的态度总是那样温柔亲切。夫人将这个疑团用日常夫妻间的温情包裹起来,并将它放置在心底。而今晚,夫人在我面前将这个包裹打开了。

“你怎么想?”夫人问道,“他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还是因为你所说的人生观什么的,才变成那样的呢?请不要有什么掩饰,直白地告诉我吧。”

我没有打算隐藏什么。可是如果那里有个我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存在的话,那么无论我如何回答,都不能使夫人满意吧,而且我相信那里确实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我也不清楚。”

听到我的回复后,夫人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某种期望落空的可怜表情。我立刻接着说道:

“可我能保证,先生绝对不会讨厌夫人。我告诉您的都是我听先生亲口说的。先生不是个会说假话的人吧。”

夫人没有任何表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实际上,我也猜到了一点……”

“您是说先生变成这种样子的原因吗?”

“嗯。如果说那就是原因的话,我就没有什么责任了。仅是这样,我就太高兴了。”

“是什么事儿?”

夫人望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吞吞吐吐地说道:

“那我就说了,你帮我判断一下。”

“如果我能的话。”

“我可不能全说出来啊。全说出来的话会被骂的,只能说不会被骂的部分。”

我吞了一口唾液,表情十分紧张。

“在先生的大学时代,他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这位朋友在毕业前夕就去世了,而且是忽然去世的。”

夫人用仿佛耳语般的细小声音对我说:“可实际上,他的死很离奇。”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由得追问道:“为什么?”

“只能说到这儿了。在发生这件事情之后,先生的性格就慢慢地改变了。我不知道他那个朋友为什么会死,先生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但如果究其原委,先生发生变化的原因可能只有这件事儿了吧。”

“那个朋友,是不是葬在杂司谷墓地的那位?”

“这个也是不能说的。可是,一个人如果失去了一位好友,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吗?我希望能了解个中究竟。所以才希望你能帮我判断一下。”

我的判断倒是倾向于否定。

二十

我想用一切自己可以得到的事实来安慰夫人。而夫人好像也希望尽可能地从我这里得到安慰。就这样,我们二人无休止地重复着同一个话题。可我总是抓不住事情的要领,而谈话中所产生出的那种如薄雾般的疑惑,也使夫人感到不安。至于事件的真相,她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就算她了解的那部分,也不会向我和盘托出。于是,作为安慰人的我,与作为安慰对象的夫人,都像是漂浮在摇晃的水面上。夫人一边摇晃,一边奋力地抓住我微弱的判断进而做出的安慰。

大概十点左右,门口响起先生的脚步声。夫人就像立刻忘记了刚刚的事情,撇开坐在对面的我,起身迎了上去,差点儿就与正在开格子门的先生迎面撞在了一起。而留在原地的我,也尾随着夫人走上前去。只有女佣好像还在打盹儿,始终也没有出现。

先生看上去兴致颇高,但夫人好像更高兴的样子。刚才还是美目含泪、黛眉紧锁的夫人,即刻变成另一种样子,这不由得使我深深地注视着她。如果说那不是伪装出来的话(实际上,我并不觉得这是伪装出来的),那么刚才她所有的诉说,都只不过是为了玩弄伤感而进行的女性游戏罢了,只是我成了她这场游戏的陪衬。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并不想这样责怪夫人,只是觉得她忽然一下子开朗了,自己也很安心。仔细想想,若真是这样的话,自己也没有可担心的了。

“辛苦了,小偷没来吧?”先生笑着对我说,“没来的话,你岂不是很扫兴吗?”

我要回去的时候,夫人对我说:“真是抱歉。”她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占用了我的宝贵时间而感到歉意,倒像是有些开玩笑似的,对特意而来却没有遇到小偷的我感到遗憾。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将刚才我吃剩的点心包好后递给我。我将其放在袖兜里,拐出人迹稀少、夜气微寒的小道,朝着灯火热闹的大街匆匆走去。

我从自己的记忆中,将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抽拔而出,如此详尽地叙述出来。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有必要将其记录下来。说实话,以我收下点心后准备回家时的心情而言,并不觉得那天晚上的谈话有什么重要之处。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准备吃午饭。一看到昨晚放在桌子上的点心包,立刻就拿出里面涂有巧克力的茶色蛋糕塞进嘴里。在这样大快朵颐时,我自然而然地感觉到送给我这些蛋糕的夫妻,真的是这世上非常幸福的一对伉俪。

暮秋到初冬的这段时间,一切都安稳如常。在我拜访先生的时候,也会顺便请夫人帮我洗补衣物。我以前从未穿过和式衬衫,从那时开始,我还拜托夫人给衬衫缝上了黑色的领子。由于夫人没有子嗣,她对这些活计不仅没有感到麻烦,反而觉得可以打发时间,而且对身体也有益。

“这是手工织的啊,我还没缝过质地这么好的和服呢。不过缝得不是很好,针都顶不进去,已经断了两根了。”

就算她怎么抱怨,脸上也没有丝毫嫌麻烦的表情。

二十一

冬季来临的时候,我不得不回老家一趟。母亲来信,讲述了父亲病情堪忧的情况;最后嘱咐我,虽然现在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可毕竟年事已高,还是希望我尽可能抽时间回去一趟。

父亲很久以前就得了肾脏疾病。就像很多得这种病的中老年人一样,父亲的肾病是慢性的。可不管是父亲自己还是家里的其他人,都相信只要好好调养,是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的。现在每当有客人拜访,父亲就向其夸耀,说多亏了自己懂得养生知识,才能撑到现在云云。母亲在信里说,有一次父亲要去院子里做什么的时候,忽然晕倒了。家里错以为是轻微的脑溢血,马上就做了相应的处理。事后才从医生处得知,根本不是一回事。这次事故到底还是老毛病发作的结果。就这样,家里人开始把忽然晕倒和肾病放到一起来考虑了。

离寒假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觉得学期结束后再回去也没什么不可以,就这样拖了两三天。但在这两三天中,父亲卧床和母亲担心的样子时时浮现在眼前,让我感到阵阵心痛。就这样,最终我下决心赶回老家。为了节省从家里寄来路费的手续和时间,我到先生家向他告别时,顺便请他先为我垫付路费。

