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曾经的事情仍如昨日时光鲜明, 好的不好的, 杜维因都将它们记得清清楚楚。并不知是否是因为巨龙都是如此, 因为时光太漫长, 有的龙选择将其遗忘,有的龙永远牢记,一丝不错。杜维因有时候想自己的确是小心眼的龙。可这世界太灿烂, 红龙是火焰的龙, 热爱一切战争、占有一切光明, 铭记一切叫自己不痛快的敌人。
他记得还是雏龙的时候出壳,他在一个火山的隘口爬出来,挣动翅膀, 摊在岩浆里,第一次看到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他是幼龙的时候向往着人类的大陆, 向往着其上所有的金银和冒险故事, 抢夺人们的财宝,谱写显赫的生命。他等了一千二百年的时光,终于在成年的时候和好友跨越大海,登上西边的陆地, 开始肆意挥洒自己的热情。
生命本如流星,长长短短,各有定数。对杜维因来说,他有时候倒也能感受到人类的渴迫, 无论那种渴迫所趋生的**是否遍布流毒。巨龙原本也是这种贪婪无序的生物, 因实力强大而更为肆无忌惮。杜维因不觉得自己算什么好龙。他看到美丽的就想要占有, 看到想要的就要去抢夺,有人惹怒了他,他就要把那个人撕成碎片。
清泉绿林的洛兰就是明证,脚下踩着的这个女人也是明证。她每一声的厉叫听在红龙眼里都如同仙乐,这比从前密会的时候不得不听她那恶心的笑声再痛快不过了。杜维因环顾着周围,他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快感。
他笑着对雄狮公爵说:“是我和这个女人杀了你的女儿。”
雄狮公爵长女,闻名遐迩的帝都金玫瑰,安特亚·洛莱恩得到了龙器,红龙的前肢,她想要做成匕首,于是在秋季出发,前往月光岭。她失踪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便发现公爵小姐凄惨地死在战鼓平原,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
当然条件和动机全都完美无缺。那只手是杜维因的,红龙和银龙的行踪并不算隐秘,有了线索全都有迹可查。
但虽然龙可以杀她,这桩谋杀仍旧充满疑点。银龙逃走不是秘密,安特亚出发的时候带了许多人手,她的护卫纵然做不到屠龙也该有所警示,他们一个都没发出消息,猪狗一样堆积在小溪边。“那当然是因为罗兰·梅洛在我之前蛊惑了她。”
罗兰利用安特亚对她的信任蛊惑她。她一手创建了集会,邀请安特亚前来,她亲自筹划了捕猎巨龙的计谋,她帮助安特亚拿到龙器,她还在那么多地方有求于安特亚,要讨好她,将她侍奉得像一个女王,金玫瑰视她为仆人,怎么会提防她?她蛊惑了安特亚·洛莱恩,操纵她的灵魂,又操纵她的护卫。
“当然是我亲手撕裂了那个女人,”红龙竖眸眯起,仿佛还满意地品尝着复仇的甜美:“但是罗兰·梅洛亲手将她送到我面前,我却之不恭。”
雄狮公爵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梅洛小姐有什么理由杀我的女儿?你被迫签订契约,这里谁都能看出来,你厌恶你的主人。”
杜维因的脸扭曲了一瞬间,他的嘴向后咧起,像是要龇出利齿威胁咆哮,但他很快地回复那种礼貌的假笑:“她想要我,不是吗?她和我有契约,我动不了她,不过其他的人如果不动,我怎么会愿意在今晚坐在她身边?”他环着胸,那样美丽的面孔,张扬的邪气,叫人能如此轻易地相信,确实会有女人,为了得到他的青睐什么都做得出来。杜维因同样冷笑地说:
“那除了她还有谁会是我的同谋呢?你要知道,我除了打架,对找人可一窍不通。想必你女儿也挂念着身上的仇恨,不肯轻易暴露行踪。”
“你的朋友难道不是最可疑的人选吗?”许多人的目光都朝玛利多诺多尔看去。银龙冷冷地扯下了自己的兜帽,那头银发流泻出来,垂在脚边,映衬星河,如天穹晃动。
“他没有。”红龙懒洋洋地说:“你也知道他丢下我逃跑了对吧。”身后传来清脆的扭断栏杆的声音,他连头也没回。
“这家伙背弃了我,我要让他痛苦,我怎么会让他和我一起复仇。”
“那么梅洛小姐显然你也不会与她共谋。”
“那可没有办法,”杜维因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谁叫只有这女人才同时知道我和你女儿的行踪?”
