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万人搅在一处厮杀,战场上的声响充盈天地之间。
王猛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他只挥着他的大槊,一步,又一步,结结实实地向前推去。
除去一开始短暂的后退之后,他再没后退一步,中垒校尉的大旗一直在全军的最前沿,开始时他还大声招呼着身边的兄弟,可后来便不用了,因为所有人都跟着他的步调在前进,只要他在前进,全军就跟着向前推进。
于是他埋下头,眼里只剩下眼前的敌人。一个、两个、三个、直到数不清多少个。一个大胡子被他一槊捅穿了喉咙,一个白脸青年被他擢得头部稀烂,那个硕大的护心镜挡不住大槊的冲刺,那副亮闪闪的铁甲好像是纸糊得一样。
在王猛眼里,他们不是人,不是男人,不是女人,他们只是敌人,对待敌人,就是彻底的无情,就是你死我活,战场上没有感情,没有人性,只有力量,强者才有资格活到最后。
他双臂已经麻木,眼前是一片血红,他怀疑自己的眼睛被刺破了,他曾见到刀光直闪到眼前。但是王猛并不在乎,此刻的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他已变身为一个杀人机器,只知道冲、刺、砸,挥舞着手中的大槊,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消灭敌人的肉体,消灭一切拦在他前进路上的敌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已见不到敌军的脸,而全是他们的后背,所有敌人都在逃跑,王猛下意识地跟在他们身后,毫不留情地结果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一个年轻的敌兵转过头来,满脸惊恐地望着他。
他恳求道:“别杀我。。。我娘没有人养。”
王猛举起的长槊慢慢放下,他好像从天上回到人间,茫然望着周围的一切。
更始军在溃散,汉军在追击,正是收割敌军生命的大好时候。
他的头上,中垒校尉的大旗依旧在飘扬,扛着大旗的却不再是原来的兄弟。
“他死了。”那个旗手仿佛读懂了王猛的眼神,“我便扛过来了,校尉,我们赢了!”
在汉军取得优势时,陈仓城中的左大司马逄安率军出击,向更始军的侧翼狠狠地插了一刀,正在苦苦支撑的敌军立即崩溃,汉军大获全胜。
战场上死伤者无数,还有无数人跪地请降,小皇帝下令收纳降兵,都交给后续兵马整编,他自己带着前锋部队毫不停歇,一路狂追,几乎是蹑着刘嘉和延岑的脚后跟来到了雍县。
刘嘉和延岑冲进雍县,立刻紧闭城门。这一路狂奔,根本没时间停下来收拢败兵,两人只带着两三千人入城,之后汉军便冲到城下,四面围定。
雍县城中原有一万余人守城,如今刘嘉和延岑的兵马便只有这么多了。两人都曾是独霸一方的诸侯,如今却朝不保夕,困守孤城。
留在郁夷的李宝听说二人兵败,大惊失色,想冲出城去厮杀,敌方大胜,士气正高,李宝唯恐不敌,想死守郁夷,又觉得是个绝地,思来想去,自己势单力薄,还是与刘嘉和延岑合兵一处才好。
李宝眼看城北无人防守,便在夜里偷偷地准备船只,趁着黑夜登船,沿汧水逆流而上,船行到半夜,忽见前面河面上燃起火把,照得河面白昼一般,无数船只横亘于上游河面。
有人提着一张弓,站在船头大叫道:“哈哈!李宝,你果然来了!我奉陛下旨意,在此等你多时了!”抬手一箭,将船上旗帜射落。
李宝吓得魂飞魄散,敌军万箭齐发,士兵纷纷落水,李宝忙下令道:“掉头,掉头,快掉头回城去!”
船队向来路逃遁,因互相拥挤,不好掉头,只有少量船只逃走,其余都被汉军俘获,李宝逃到天亮,总算见到了郁夷城,却见城头上竖着汉军旗帜,城上箭如雨下,将李宝军射死无数。
原来在他偷偷出城之后,汉军一支偏师袭取了郁夷城,端了他的老窝。
李宝如今悔不当初,还不如在城中坚守,至少能多捱些时日,如今他前后都有汉军,走投无路,眼看要生生困死在这条河上。
李宝欲弃河上岸,身边将领劝道:“君侯,我等如今只有这一点兵马,便是上岸去又有什么能为,末将听说建世皇帝善待降将,君侯莫不如。。。归降了吧!”
话音刚落,被李宝一刀刺死,李宝将刀拔出,在尸体上蹭了蹭,冷笑道:“你这不忠不义的东西,只知道自己的功名富贵,哪里管本侯的死活?你以为只你一人知道投降吗?本侯自然知道是要降的,只是不用你来教我!”