先生有些小感冒,懒得到客厅去,便把我引至书房。入冬后就少见的温暖而柔和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门洒到书桌上。先生在这间日照极好的房间中放了一个大火盆,火盆的三脚架上悬挂着冒着水蒸气的脸盆,先生用这种增湿的方法来防止呼吸困难。

“还不如得场大病来得痛快,这样的小感冒真烦人啊。”先生苦笑着对我说。

先生其实没得过什么大病。听了他的话,我有点儿想笑的冲动。

“感冒什么的我还受得了,要是再有什么重一些的病就不行了。先生的情况,应该和我差不多吧。您亲身试试就知道了。”

“是啊。如果我得病,就得个绝症最好了。”

我没有特别在意先生话里的意思。随后说起母亲来信的事,并提出借钱救急的请求。

“你一定不容易吧。这点儿钱的话我现在手头就有,你拿去吧。”

先生叫夫人把需要的钱拿给我。夫人从茶柜或者什么柜子的抽屉中取出钱,然后郑重地用半纸包上,对我说:“你一定很担心吧。”

“晕倒了好几次吗?”先生问道。

“信里什么都没说。这种情况会多次重复发生吗?”

“嗯。”

我这才知道,夫人的母亲就是得了和我父亲一样的病去世的。

“这病很难治吧?”我说道。

“是啊。如果我能代替就好了。你父亲有恶心的症状吗?”

“到底怎样,信里也没写。大概没有吧。”

“如果没有恶心呕吐的症状,问题就不大。”夫人说道。

我乘坐当晚的火车离开了东京。

二十二

父亲的病不像想象中那么严重。不过我到家的时候,他还盘着腿坐在地铺上。他对我说:“一家子都这么担心,我也只能成天坐在这儿,哪儿也不能去。其实我走走什么的完全没问题。”但从第二天开始,父亲就不顾母亲的劝阻,执意起身下地。母亲只得一面不情愿地将粗布被褥叠好,一面对我说:“你父亲一看你回来了,一下子就开始逞强了。”可我并不觉得父亲的行为是逞强。

我哥哥在离家很远的九州工作。如果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他很难和父母见上一面。妹妹已经嫁到他乡,也不是个能随便回家的人。我们兄妹三人之中,行动最自由的,就算是还在上学的我了。我能按照母亲的吩咐,暂时放下学校的功课,在假期之前赶了回来——父亲感到非常满足。

“就为我这点儿小病而耽误功课,太可惜了。你母亲真不该写那么夸张的信。”

父亲嘴上这样说着。不仅如此,他还将一直铺着的被褥收起来,以显示自己健康如常。

“您别太大意了,弄不好又会复发的。”

对于我的提醒,父亲欣然接受,但又毫不在乎。

“没什么大碍。只要像平常一样,多注意点儿就行了。”

父亲的病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大碍。他在家中自由走动,既不会喘粗气,也没有晕眩感。只不过脸色要比正常人差很多。不过这也是老毛病了,我们并没有对此特别在意。

我写信对先生表示感谢,告诉他等自己正月回东京的时候,把钱还给他。在信中,我还将父亲的病症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目前身体稳定,眩晕、呕吐等症状一概没有写进去。在信的末尾,还顺带问候了一下先生的感冒情况。说实话,我并没有把感冒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将信寄给先生的时候,压根儿没有期望他会回信。信发出去之后,我就和父母聊着先生的事,在这遥远的地方想象着先生的书房。

“这次去东京给他带点儿香菇吧。”

“嗯。不过不知道先生爱不爱吃干香菇。”

“虽然味道可能差点儿,可也没有人会觉得难吃吧。”

对我来说,将香菇和先生想到一起,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在接到先生的回信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先生的回信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向我传达了善意。这封内容简单的书信令我喜出望外,毕竟这是先生寄给我的第一封信。

说到“第一封”三个字,可能会让人觉得我和先生之间的信件往来非常多,可事实并非如此。先生生前只给我寄过两封信。这次内容简单的回信就是第一封,而其后的第二封信,则是在先生去世之前寄给我的那封篇幅极长的信。

基于父亲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做运动时必须十分谨慎。虽说是从床上起来了,实际上几乎没出过家门。在某个天气晴朗的午后,父亲曾经走到院子里。而我由于担心出现意外,紧跟在他的身后,并让父亲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而父亲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二十三

我常陪着无聊的父亲下将棋。我们父子俩都属于生性慵懒的那类人,下棋时,手脚都还在被炉里,棋盘就摆在被炉的木架上。每走一步,都要特意把手从被炉的铺盖下伸出来。有时我们直到第二局开盘的时候,才会发现弄丢了上局被吃掉的棋子。更可笑的是,母亲甚至在炉灰中找到过棋子,然后用火筷子夹出来。

“如果是围棋盘的话,就嫌太高了,而且还要盘腿,没法放在被炉上。这儿还是放将棋盘合适,舒舒服服,正合懒人意。来,再来一盘!”

父亲赢棋的时候,一定说再来一盘。当然,他输棋的时候,也会说再来一盘。总而言之,无论输赢,只要围着被炉,他就是个喜欢下棋的人。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儿新鲜劲儿,自己还对这种隐居般的娱乐项目抱有很大兴趣,但是时间久了,年轻的我便开始不满足于这种低强度刺激了。我常把攥着“金将”和“香车”的拳头伸向头顶,忍不住地打着哈欠。

我心里还是挂念着东京的事情。我能听到在自己血脉贲张的心房深处,持续跳动的鼓噪声。更不可思议的是,借助先生的力量,这种鼓噪声在微妙的意识状态之中被强化了。

我在心中默默地将父亲和先生相比较。从世俗的角度来看,两个人都是极为普通的老实男人,没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闪光之处。虽然这样说,喜欢下棋的父亲,即使仅仅作为娱乐的搭档,还是不能令我满意。而我和先生虽然从没有一起娱乐的经历,可他给予我头脑的影响,在不知不觉中要远远超过娱乐玩伴之间所产生的那种亲密关系。只是,“头脑”显得过于冷漠,应该说是我的“内心”。那时的我认为,无论是先生的力量正在注入我的肌肉,还是先生的生命正在我的血液中流淌,都毫不为过。父亲当然是我的父亲,而先生则是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当我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眼前时,大为惊讶,就好像发现了什么真理。

