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徐麟正讲得唾沫星直飞,为大明朝的辽东军规划军机保密章程,辽东经略杨镐却闭上了眼睛,把肚子窝在了虎皮椅中,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打起了呼噜,他那长长的花白胡须,随着一声一声的呼噜声,随气飘扬。
“杨军门……”徐麟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话语这么有催眠能力,叫了两声,杨镐继续呼噜,满帐的幕僚皆顾左右而窃笑。
徐麟提高了音量再叫,杨镐终于醒了,故作懵懂地歉然道,“哦,徐千户说到哪里了?不好意思,老夫日理万机,一时失态睡着了。哦,对了,是在说你要帮助我四十七万大军之中侦谍反谍嘛,也对,老酋不过才五六万乌合之众,他们当然要拼命刺探我们的军情啦,是的,是该防,这样吧,徐千户就继续做你锦衣卫的老本行,整个辽东辖区之内,你瞧着谁像是奸细,就抓起来拷打好了。”
徐麟听了,为之气结。在杨镐看来,我众敌寡,防着敌军来刺探就可以了,至于去刺探对方,随便搞搞就行了,完全是没有大费周章,轻敌骄矜之心,再明显不过了。
徐麟怕的就是统帅的轻敌骄矜,忍了忍,他不得不抗辩陈情,道,“杨帅您是科班出身,当也崇尚青竹。想那青竹,自出土时便有节,到凌云处犹虚心。陛下之望,国家之托,全军之脉,黎民之安。尽在此仗之一胜荡敌寇!兵凶战危。还请杨帅以竹为鉴,万万不可因我军兵众而掉以轻心,需当就假设我军是兵寡的那一方,以哀兵必胜之心,不择手段地主动刺探敌军军情。如此才能确保战胜的几率啊。”
“放肆!”
杨镐被年轻的区区千户说教了一番,哪里忍得住?他砰地一拳砸在帅案之上,须张怒目地瞪视着徐麟。正要发作,这时候却自帐外匆匆走进一个参军模样的幕僚,递上来一封书信,又附耳向杨镐说了些什么。杨镐这才暂时压制了怒气,令那参军点亮了帅案上地油灯。就着油灯看了书信。顿时满脸都是惊讶之色,倒吸了一口凉气,抬起眼睑幽幽地闪了徐麟几眼-------这是京中来信,内容很显然,就是官僚集团向他介绍徐麟是“宦官克星”,建议他务必要善待这位如此重要地人物。
杨镐乃是朝鲜战争中指挥不力遭到罢免的人,多方钻营门路才得以起复为辽东经略,他哪敢得罪官僚集团中的大多数?这一封京师来信,让他对眼前的徐麟充满了忌惮:这小子竟然是宦官的克星?!
忽地泄了怒气。杨镐摆手道,“徐千户无须多言。我军赢定了,四十七万都打不过六万人,还有天理吗?我们地将士又不是吃狗屎长大的?!徐千户,你放心。本经略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样的机遇。竟然能得到势同水火的皇上和群臣的垂青,但一定会确保你在辽东的安全。就算是战事真的不顺,也保证你不会掉半跟毫毛!”
徐麟真是哭笑不得,一抖身上地飞鱼服,慨然道,“我希望大人记住,既然来当兵,不怕丢老命,所以,保护我一个弃笔从戎地千户,并不是你的责任,但保护全军将士的安危胜战,才是大人你,最最不可推卸的责任!”
杨镐甚觉他不识好歹,又太粘牙腻齿,只得耐着性子道,“徐千户,哎呀,非是老夫不愿意给你权利去各路军中实行你的那十六字方针,说实在的,老夫也盼着这场讨虏之战胜得毫无悬念,何苦为难你?实在是你说的十六字方针对我辽东不可行啊。不怕实话告诉你,老夫已经向兵部请调四十七万的军队来援辽,可是真的会来多少,老夫也完全不知道,都是天南地北地卫所兵,这些兵的空额比例高得吓人,天知道实际人数会有多少?但老夫却知道一点,越是兵员稀少,马林、杜松、李如柏和刘铤四个总兵,就也是要抢兵员,都想多掌握一些资本,他们肯定会为兵员争得满嘴狗毛!徐千户,斥候也是兵,而且是精兵,是尖兵,他们这些总兵见了兵丁,就好像苍蝇见了血,只有进的份,哪里会舍得调出斥候给你的份?”
徐麟一呆,这才明白了其中还有这原因。这都是些什么总兵啊,靠,相当军阀不成!
但他不愿意就此放弃,刚要张嘴,杨镐又摊手道,“还有。徐千户,你是锦衣卫,是皇上的亲军系统,我们则是兵部地五军都督府管辖,就算你奉了升职而来,四总兵他们这些老行伍,会真地信任你锦衣卫,会真的信任你少年千户,会真地把全军军机侦查的大事寄托在你的身上么?绝对不会的----哼,说句罪过话,他们连本经略也不放在眼里呢,遑论你了!”