唯有这一枚拼图罗兰无法辩驳,假若杜维因自曝是凶手,和他签订了契约的主人就是最可疑的人,比玛利多诺多尔还要可疑,毕竟银龙就算拥有空间的天赋,他也无法凭空找人。安特亚明知银龙会寻找她,她的行踪是秘密的,龙的行踪也是秘密的,只有罗兰同时知道他们的所在。
雄狮公爵看着被踩在杜维因脚下挣扎的罗兰,神色深深。场中一时静谧,只余沉重的呼吸和罗兰痛苦的尖叫。塞西瓦尔总是有这个毛病,见不得人冷场,何况今晚他还算是个诚挚的主人。银狐伯爵恰当礼貌地插入:“那么以此推断,您今晚的目标是我了?您知道,今晚拍卖会的压轴品就是您身上的某件东西呢。”
他竟然还对杜维因用尊称,即使说着这样让人刺心的话,他英俊的脸孔上仍是露出那种好整以暇的疑惑样子。
“但您这样在公爵冕下面前自曝凶手身份,又让我十分诧异。因为如果您想要报仇,您似乎更应该跟随罗兰小姐的脚步,指责我的利益熏心才对。”伯爵笑着摊了摊手。
“不过我是个商人,利益熏心是我的天职。说实在的,虽然对红龙阁下您有些歉意,但扪心自问我可没做错什么呢,如果您想要复仇,我也只好为自己的小命和无辜受到波及的公爵冕下努力抗争一把才是。”
这就是为什么杜维因总是厌恶人类的原因。宵小之徒当然每个种族都有,但似乎只有人类才能看到这样的恶心,这样的无耻,这样的让人齿冷的滴水不漏。他看也不看塞西瓦尔一眼,也似乎对场中随时的剑拔弩张毫不在乎,碾了碾脚下的女人,神情是高高在上的倨傲:“你不用把雄狮拖下水。人类的公爵,我要和你谈个条件。”
雄狮公爵冷淡地说:“你杀了我的女儿,我和你似乎没有什么条件可谈。”
“是吗?面对一头可以和你签订守护契约的巨龙,你觉得没有什么条件可谈吗?”杜维因轻轻地笑着说:“你女儿死都死了啊。”
奥格斯·洛莱恩的神色终于微微一动,心爱的女儿的惨死所带来的的愤怒和杀机似乎也要在这句话中稍稍那么动摇一下。杜维因冷酷的目光看着塞西瓦尔:“帮我把这个女人的契约解除。我知道她不会解除契约的,解除了就是她死。所以找到办法强迫她。只要能够做到,我虽然也想杀了你,塞西瓦尔,但我可以忍耐这个冲动。”
塞西瓦尔矜持的的笑容顿时有些失色了,而雄狮公爵的目光开始专注起来。
巨龙——强大的巨龙、几近无敌的巨龙,生命漫长到几近永生的巨龙。假如他们的数量不是难么稀少,这个种族早就占领了这片大陆。纵然他们不是真的无敌,他们仍然是可以杀死的,每屠一头龙都是震动大陆的盛事,他们身上从血液到肢体统统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可那又怎么能比一头巨龙的守护相比?一头巨龙的生命有将近一万年,从三千岁到八千岁的五千年都是巅峰时期。活得越久,他们越是历尽锋芒,越是强大。一个战士或一个魔法师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巨龙,获得他们的馈赠提高实力,可权势惊人的雄狮公爵有更为看重的利益,他的家族,他的声望,他还能获得的更多财富和权力,他可以买到杀死一头龙甚至两头龙的武力,可他买不来几千年的荣光。
他是动摇的,塞西瓦尔远远望着他道:“冕下,您不会相信这头龙的话吧?他撒谎成性。”杜维因冷笑:“我想杀了你,这可不是撒谎。”雄狮公爵淡淡地说:“你受了伤。”
“银龙毫发无伤。”杜维因面无表情地说:“两头巨龙。当然,他不需要做到像我这么尽心尽力,他有权拒绝你和你的后人的宣召。”
雄狮公爵看着对面的银龙,他那对锋利的银眸看不出什么表情,神情冷酷得如同钢铁,又脆弱得像一触即溃的泡沫。即使到现在他都没有丢下自己的朋友,巨龙的心不如人类那样善变。他故意问:“你和你的朋友谈过吗?”
“我想不需要谈吧。”杜维因说:“玛多欠我的。”
玛利多诺多尔迎接着所有人的目光,他分不清什么样的目光,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是乱的,光是这样地站着,拉紧身边的贝莉儿,保护她不受这些人的骚扰,他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他没有心力再去考虑杜维因……再去寻根究底,弄清他的想法。他确实欠他的不是吗?在法师塔,在战鼓平原,在清泉绿林,在这场拍卖会上,在那个倒地惨叫的女人身上,在红龙的手臂和那份令人欲死的契约里。
杜维因恨他吗?他是这么说的,他没有心力再去思考他说的是不是假话。他点了点头。小花忍不住的一声哽咽,他怕被人听见,他不想再暴露出更多弱点和脆弱了——他把她向后推,挡在背后,似乎就像是尽量地做出了最遗恨的补偿。
……这笔交易因此可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