就这样我度过了一段百无聊赖的时光。刚回来的那阵子,一直把我当成宝贝的父母,现在也开始觉得有点儿乏味了。我想,这是任何在假期回老家探亲的人都能体会到的心情吧。在到家最初的一周内,自己好像被奉为上宾,各种款待。而在超过这个时段之后,家人的热情就开始慢慢冷却下来,最后自己就成了家里可有可无的一员。而我待在家中的时间已经超过了顶峰。每次我回老家,身上总会带着父母无法理解的东京习气。用老话说,仿佛带着天主教的做派进了儒教人的家中——我的这种习气令父母不知所措。当然,我会想着将它隐藏起来。可原本依附在身上的东西,就算隐藏,也会被父母发现的。最终,这一切都让我倍感无趣,只想早些回到东京。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的身体没有恶化,还能维持现在的健康状态。为了慎重起见,家里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请来医术高超的医生为他进行诊治。在缜密细致的检查之后,最终也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情况。就这样,我决定在寒假快要结束之前离开老家。可当我向父母表达这种意愿的时候,竟然奇妙地遭到了反对。

“现在就要回去?是不是太早了?”母亲说道。

“再待四五天也不迟吧?”父亲说道。

我没有变更自己已经定好的出发日期。

二十四

回到东京后才发现,过年时大门装饰的松枝已经被取掉了。街道上吹着凛冽的寒风,正月的喜气景象已经消失殆尽了。

我马上去先生家中还钱,顺带拿着从老家带来的香菇。但直接拿出香菇可能会显得有些突兀,于是我把它放到夫人面前时,特意表示“这是我母亲让我带给您的”。香菇放在了一个点心盒里。夫人在郑重道谢后,将点心盒拿起准备放入柜内。而她在拿起盒子的时候,由于感觉里面很轻,稍显惊讶地问道:“里面是什么点心?”夫人是位认真诚恳的女性,总会时不时地表现出孩童般的天真气质。

两个人问了许多我父亲病情的问题,表达了各种各样的担忧。其中先生说道:

“听了你父亲的情况,虽然现在暂时比较稳定,可到底是生病的人,不得不事事谨慎。”先生对肾病的知识要远超于我。“得这个病的人都有个特点,就是虽然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但由于没什么感觉,所以就不当回事儿。我以前认识一个士官,他就为此死去了,死得很离奇,睡在他旁边的妻子连措手的机会都没有。半夜的时候告诉妻子,说自己有点儿难受,第二天早上就死了。陪护的妻子还以为他还在睡觉呢。”

原本更倾向于乐观的我,忽然感到阵阵不安。

“我父亲也会这样吗?真是说不准啊。”

“医生是怎么说的?”

“医生说不能根治。可眼下看来没什么问题。”

“既然医生这么说,应该没有什么大碍。我刚才提到的那个人是个不拘小节、性格粗率的军人。”

我稍稍放下心来。而一直注视着我一举一动的先生,随后又补充道:

“其实无论人健康与否,都是脆弱不堪的。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以某种方式死掉了。”

“先生也会思考这些事儿吗?”

“就算我身体再好,也不禁会想到这些的。”先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不是常有人突然就死了吗?这也没什么不自然的。还有一些,是由于非自然的暴力而猝死的吧。”

“非自然的暴力是指什么?”

“我也说不清。但自杀的人都算是死于非自然的暴力吧。”

“那么说,被杀的人也属于非自然的暴力了?”

“我没考虑过被杀的情况,不过你这么一说,倒也是的。”

那天,在聊了这些之后我就回去了。到了宿舍,对父亲病情的担心也减少了。先生所说的自然死亡、非自然的暴力死亡之类的话,也只在当时给我留下了浅显的印象,事后就抛到脑后了。而我考虑的,是那篇曾经几次都想动笔,但都放弃了的毕业论文——我必须开始下笔了。

二十五

我计划六月份从学校毕业。按照规定,毕业论文在四月份就必须完成。二、三、四,我屈指估算了一下剩余的时间,开始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胆量了。其他同学很早就开始收集材料,整理笔记,看上去忙忙碌碌的。只有我什么都没做。本来下定决心在年后就大干一场,可决心很快就消散了。以前我只是在脑中以空想的方式,勾勒了论文大概的轮廓。而现在却感到灵感枯竭,不禁使我开始着急起来。于是,我决定将论文的命题缩小。不再去费力地将凝练的思想进行系统化整理,只将书中现成的材料罗列并举,最后加上自己的结论即可。

由于我的选题和先生的专业有些接近,所以确定选题的时候曾经征求过他的意见,先生认为不错。狼狈不堪的我赶快跑到先生家,向他询问相关参考书的内容。先生把所学的相关知识倾囊相授,还说要借给我两三册相关书籍。可即使这样,他也丝毫没有具体指导我写毕业论文的意思。

“我最近都没怎么读书,对新鲜事物也了解不多。你最好还是多向学校里的老师请教。”

我忽然想起夫人曾经对我说过,先生有一段时间非常喜欢读书。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读书的兴趣大减。于是,我就将论文的事放在一边,开口问道:

“先生,您现在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爱读书了?”

“也没什么原因……总觉得读多少书,也不会变得多了不起吧。再说……”

“还有其他原因吗?”

“也谈不上其他原因。在以前,总觉得被人问住是件挺丢人的事儿。但最近觉得即使被问住,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所以就连打起精神读书的欲望也消失了。哎,说得简单点儿,就是我老了。”

先生的话语非常平静,并没有远离社会那种人的痛苦感。而我也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就这样我返回了宿舍,心中既不认为先生老了,也不觉得他有多伟大。

就这样,我就像个被毕业论文折磨的精神病人一样,双目赤红,精神痛苦。我找了一些去年毕业的朋友,向他们问东问西。其中一人说,自己是在截稿日,乘汽车飞奔到事务所才没有误点的。另一个人说,自己到场时,比预定的五点迟到了十五分钟,眼看就有被拒收的危险。多亏主任宽宏大量,论文才被受理。听到这些,我在感到不安的同时,心里也有了底。我终日在书桌前埋头苦干,不然就出入于光线阴暗的书库,在高大的书架前来回往复。就如同收藏家寻找古董一样,细细地盯着书脊上的烫金字。