徐麟此时终于全明白了过来,杨镐说来说去,其实是在把徐麟当棋子使。
杨镐明知道四总兵对徐麟会有些抗拒,便率先把徐麟给堵住,然后再去四总兵面前卖人情,说你们看吧,本经略对你们是如何的信任,是如何的维护,是如何地知心,已经帮你们把那个妄想插手军机的弱冠少年给打发了,你们以后应该多听本经略的。。。。日,要抗拒,也应该是四个总兵和老子打擂台啊,要你***蹦出来干什么,想拿老子去讨好示恩,老子有那么好糊弄的?
有此领悟,徐麟对杨镐的印象,跌倒了冰点。但他想了想,军务大事不是可以用来斗气的,便耐着性子吞了这口闷气,再次道,“杨帅,世间事本就需要锲而不舍地做,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黎民。还望杨帅能强硬一点,用你的尚方宝剑将此令下达。。。
“呼,呼。”杨镐见徐麟兀自不肯干休,又不能真的罔顾官僚集团而去把他怎么办了,只好故技重施。索性再次闭眼睛,瘫倒于虎皮椅中打起了呼噜,继续吹得胡须飞扬。
徐麟本是为国进言,哪能就此善罢甘休,于是又叫,杨镐不醒。
徐千户有些气愤,走到杨镐的帅案之前高声叫。杨镐彻底地不肯醒。还故意把胡须吹得更高。
千户大人知道再叫他也是自取其辱,终于绝望了。同时,他也火冒三丈了,将帅案上的那盏幽然火闪地青铜油灯向中间移了两寸,转身就走,“卑职告退,不打搅杨帅休息啦!”
杨镐听着他地脚步声远去,一面继续呼噜,一面心内大喜。“总算打发了这个小讨厌鬼,臭小子,老夫是不能奈何你,但你又何尝能奈何身为经略的老夫?哈哈,和老夫斗。你还嫩了点。。。。。咿。什么烧胡了?哪里来的焦味?啊呀呀。。。。老夫的美髯!来人啊。”
满帐惊呼。
徐麟在外听了,直冷笑。美髯个屁,还不是能骚的毛!
辽东经略地不给面子,令徐麟的锦衣卫军机侦查司陷入了困境。
作为辽东的最高首长,杨镐他不首肯,徐麟就无法得到办公署衙,无法建立其斥候总队,无法参与辽东全军军机,更无法支撑起一个有效的军情系统。而最郁闷的是,杨镐被烧了美髯之后,却又不能完全确认是徐麟烧的,竟然恼羞成怒,连营房和军饷都不拨付给徐麟,他所带来的一百五十名新编应天缇骑、一百名路上选拔地野兽军户,三十名通译和三十名文书,全都衣食住行无着,成了沈阳城里最边缘地三百多人,只好窝在小小的沈阳百户所里打地铺。
其实,杨镐也好徐麟也罢,都不过是在等待,等着对方服软。难道杨镐还真敢把徐麟这钦差千户和宦官克星给饿死了不成?他已经准备了锦衣玉食,只等徐麟认输认命而已,只不过,杨镐是越等越心虚。而徐麟偏偏不是赌气,他要的就是为国效力的机会,建立军机侦查司是关乎国家安全的原则问题,岂能为了肚子而出卖原则。因此,徐麟越等,心中对杨镐的恨意就越深,甚至已经动了杀心--------再他妈只顾着争权夺利玩心机,小心老子令人刺杀你!
双方的较劲,持续了五天时间,到九月十三日,一个不速之客上了百户所的门。
“卑职辽东税监兼监军使高淮睃求见徐麟千户。”
高淮睃只是从五品大太监,品秩低却权柄重,做了十几年的辽东地税监,又新兼了监军一职,以杨镐那种曲意求侥的个性,绝不敢压制监军太监,所以可以说,高太监在军中的分量不轻。凭此一点,徐麟并不敢马虎他,但自己被群臣硬生生栽了一个“宦官克星”的头衔之后,徐麟再瞧任何一个太监,都觉得他肯定痛恨自己。
因此,对高淮睃的主动上门,徐麟是戒意深深,索性拉上所有麾下地四百户沈柯、穆林、薛峰和谢浪,一同会见高淮睃,小心翼翼地等着他说明来意。
寒暄已毕,高淮睃瘪了瘪婆婆嘴,递过来一张千两地票贴,笑道,“徐大人,老高是来谢谢你的,这是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给老子送钱,老子和你不熟啊,徐麟大惑不解,“高公公如此客气,徐麟心领了。但无功不受禄,我不知公公为何谢我,如何敢收?”
