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多诺多尔有一瞬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半夜他放在人类身上的信标有了警告——他从没想过一直在日落前乖乖回家的人类会在晚上出事,他以为她仍在小溪边, 那里还留存他的气息, 不应该有危险。因而他犹豫了,来得晚了一些,五头狼要扑到人类身上将她撕裂, 而他只来得及将最近的那张血盆大口撕裂。
随即他中了箭。他没料到人类的武器向他袭击, 措手不及地歪了一下,然后她径直朝他扑上来, 把他撞倒在地。那支箭也插入人类的肩膀, 她挣扎一下, 从他的胸口抬起头来, 他的头发落在她脸上而被她拂开, 露出那张寻仇一般的冷笑的脸。“哈, 白龙。”她说:“抓住你了。”
她的血鲜红, 流到他身上, 滚烫得惊人。玛利多诺多尔突然惊慌失措。这一点都不是他预料到的情形。他瞬间想离开, 然后灵魂深处剧烈的震荡, 玛利多诺多尔猛地咳嗽起来,满口的血腥味。他这才发现人类正死死拽着他的头发,他们的伤口还相连着,他把她也带了回来。错误消耗的魔力太大, 他千疮百孔的身体不堪重负。
而人类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爬上来。她直起身跨坐在他腹上, 他动不了, 巨龙被迫在她面前摊开要害,她就像胜利的战士俘虏了她的猎物。漆黑的山洞里没有一丝光,人类喘了口气把箭拔掉,扔到一边,胳膊上还咬着的狼头,她摸索着掰了两下,不得其法,于是从腰带里掏出一块龙鳞割断牙齿。
砰,狼头沉重地从他们身上滚下去,被人类动动腿踹到一边。然后她捏破脖子上的小木筒,水的清凉气味传来,还有龙血草的味道混杂其中——显然她准备万全。水拢在手上有几滴往下流,人类吝啬得一点都不给他,一捧水自己喝了,一捧水涂在伤口上。
她疼痛的喘息渐渐平息下来,之后山洞里有一时的寂静。玛利多诺多尔别过了脸,明明人类应该什么也看不见,她低下身逼近他的时候眼睛却仿佛真能看见他似的,直视着带着兴师问罪的光辉。
“终于逮着你了,你可真能跑哈。说,你为什么要跑!”
玛利多诺多尔就连那一点明白被愚弄的愤怒都无法燃起。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圈套,这是一个饵。狂妄而可恶的人类,她把自己当饵,诱他上钩。巨龙难得的好心竟成了被算计和践踏的烂泥。他应该要咆哮着让她滚,立刻滚回她的小木屋里,而且这辈子休想再叫他关注这个人类一眼。
但是星星逼近到眼前来。玛利多诺多尔抽搐似地抽紧了喉咙。
“放开……我的头发!”
“你想得美!”贝莉儿毫不客气地冷笑,甚至还立刻把头发往手上缠了两圈拽得更紧。他以为她傻,她一放开他头发他还不立刻就跑?她就应该动都不动,把自己当石头压他身上,如果可以她还要再加码,最好把他压死,一了百了。“白龙,你别以为我冒着生命危险进森林过夜只是为了找你说声晚安。”贝莉儿恶狠狠地说。血草起效之前她就已经亢奋得像折了药。在忐忑不安中入睡,和饿狼的对峙,抓住白龙时的千钧一发。她的心脏这时还在刺激地输送大量供血,砰砰砰砰跳得飞快。
“今天咱们最好把这事儿说清楚,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过我是银龙。”白龙冷漠地回答。黑暗里贝莉儿看不见,她只觉得有冰凉的手指拂在她手背上,轻轻一触,一掠而过之后,白龙握住她的手腕,“……你居然现在还叫错,你以为这样侮辱巨龙能被轻易放过吗?放开我,你这愚蠢的人类,要不我就把你的骨头折断。”
典型的色厉内荏,贝莉儿嘲讽他:“你还能动的话你就尽管折啊。”白龙要是能动,他早就把她掀翻一边去了,哪还会任她把他压在地上?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她一点都不当这是个威胁。手腕上的力道倏然收紧了,贝莉儿无动于衷地说:“哦,对,还有关于白龙,是啊我是喊错了,前两个月你要是回来没准我还有心情跟你道个诚意满满的歉,但抱歉过时不候,现在晚了。”
黑暗中传来重重的喘息,贝莉儿估计白龙都快恼羞成怒炸了,这两句话她都快来回轱辘一个月了,白龙哪里痛她戳哪里,立竿见影的报复,她就喜欢这样把话甩在白龙脸上,真是酣畅淋漓的复仇快感。她哈了一声:“愚蠢的人类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人类上辈子不欠巨龙大爷的,现在人类决定不惯着龙了,所以你再喊我人类我就继续喊你白龙。”她重申:“白龙,白龙白龙白龙白龙白龙。”
玛利多诺多尔觉得自己忍让够了。将巨龙压在身下,这样无礼地侮辱和冒犯,狂妄的人类,她真的以为他不会杀了她吗!他咆哮起来:“人类,你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贝莉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真想知道什么叫得寸进尺?”
玛利多诺多尔愕然地睁大了眼。人类温暖的香气在黑暗中伏下来。她一只手拽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柔软地绕过他的脖颈。她温柔的呼吸喷在他脖子上,细嫩的小手指摩挲他的皮肤。
——血液猛然奔流,他突然停止了呼吸,最酥麻的电流感从身体深处涌上来,心悸而晕眩。人类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这才叫得寸进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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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会儿玛利多诺多尔觉得整个龙都僵硬了,心漏跳一拍,热量迅速从皮肤表面蒸腾出来,人类的呼吸声如惊雷,炸得他的脑子里轰轰作响。玛利多诺多尔绝不承认自己竟然会被人类这样的冒犯惊吓到,他别过头尽量地远离人类的脸,努力忽视自己全身炸起的寒毛,低声喊:“滚开!”