梅花开后,寒风渐渐转南。再过一段时间,耳边就会隐隐地听到关于樱花的各种话题了。而我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地撰写论文。终于,在四月下旬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论文。在此期间,我从未拜访过先生。

二十六

我获得解放时,已是初夏时分。在花瓣已经凋落的八重樱枝头,不知不觉中生出云霞般的嫩叶。我的心如同刚刚出笼的小鸟,一面将广阔天地尽收眼底,一面自由地振翅高飞。我去先生家拜访,这一路上的风景颇为迷人——枸橘藩篱黑乎乎的枝条上,处处嫩芽丛生;石榴树干枯的树干上,映衬着日光的黄褐色叶子发出夺目的色彩。我觉得一切都如此新奇,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欣赏到这样的美景似的。

先生看着我面带喜色的神情,说道:“论文的事儿已经没问题了吧,这太好了。”我回答说:“托您的福,总算是弄完了。现在可真是没什么事儿了。”

实际上,那时的我心里非常高兴,总觉得自己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可以放开手脚尽情地玩耍了。我对已经完成的论文也非常满意,感觉一定可以通过。我喋喋不休地在先生面前讲着论文的内容。而先生还和原来一样,总是用“原来如此”“是这样啊”之类的语言来回应,而再没有什么别的评论。与其说我感到不满意,倒不如说有些扫兴。但是我太过于兴致勃勃,与先生因循守旧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便尝试进行反击。我邀请先生到万物复苏的大自然中走走。

“先生,您到外面去散散步吧。出去转转会让您心情变好的。”

“去哪儿?”

我去哪儿都无所谓,只想和先生一起去郊外。

一小时后,按照原定计划,我和先生离开市区,在一个说不上是村子还是城镇的僻静地方,四处溜达。我从石楠树墙上取下一片柔软的嫩叶,吹起了叶笛。我有个朋友是鹿儿岛人,我总爱模仿他,也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吹叶笛。虽然我得意地一路吹着叶笛,可先生却是一脸心不在焉的表情,向别处走去。

不久,我们来到一处位置微高的独栋房屋前,这栋房屋被郁郁葱葱的嫩叶遮挡。房子的下方有一条通向庭院的小路。门柱上钉着一个写着“某某园”的牌子,一看便知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了望缓坡上的入口,说了句:“进去看看吗?”我立刻答道:“是花房吧!”

走过种植着花木的区域,继续沿着缓坡前行的话,就会看到位于左手边的一间房屋。敞开的和式拉门内不见人迹,只有几条金鱼在屋檐下的大鱼缸中游动。

“真安静啊。没打招呼就进来了,没什么关系吧?”

“应该没什么。”

我们继续朝里面走去。可那儿也没有人。盛开的杜鹃花似火焰般艳丽。先生指着其中一株颇高的赤褐色杜鹃说:“这可能是雾岛杜鹃。”

在这里,也种了十多坪的芍药。可现在还没到季节,没看到一株开花的芍药。芍药的旁边有个旧长凳样子的台子,先生呈“大”字躺在上面,而我则坐在台子的边上抽烟。先生望着蔚蓝清澈的天空,而我却被四周嫩叶的颜色所吸引。细细地观察,每一片嫩叶的颜色都各有不同。一阵风儿,将先生挂在细杉树苗上的帽子吹落下来。

二十七

我马上把帽子捡起来,一面用指甲弹掉上面的红土,一面对先生说:

“先生,您的帽子掉了。”

“多谢了。”先生微微起身,接过帽子。然后便保持着这种半起半卧的姿势,向我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冒昧地问一句,你家里的财产不少吧?”

“不怎么多。”

“那是多少呢?抱歉问这么详细。”

“要说到底有多少,只有一些山林和田地,没有多少钱吧。”

先生如此正面地询问我家里的经济状况,这可是第一次。而我对先生的生活情况,一次都没问过。从刚认识先生起,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去工作,还可以终日悠闲自在。之后这个疑问也时时萦绕心中。但我觉得如果向先生直白发问的话,总显得没有礼貌,所以一直将这个疑问藏于心底。而现在,为了休息一下这双由于欣赏嫩叶色彩而疲倦的眼睛,我的心一下子“碰”到这个疑问。

“先生您呢?您有多少财产呢?”

“我看上去像个有钱人吗?”

先生平日衣着朴素,家里人口也少,所以房子并不大。但是生活还算充裕,就连我这个局外人也一眼即明。总之,先生的生活即便不算奢侈,也绝对称不上拮据。

“大概是吧。”我说道。

“我是有点儿钱,可算不上是什么有钱人。有钱人肯定会造更大的房子啊。”

先生边说边起身,盘着腿坐在台子上。他用手杖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圈。画完后,就将手杖立在圆圈正中,仿佛要刺穿它似的。

“但是我原来可算个有钱人啊。”

先生有些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的思想一时没能跟上,便没有接话。

“但是我原来可算是个有钱人啊。跟你说。”先生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微笑地着看我。我一时语塞,想不出合适的应答方法,索性就没吱声。

这时,先生又转移了话题:

“你父亲的病后来怎么样了?”

我回东京后就没再有父亲病情的消息了。家里每月给我寄生活费的时候,会同时寄来一封内容简单的书信,是父亲的笔迹。信中从没有提过他自己的病情。但字迹有力坚硬,根本看不出这类病人常见的手抖造成的潦草模样。

“信上什么也没说,情况应该不错吧。”

“不错就好……不过,病毕竟是病。”

“还是不行吗?不过眼下还算稳定,毕竟信里没说什么。”

“是吗?”

不管先生问我家的财产状况,还是我父亲的身体状况,我都以为是普通的闲聊,将心里的想法随口讲出来。可是,先生的话中却大有乾坤,他是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而我不曾与先生有过同样的经历,自然不会想到这一步的。

二十八

“既然你家里有些财产,我觉得还是要处理清楚为好,你别嫌我多嘴啊。你父亲现在身体状况尚佳,趁现在把财产都分割清楚怎么样?万一有什么情况,财产的分配是最麻烦的事儿了。”

“嗯。”

我没太在意先生的话。我觉得自己也好,父母也好,没有人会为这个事担心。而且先生说的——对先生而言——太过实际的话,使我有些吃惊。但出于对平时长辈的敬意,我什么都没说。

“我刚才是在说你父亲身后的事情,如果引起了你的不快,请原谅。但是人终有一死啊,无论多健康,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先生此刻讲话的语气中有着一种不寻常的苦涩。

“我根本没在意这事儿。”我解释道。

“你兄弟几人?”先生问道。

接下来,先生就开始问东问西,什么我家里的人数啦,亲戚多少啦,伯父伯母的情况啦。最后,他说道:

“人都好吗?”