天一亮,李宝即举兵投降。
扶风边境四县,小皇帝刘钰亲征已平定了三县,只余下雍县还在刘嘉和延岑的手里,城内不过一万多人,并无多少粮草,二人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皇帝在雍县城外驻扎了几日,并没有下令攻城。等到更始柱功侯李宝投降,便召他来相见。
皇帝对他很是礼遇,说话都透着亲热,允许他统率自己手下仅有的兵马,驻扎在中军大营之侧,比其他各营更靠近皇帝的大帐。
小皇帝说道:“朕不攻城,是不忍雍县生灵涂炭,卿可修书一封,派人送进城去,对二王好言相劝,就说朕许诺尔等,若束手来降,尔等三人都不失封侯之位。”
李宝应了,随即亲自写了一封帛书,派亲信人揣了送进城去。
雍县之内,汉中王、武安王看过书信,刘嘉叹道:“如今走投无路,别无他法,看来只能降了,但愿小皇帝能信守承诺,善待我等。”
“怎么善待?不过是和刘圣公一样,一所好宅,几个美婢,过一家一户的小日子而已。”
刘嘉道:“当年在舂陵,家父早死,家里贫苦,多亏族叔养寡人成人,当时心心念念的就是一所好宅、几个美婢的日子,那就真正的好日子啊!”
延岑只是冷笑,又问送信人道:“君侯还有什么话交待没有?”
那送信的也是胆大,只笑道:“大王若只想过一所好宅几个美婢的日子,那便没有;大王若不肯屈居人下,还要纵横天下,称孤道寡,君侯倒是有几句话带给大王。”
刘嘉惊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宝难道不是真心投诚?”
延岑已豁然而起,拔出腰间佩刀,一刀将面前几案斩作两段,他说道:“大丈夫当横行四海,服冕冠,跨宝刀,焉能仰他人鼻息,食嗟来之食乎?”
刘嘉看着他,心道:“延岑终不肯居于人下。”
延岑面貌雄伟,有勇力,有计谋,生就一副英雄相貌。但他的为人一向是反复无常,今日降,明日叛。每次他投降的理由只有一个,暂时保全自己,等待机会再一次反叛。他是一个投机者,总是寻找一切机会以小博大,以期建立他心心念念的王霸之业。
延岑说道:“柱功侯必定有良言相劝,你且说来。”
送信人道:“君侯有言,他如今得小皇帝信任,得以率本部两千人在中军之侧。大王可假意出降,率数十敢死之士,衣内藏短刃,在狗皇帝受降之时,骤然发难,胁持狗皇帝,号令诸军,则大事可成。大王若肯,君侯当起兵响应。”
刘嘉吓得汗都流下来了,连声道:“城外十万大军,这,这太冒险了吧,若是一击不成,我等皆有灭族之祸。”
延岑道:“大王言之有理,此事需考虑周全些才好。”
话音刚落,起手一刀,已刺入刘嘉前胸。刘嘉大睁着双眼,看着延岑,说道:“你,你。。。”
延岑道:“大王仁爱,数次容我,与我栖身之处,如今大王再做做好事,助我最后一次吧!”
延岑用脚将他尸体蹬开,抽出刀来。向送信人道:“密谋之事,最忌犹疑,汉中王已知我等之谋,若不杀之,必将为害我及君侯。如今可推说因其不肯降而为之,以博取小皇帝的信任。明日我便出降,依前计行事,请柱功侯助我,若能成功,我二人共入长安,分掌朝政。”
两个人计议定了,送信人便出城去复命,延岑挑选死士,准备刀枪。
第二天一早,延岑大开城门,带着手下诸人,皆素服免冠,拜伏于地。小皇帝带大军入城,见了延岑,便让人扶他起来,到面前说话,百般抚慰。
延岑看皇帝身边只有一个矮小的少年,其余人都在几步开外,心道:“此时不动手,还要等什么时候?”
他一手去怀里摸刀,脸上还在笑着,另一只手却突然抓住皇帝手腕,向怀里猛地拉拽,没想到皇帝手一沉,摆脱了他的束缚,而旁边那个少年突然上前一步,闪电般地出手。
延岑根本没把这个小孩子当回事,一点也没有防备。他哪儿知道小班登的手搏已练得炉火纯青,诸葛稚等人都在他手底下吃过大亏,延岑的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刚刚抽出来的短刀从手里飞了出去。
他刚想起身,旁边伸过来一柄大槊,锋刃深深地刺入他的前心之中,延岑张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他有许多次赌上自己的性命,每次都赢得盆满钵满,唯有这一次,他输了,虽只输了一次,却再没有翻本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