人类反而把搂着他脖子的手更加紧了紧,她坐在他身上,还握着他的头发,一只手圈着他的脖子,但她尽量弓着腰身,不把胸口贴在他身上。她嘴唇对着他的脖子,突然叹了一口气,小小的热气撞在他皮肤上,玛利多诺多尔绷紧了,她身上有香气,黑色的洞里,浮动着,悄然如花绽放。
“我会放开的。”她说:“我也会道歉,诚心诚意地道歉,你不喜欢我碰你脖子是不是?白龙,”人类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像清晨的雾,像夜空下的露水,像湖面上掠起的风。“我只是觉得我们该好好谈一谈。我们把事情说清楚好吗?你不想我打扰你,我以后绝对再也不打扰你——”
贝莉儿真诚地说:“我只是不喜欢这样,我们好好地聊着天,或者可能是我自以为我们在好好地聊着天吧?你一句话也不说就突然走了,你知道我很担心你吗?后来我也很生你的气,你这样做让我很难过。不过现在这些我们都不讨论,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走?你不是因为我喊你白龙生气对吗?”
摇椅当然不可能是导火点,只有可能是她喊他白龙。但之前喊了那么久的白龙,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或许那时候白龙只是懒得和她解释。他把她当做一粒硌脚的沙子,过了一年后从鞋子里甩脱出来,就此永不相见——何必向一粒沙子自我介绍呢?这就是自找麻烦。
玛利多诺多尔沉默着,他当然知道做得不那么妥当的是谁,否则他为什么要暗中在人类身上种下信标,暗中关注和保护她呢?或许这样只是一些自以为是的补偿。玛利多诺多尔现在只想让人类离开他的脖子,越快越好。
“……我不想看见你。”
“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之前相处得挺好的,没什么不对?就算我自以为是,但总有个理由让我突然惹你烦了吧?”
因为、因为什么,玛利多诺多尔说不出口。人类为什么要这么刨根问底?她仿佛看透了他。“你在躲我吗?你害怕我?”
巨龙怎么可能害怕一个人类。他反驳似地沉下了脸。“没有。”
“那就是你讨厌我罗?你不想和我住一起?你直说就好了啊,你之前又不是没有这么干过,说一声,我明天就可以搬走,不会生气的。”人类说:“你没必要离开自己的小溪,那当然是属于你的地方啊。而且你的伤还没好不是吗?”
玛利多诺多尔不想和她住在一起,但那不是她的原因,而是他的。高傲的巨龙永远不会说谎,玛利多诺多尔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尊严可以抓紧。他难堪地沉默。
“没有……讨厌你。”最后他低声说:“我只是不想和你在一起。但这样走了……确实……很……抱歉。所以立刻放开我,要不我就把你吃了。”
白龙竟然道了歉。贝莉儿愣了愣才爬起来。她一离开他的脖子他就像窒息似的大口呼吸,好像他真的很怕她碰那里。她不由感到一点愧疚,她的手仍本能地抓着他的头发不放,白龙恶狠狠地往回拽头发,她赶紧松了手,从衣服里掏小木筒给他。大约还有五六瓶,她全一股脑塞过去。白龙喝了几口,喘息一会儿,终于有力气坐起来,第一件事是退开离她远远的,贝莉儿看不见但她能听见声音,悉悉索索一直到最远的角落里才停下。
……她何德何能让一头巨龙这么退避三舍啊。贝莉儿简直想不通。她鼓了一个月勇气的冒死行动最后只从白龙那里得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毫无根由,似是而非。或许白龙有什么自己才明白的理由吧?但他不会再对她说更多了。
能有道歉贝莉儿都很意外,但她突然深深地难过起来。她觉得自己真的从此失去白龙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我……”她呼吸了几下才能接着往下说。“我们是不是说清楚了?”
白龙顿了一会才说:“我以后不会再看着你了,自己小心吧,人类。”
玛利多诺多尔在黑暗中看着她,人类的样子狼狈又血淋淋,泥污的脸上,眼泪从双颊上滚出一道湿漉漉的痕迹。但她的声音很平稳很平稳,他几乎听不见她的颤抖,她低下头,睫毛安静地停在眼睑上,如大雪坠地。她说:“我知道了,我回去就搬走。”
玛利多诺多尔想说没有必要,她在的时候,他不会再回到小溪边了。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人类微笑着说:“谢谢你,白龙。”
他将视线挪开,这就算说完话了,其实这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玛利多诺多尔想如果他早能对她说出这些话就好了。他等着她动身离开,但是人类站起来半天,她找方向找了半天,然后摸了半天摸到石壁,摸索着朝他走过来,摸索着跌了一跤,摸索着爬起来。
结果转了半天她还是在那一动不动的。最后玛利多诺多尔不耐烦了,他回过头问她:“你怎么还不走”
贝莉儿茫然地睁大眼,实在太黑了,她真的不好意思打扰白龙了,但是越摸来摸去越冷汗直流,心里拼命地祈祷白龙不要说话,可惜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最后还是她还是被他开口质问了,在利落的告别后,这真的显得特别丢脸。
但丢脸也得说啊。贝莉儿心里哇的一声哭出来。“我看不见……”
白龙突然沉默了。贝莉儿不得不向他求助:“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去?用你的瞬间移动?我找不到路,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白龙说:“我没有魔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