“倒没有什么不好,都是乡下人。”

“为什么乡下人就不会不好呢?”

我被追问得说不出话来。可先生连思考的时间都没留给我,接着说道:

“比起城里人,乡下人反而更坏。你刚才说,你的亲戚里,没有你认为的坏人。但这世界上,可有你所认为的那种坏人吗?世上不会有就像从坏人的模子里刻出来的坏人。平时都是一副善人面孔,至少也是平常人的模样。但到了关键时刻,马上就会翻脸变坏,所以才令人感到害怕。你不可大意。”

先生说到这儿,好像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又产生了和他交流的欲望。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狗的叫声,我和先生同时吃惊地回头望去。

台子的侧面到后墙的杉树苗旁边,种着三坪郁郁葱葱的白山竹。一只狗在山竹里露出头部和背部,正在狂吠。这时,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跑过来将狗喝退。这个小男孩戴着一顶饰有徽章的黑色帽子,他绕到先生面前鞠躬行礼,然后问道:

“叔叔,您进来的时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吗?”

“没有啊。”

“可我姐姐和妈妈都在厨房啊。”

“是吗,有人在吗?”

“啊,叔叔。您要是进来的话,招呼一声就好了。”

先生苦笑了一下。从怀中摸出小钱包,把一枚五分钱的白铜板放到小孩手中。

“跟你妈妈说一声,就说我们要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小孩子向我们点了点头,聪慧的眼中充满了笑容。

“今天我就是侦查队长了。”

小孩子这样说着,转身顺着杜鹃花丛向下跑去。那只狗也翘着尾巴跟在小孩身后。过了一会儿,两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也沿着侦查队长的路线追了过去。

二十九

由于那只狗和小孩的缘故,先生的这番话没有继续说下去。最终,我也未得要领。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像先生那样,对财产的事情如此挂念。以我的性格和我所经历的人生看来,那时候的我,是完全不必为这种事情烦恼的。说起来,这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步入社会,还没有面对这种情况的缘故吧。尚且年轻的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金钱的问题离自己还很远。

先生说了这么多话,只有一点我想弄得非常透彻,就是一旦到了要紧处,人都会变坏的含义。如果仅仅表面意思,我当然可以理解。可现在,我想知道先生这句话的深意是什么。

小孩和狗都跑开了,偌大的新叶园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我们就像被暗暗定住似的,沉默半天一动不动。这时,蔚蓝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眼前那棵像枫树的植物枝条上,那些嫩绿透亮的新叶好像慢慢失去了光泽。远处来往的货车发出的隆隆的引擎声传入耳际。我猜想,这应该是村里的男人拉着花木什么的去赶庙会。可先生听到,立刻站了起来,好像正在冥想的人忽然恢复了气息。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现在虽然天长了,可老这么闲逛的话,一会儿还是要黑了。”

先生起身时,后背满是刚才躺在台子上的痕迹。我用双手帮他掸干净。

“多谢了,没沾上松脂吧?”

“都掸干净了。”

“这个和服外套还是最近新做的呢。要是弄脏了,回家时会挨老婆骂的。多谢了。”

随后,我们又晃晃悠悠地来到坡道中途的那座房子。在进来时感觉没人的走廊里,可进去后却看到一位女主人,正在和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将线团的线缠到线轴上。

“打扰了。”我们站在大金鱼缸边打招呼。女主人说“哪里,我没招待好您”之后,又对刚才给小孩铜板的事情表示了感谢。

我们走出大门口。在走过两三条街后,我终于忍不住向先生问道:

“先生刚才说,一旦到了危难关头,人都会变成坏的,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其实没什么深意。我只是说出一个事实罢了,不是什么深奥的理论。”

“事实也无妨啊。我只是想问问,您所说的危难关头到底是指什么?到底是怎样的关头?”

先生脸上浮现出笑容。这笑容好像在表示他对这个问题已经丧失了兴趣,不想耐心地向我说明。

“是钱啊。你知道吗?一见到钱,任何君子都会立刻变坏的。”

我觉得先生的这个回复,过于简单。正如先生失去了兴趣,此刻的我也有些泄气。我板起脸,迈着大步快走起来。这样,先生自然落后了。

“哎,你看看。”先生在后面向我喊道。

“看什么啊?”

“你的情绪啊,我就说了这么一句,你就立刻变成这样了,不是吗?”

先生看着我的脸这样说道。那时,我正在停下脚步,回望先生。

三十

那时,我心里有点儿稍稍责怪先生。我们虽然这样并肩而行,我也再没有提出自己想问的问题。但是不知先生是否对此有所察觉,他摆出一副全然无恙的模样,仍像往常一样默默迈着悠闲的步子。我有点儿生气,想说些什么刺激一下他。

“先生”。

“怎么了?”

“刚才在花房院子里休息的时候,您有点儿兴奋啊。我很少看见您这么兴奋,今天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先生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我觉得自己说中了先生的心,可又觉得没有达到目的。现在这样,我已经没法再次开口了。先生忽然朝街边走去,掀起衣襟,在修剪得很漂亮的篱笆下小便。而我,怅然地站在那里。

“呵,对不起啊。”

先生说着又迈开步子走了起来。我也终于放弃为难先生的念头。我们行走的街道慢慢热闹起来。刚才还稀松错落的宽广坡田、平地全都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街道两侧排列整齐的屋舍。而在许多宅院的角落,能看到缠绕在竹架上的豌豆蔓藤和在铁丝网内饲养的鸡,这景象令人感觉甚是安闲。从城中回来的驮马一匹接一匹地擦身而过。被这种情景吸引的我,不知不觉中把刚才结在心里的疙瘩抛到脑后去了。当先生又忽然“旧事重提”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

“我刚才看上去真的那么兴奋吗?”

“也不是那么兴奋,稍稍有点儿……”

“没事儿啊,就是那么兴奋也没关系。我刚才心里确实很激动。一说到跟财产有关系的事儿,我就会变得激动。虽然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我,可我是个对财产抱有极深执念的男人。别人对我的侮辱和伤害,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都不会忘记的。”

先生此刻的言辞比刚才还要兴奋。可令我惊讶的绝不是他的语调,而是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意义。能听到先生这样说,令我倍感意外。以我对先生的了解,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他如此计较前嫌。我一直认为先生是个谦谦君子似的软弱男人,正是因为他的柔软和崇高,我才对他如此崇拜。我刚才还因一时意气,希望稍稍刺激一下先生,但在他说出了上述的话之后,忽然感觉自己如此卑微。先生继续说道:

“我曾经被人欺骗过,而且被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所欺骗。我坚决不会忘记此事。他们在我父亲生前装成好人,但在他刚刚去世的时候就变得道德沦丧。我从孩童时代到今天都一直背负着他们加在我身上的屈辱和伤害;可能到我生命的终结都会一直这样吧。我至死也不会忘记这些事;可我到今天还没有报复他们。说起来,我现在做的超过对个人的报复。我痛恨的不仅是他们,而是以他们为代表的一切人。这样的人在世间不计其数。”

此刻,我甚至连一丝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三十一

那天的谈话就在那里终止了,后来也没有继续发展下去。我可能有点儿害怕那时先生的态度,也就失去了继续深入交流的勇气。

我们乘上市郊的电车,在车厢内双双缄默不语。下车很快就要告别了。告别时,先生的腔调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他用比平时更爽朗的语气说道:“从现在到六月份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说不定还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啊。一定要多出来玩玩儿。”我笑着摘下帽子。这时,我看着先生的脸庞,心里生出阵阵疑虑——他真的在心底深处,对大众如此憎恶吗?他的眼神,他的口气,看不出有任何厌世的迹象啊。

坦率而言,我在思想方面多受益于先生。但有时候,既有受到启发思益的地方,也有自己不能接受的地方。有些时候,我时常会感到无法把握先生对自己的指导,然后草草结束谈话。那天我们在郊外的谈话,就是残留在我脑海中的一个例子,一个我无法把握先生指导的例子。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在先生面前挑明了此事。先生只是笑笑。随后,我说道:

“我脑子慢,领悟能力差也没什么啊。可您却不肯跟我明说,这让我太困惑了。”

“我对你没什么隐瞒啊。”

“当然有啊。”

“你是不是把我的思想和意见什么的,与我的过去混为一谈了。我虽然是个内容苍白的思想家,也不会将自己头脑中条理清晰的各种思想随随便便地隐藏起来,而且也没有隐藏的必要。不过,要是让我将自己的过去统统告诉你,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我不觉得这是另外的问题。正因为是先生在过去产生的思想,我才特别的重视。如果把这两者分开来看,对我来说是毫无价值的。就如同送给我一个没有注入灵魂的人偶一般,令我不能满意。”

先生略显惊讶地看着我的脸。拿着烟卷的手微微地颤动着。

“你这话真是大胆啊。”

“我更想称其为认真。我是真心希望得到人生的教诲。”

“也包括揭露我的过去吗?”

“揭露”一词,仿佛某种恐怖的声响在我耳边震动着。我感觉坐在自己面前的人,仿佛不是平时终日敬仰的先生,而是一个罪人。先生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真的是认真的吗?”先生叮问,“由于过去的种种,我变得开始怀疑人。其实,我也怀疑过你。不过我实在不想怀疑你。你太过单纯,令我难以怀疑。我希望在死前能相信人的,哪怕只信你一个人。你能成为我唯一相信的人吗?你能变成那样的人吗?你的真诚是由衷的吗?”

“如果我的生命是认真的,那么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我的声音发颤。

“好的。”先生说道,“那我就说了。我要将我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不过在那之前……不,没关系。了解我的过往经历,对你来说可能并没有什么益处。也许你不知道反而更好。所以……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因为不到适当的时候,我是不会说的。”

我回到了宿舍,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三十二

我的毕业论文,在教授看来并没有我评价的那么好,但还是通过了。毕业典礼当天,我穿上了从行李箱中翻出的那件已经发霉的古旧冬衣。在会场排队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出现了夏天才有的那种红晕。我穿着厚呢子衣服,将自己的身体裹得密不透气,自然也热得不得了。刚站了一会儿,手里的手帕就变得湿漉漉的了。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立刻回到宿舍,将厚厚的衣服一并脱下。打开二楼的窗户,将毕业证书卷成望远镜的形状,极目观望外面的一切。然后又将毕业证放到桌子上,将自己的身体摆成“大”字形,仰面躺着。我就这样一面躺着,一面展开对自己过往的回忆,并展望未来。而眼前的这张毕业证,如同划分这两个时期的标志一样,变成了一张既有意义,又无意义的怪纸。

那天晚上,先生邀请我到家中吃饭。先生以前和我有过约定:毕业那天的晚饭不要在外面吃,要在先生的家里吃。

像预先设计的那样,饭桌被摆放在客厅靠近走廊的位置。浆洗过的硬硬的厚桌布映射着电灯的光亮,颜色甚是美丽,且给人以清爽的感觉。每次在先生家中用餐,他一定会将筷子、茶碗之类的餐具摆放在西餐厅的那种白色亚麻桌布上,而且白色亚麻桌布必定洗濯洁白。

“这衣领袖口是怎么回事儿,如果已经脏了还要用,还不如一开始就用带有颜色的呢。如果是白的,那就要纯白的。”

这样说来,先生的确有些洁癖的倾向。书房之类的地方也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对于样样邋遢的我来说,先生这种严谨的特点在我看来自然十分特别。

“先生有洁癖啊。”某次我和夫人这样说。她曾经回复我:“可他对穿着就没这么在意了。”当时就在旁边的先生听到后笑着说:“说实话,我只是有点儿精神洁癖罢了。而这也让我一直很苦恼。仔细想想,自己这种天性真是太愚蠢了。”精神洁癖的意思,就是通常所说的神经质吗?又或是伦理上的洁癖?——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而夫人好像也不是很清楚。

那天晚上,在那张铺有白色桌布的餐桌前,我和先生相对而坐。夫人将我们安置在左右,然后自己坐在了正对庭院方向的座席上。

“恭喜啊!”先生边说,边为我举起了酒杯。我对着这杯庆功酒,却没有产生太大的快乐。当然,在我听到先生的祝福后没有产生相应的兴奋也是一个原因。可先生说话的语调,也没有丝毫可以激起我兴奋的欣喜之情。先生笑着举起酒杯。从先生的笑容里,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恶意嘲讽。可同时,却也没有感觉到衷心祝福。先生的笑容,似乎在告诉我“一般在这种场合,就应该是这副样子啊”。

夫人对我说:“太好了。你父母也一定很高兴吧。”这句话让我忽然记起了父亲的病情,真想立刻把毕业证拿回家让他看看。

“先生您的毕业证放在哪儿了?”我问道。

“放在哪儿了?也许还在什么地方放着呢。”先生对夫人说道。

“嗯,应该是放在哪里了。”

可毕业证到底放在哪儿了,夫妻二人都不清楚。

三十三

吃饭的时候,夫人把坐在一旁的女佣支到隔壁,自己来为我们服务。这似乎是先生家招待熟客时的习惯。开始的一两次,我还感觉有点儿拘束。可随着次数的渐渐增多,我也很自然地将茶碗递到夫人面前了。

“喝茶?还是吃饭?你的胃口可真好啊。”

连夫人有时也会直率地说些不带客套的话。可在那天,因为时间太晚了,我的食欲并没有到夫人开玩笑的地步。

“已经吃饱了吗?最近你的胃口变得很小了啊。”

“并不是胃口小了。只是太热,吃不下去。”

夫人叫女佣收拾了饭桌,然后又端来了冰激凌和水果。

“这是我家自己做的啊。”

看来清闲在家的夫人真是空闲满满,还有时间自己做冰激凌招待客人。我连吃了两杯。

“你也毕业了,今后有什么打算吗?”先生问道。他将身子朝走廊方向移了一半,在门槛前背靠着格子门坐着。

对我来说,现在只知道自己已经毕业了,但对未来的方向则没有明确的目的。夫人看着我答不出的样子,问道:“当老师吗?”可她见我还是没法回答,又接着问道:“去考公务员?”我和先生都笑了。

“说真的,这件事儿我还什么都没想过。实际上,关于就职,我一点儿都没想过。哪个工作好,哪个工作坏,如果自己不亲身体验一下的话,是没法明白的。正因为这样,我觉得现在选择职业非常困难。”

“还真是这样。不过,你也是因为家里有钱才这样轻松的吧。你看看穷人家。他们可没你这么沉得住气。”

在我的朋友之中,有些人在还没毕业之前就开始寻找中学教员的工作了。我心中默默地对夫人的言语表示赞同,但还是开口说道:

“大概多少受先生的影响吧。”

“可就不会学我的好啊”

先生苦笑着说。

“就是学了不好的也没关系。我以前跟你说过,趁着你父亲还在世,一定要多分点儿财产。在没确定财产之前,一定不能在这件事儿上疏忽大意了。”

我想起在杜鹃花盛开的五月,与先生在郊外那座花房宽敞的庭院里发生的事情。在那次出行的归途中,先生用兴奋的语气所阐述的那番内容激烈的话语,又一次在我的耳边回响。那语调不单单是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强硬。可对不了解内情的我来说,先生的话也显意犹未尽。

“夫人,您家里一定有不少财产吧?”

“为什么问起这事儿来?”

“问先生的话,他也不说啊。”

夫人笑着望向先生。

“大概是不值得告诉你吧。”

“可要有多少钱,才能像先生这样生活呢?我想在回家跟父亲谈判时做个参考,所以请您告诉我。”

先生转向庭院的方向,若无其事地抽着香烟。所以问话的对象自然变成了夫人。

“谈不上有多少钱啊。我们过得也就是很一般的生活啊。你呢……怎么都好,就是一定不能无所事事。不能像先生这样终日晃晃荡荡……”

“我没有终日晃荡啊。”

先生说着把头转了过来,否定了夫人的话。

三十四

那晚,我在十点过后辞行离开先生家。由于两三天后我就要回老家去了,所以在起身之前向先生和夫人做了一次短暂的告别。

“暂时又没法与您见面了。”

“九月份才能回来吧。”

由于我已经毕业了,没有必要一定要在九月份回东京,而且自己在盛夏酷暑的八月份来东京的欲望也不是很强烈。对我而言,我并不需要把大量宝贵的时间花费在找工作上。

“大概要到九月左右了。”

“那,自己要多保重啊。这个夏天我们可能也会到什么地方旅行一趟。反正东京这么热。如果出去的话,我再给你寄明信片。”

“您大概要去哪儿?如果要去的话。”

先生笑嘻嘻地听着我和夫人的对话。

“现在还没有确定到底去不去啊。”

我正要起身时,先生忽然揪住我问道:“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其实我对父亲的健康情况一无所知。不过从家书中没什么这方面的消息,应该是没什么异样吧。

“这个病可别轻视啊。如果发展成尿毒症,那就糟糕了。”

我不明白先生说的尿毒症是什么意思。去年寒假回家时,我没有从诊治的医生那里听到过这个词。

“这个事儿可一定要重视起来啊。”夫人也说道,“病毒一旦进入大脑,人就完了。你啊,这可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儿。”

不谙世事的我虽然感觉有点儿不舒服,但还是笑了笑。

“反正听说是不治之症,就算着急也没用啊。”

“你要是真这么想,那我说什么也都枉然了。”

夫人想到了昔日患同样病症而去世的母亲,她神情暗淡地说着这句话,渐渐将头低了下去。而我此刻则对父亲的命运抱有同情。

于是,先生忽然对夫人说道:

“静,你会死在我前头吗?”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可能我还会走在你前头哪。世间不是大体就是这样吗?丈夫先走,妻子后走。”

“没有这样的定论。不过,男方的年龄怎么说也是比女方要大一些的。”

“所以就是说先走后走的道理啊。这样说来,我一定会比你先到那个世界的。”

“你是特殊的。”

“真的吗?”

“你的身体这么结实。几乎从没生过什么病。所以说,还是我先走的。”

“你先走?”

“嗯,一定是我先走啊。”

先生看着我的脸。我笑了出来。

“可如果是我先走的话,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

夫人说到这里有些语塞。她想象着先生死亡后自己的悲伤,这悲伤呼啸着侵袭了她的内心。可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神情又发生了变化。

“怎么办呢?我也没办法啊。不是说什么老少不定,生命无常嘛。”

夫人故意把身体朝向我,开玩笑似的说道。

三十五

我刚要起身,一听到他们夫妻间的这番对话,又赶忙坐了下去。然后就一直作为听众,直到他们的对话告一段落。

“你怎么想?”先生问道。

是先生先走,还是夫人先离世,当然不应该是我来判断的问题。我只是笑笑说:

“我也不懂寿命的事儿啊。”

“这还真就是寿命啊。人出生的时候寿命就已经注定了,这是人力不可为的啊。先生的父亲、母亲,几乎同时去世的啊。”

“是指去世的那天吗?”

“哪有连具体日子都相同的!但也差不多啊。两个人是先后脚故去的。”

这对我来说算是个新消息吧,虽然这消息微微令我感到吃惊。

“为什么会这样前后脚走了呢?”

夫人似乎正要回答我这个问题,先生却掩饰着说道:

“别再说这个了,真无聊。”

先生故意摇着手中的团扇,团扇啪啪作响,然后回过头看着夫人。

“静,我要是死了,这房子就给你吧。”

夫人笑了起来。

“地皮也给我吧。”

“地皮是别人的,这个没办法做到。不过作为补偿,我会将自己的全部东西都给你。”

“真是谢谢了。可你那些外文书,就算是给了我也没什么用啊。”

“那就卖给旧书店。”

“那能值几个钱啊。”

先生没说值多少钱。可他的话,总是连在自己的死亡这个遥远的问题上。他还设想,自己一定会走在夫人前面。开始时,夫人还心不在焉地一问一答,可不知不觉中,她那颗容易感伤的女性之心就变得痛苦起来。

“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你都说多少遍了。求你了,别再总说我死了之类的话了,多不吉利。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什么都按你说的做,行了吧?”

先生望着院子笑了起来,没有再说那些令夫人恼怒的事情。我已经坐很久了,于是立刻站了起来。先生和夫人送我到门口。

“好好照顾病人。”夫人对我说道。

“那就九月见了。”先生对我说道。

我一面还礼,一面向格子门外走去。在大门与院门之间有一株生长繁茂的桂花树。桂花树在黑夜中伸展枝条,仿佛要阻挡我的去路。我走了两三步,看看它那被黑色叶子所遮挡的树梢,头脑中想象着秋天时桂花满开、花香缭绕的景象。先生的住宅和这株桂花树,就如同某种密不可分的存在,静静地待在我记忆中的某个地方。在冥冥之中,我站在这棵树前,想到这个秋天应该会再次登门拜访先生。正当这时,门口一直开着的电灯忽然被熄灭了。先生夫妇好像已经回卧室去了,而我则独自向外面走去。

我没有直接回宿舍。回老家之前有些东西需要买好,而且吃饱的肚子也需要一些时间消化。就这样,我朝着热闹的街道走去。街上喧闹依旧,大街上都是无所事事闲逛的男男女女。我遇到了今天跟我一起毕业的某位同学,他硬把我拉进一家酒吧。在那里,我听到了他啤酒泡一般激昂的腔调。等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早就过十二点了。

三十六

第二天,我冒着酷暑出门,挨家挨户地购买所需要的物品。本来刚接到家里寄来的货品清单时没觉得怎么样,可真买起来就感到非常麻烦。在电车中,我一面不停地擦拭着汗液,一面抱怨着那些简直不把别人的时间和精力当回事儿的乡下人。

我不想白白浪费这个夏天,回老家前就把在那儿的日程计划事先拟好了。而要完成这个计划,我必须买几本书带回去。于是,我决定在丸善书店的二层消磨半日的时光。我站在与自己专业相关的书架前,仔仔细细地搜寻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一册一册地选着需要的书籍。

购物清单中最令我困惑的是女式和服的假领子。跟店铺的伙计一讲,他就会拿出很多种假领子,可到底要选哪种呢?在价格方面,我也感觉颇为棘手。自己觉得很便宜的,一问又很贵,可自己觉得很贵而不敢问价的,实际上倒非常便宜。或者任我怎么比较,就是看不出价格上的差异到底从何而来。我一下子没了主张,心中暗暗后悔,为什么没能拜托先生的夫人帮忙呢。

我买了一只皮包。虽然是国产的伪劣产品,可上面的金属配饰看上去倒也闪闪发亮,这足够吓唬那帮乡下的土老帽儿了。这个皮包也是母亲吩咐我买的。她特意在信中交代,毕业后就买个新的皮包,这样能把所有的土特产都装在里面带回来了。我读着这句话,不禁笑出声来。与其说我不能理解母亲的意图,倒不如说我感觉她的话挺滑稽的。

就像在和先生夫妇道别时说的那样,我在三天后乘火车回到了老家。从去年冬天开始,先生就时时提醒我要多注意父亲的病情,这件事理应在自己心里占据最重要的地位。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感觉到太大的痛苦。我想象着母亲在自己丈夫去世后的样子,觉得她颇为可怜。这样看来,我内心已经认定父亲可能不久就要故去了。在九州哥哥的信中,我也表达了自己认为父亲身体再无恢复可能的想法。我还写道,如果工作允许的话,还是希望他尽量在这个夏天回老家与父亲见上一面。我甚至还使用伤感的文字写道:乡下的家中只有这两位老人,他们无依无靠,而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是多么遗憾啊。实际上,我是一时心血来潮才写下那些字句的,而写完后的心态就完全不同了。

我头脑中思考着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感觉自己是个性情易变的轻浮之徒,不禁心情复杂起来。我又想起了先生夫妇的事情,特别是两三天前被邀请共进晚餐时谈话的情景。

“到底是谁先死呢?”

我口中不断地重复着那晚先生夫妻间争论的问题,又觉得他们谁都没有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可如果真的能确定知道谁先死的话,先生会怎么样呢?夫人又会怎么样呢?先生也好,夫人也好,他们也只能以目前的态度来对待这个问题了(就像我一样,虽然父亲在老家等待死亡,我束手无策)。我认为人类都是懦弱无刚的生物,他们的骨子里都带着某种无可奈何的轻浮,毫无果敢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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