“兮兮”,这太监地鸭公嗓子笑声就这样难听,他见徐麟问及,便起身对徐麟长揖一礼,满口粗话,笑道,“大人烧了杨镐的所谓美髯,别人或许可以不谢大人,但老高却是不能不谢谢大人的,不然我还是***人?哼,杨镐和我本是同乡,幼年就是玩伴,只可惜他家书香世家,生活富裕,后来科举做了官,操他妈,运气太好没话说。而老高我家却佃户而已,穷困潦倒。无奈进宫做太监。操他妈,老子也不得已啊。可是,杨镐真是小人像,不地道!操他妈,我两人他乡重逢。一同共事,他不和我叙旧情安慰老高也就罢了,却总是戳我疮疤,故意叹息说,当年我没活路的时候就该去找他救济,何苦割了命根子?操***,大人你烧光了他的胡子。兮兮。可把老高乐死了:我有扒光他胡子的冲动,可不是一天两天啦,操他妈!”
徐麟一听,更加狐疑,这是高淮睃和杨镐地小过节而已,值得一千两银子?要知道,一千两已经够五十名关外精兵地一年兵饷了(备注:戚继光募兵,南方打倭寇的兵一年十两,冀州打蒙古的兵一年十八两)。因笑着推回那票贴,道,“我绝对没烧杨大人的美髯,高公公,小心我告你诽谤哦。”
高淮睃知道自己没有说到点子上。忽地泛起一股不堪回首的苦痛表情。将他和杨镐地过节重点说了出来,“徐大人。各位百户,不怕你们笑话,想必你们也听出来了,老高有个口头禅,就是喜欢说说操他妈。”
徐麟和四个百户都一愣,口头禅又怎么啦?
“哼,操他妈,杨镐初来,怕我这监军掣肘,趁一天诸将云集的时候,截住我的口头禅笑话我,操他妈,说我没工具还能操谁的妈,弄得满屋子都拍桌子大笑,将老高的威信打压到了底,谁见了老高都不恭敬。操他妈,太缺德了!”
四百户顿时憋得脸通红,却不敢笑出来。
徐麟则哈哈大笑,迅速抓过那张票贴。。。。靠,原来是有争权夺利的大过节,想不到你这个监军竟然混得这么惨。
呵呵,老子烧了杨镐的毛,老高就可以笑话他也是婆婆嘴巴了,拿一千两来谢谢咱,这钱收得就合理啦。
而高淮睃地这一千两银子,只是说上话地话头,当然还会有别的来意了,“徐大人,明人不说暗话,那日你去杨镐面前打擂台输了,老高听说之后,很是义愤填膺,也气他杨镐不过。大人,他不许你的军机侦查司开张,难道你就不能绕过他自己干吗?你也是有圣旨的钦差啊。”
提起这件事,徐麟当然气愤了,可明朝君权不猛,又有将在外君命不受的原则,没有军事首长的全力支持,自己鼓捣又能有多大的声势?因见高太监似乎有主意,便笑着向他请教。
“弹他,弹得他满头生包,弹得他七窍生烟!”
高淮睃伸出了指头,弹来弹去。弹,当然弹劾的弹,但这太监的表情竟然像是在弹小鸡鸡一样地自娱自乐,搞得徐麟五个全都粲然一笑。
但这建议和刺杀杨镐一样,都不是徐麟愿意采纳地方法。
明年一战势在必行,一军统帅,若是刚刚熟悉了辽东情势之后,便被弹劾或者杀掉了,对己方的军心士气都有着不利的影响。更何况,徐麟可以为原则和杨镐争辩,却不愿意为高淮睃的争权夺利去出头,靠,要弹劾你自己不晓得弹?既然你一个堂堂监军都不好弹劾杨镐,显然杨镐也不是省油的灯,又恰逢大战在即,万历和朝廷肯定不听你地捕风捉影。哼,拉老子当出头鸟,老子才不干呢。
沉吟片刻,徐麟摇摇头不说话。
那高淮睃见徐麟不上当,心底却在冷笑:还宦官克星呢,思路怎么这般不开阔?
他便笑着又提了另外一个建议,“募兵,大人既奉圣旨,完全可以越过杨镐,自己募兵啊。”
还要你说?徐麟有几百个锦衣卫名额可以招收军纪斥候,但人家军队不肯让你去招募,你总不能招些农民来吧!再说了,辽东这边地所有兵饷都是透过辽东经略衙门来拨付,招那么多农民来,杨镐要是不给军饷,还不是白搭。
啪!二十张五千两的票贴,被高淮睃放在了徐麟地面前,“军饷何足道哉,这十万两用该足够大人招募千名士兵了,拿一部分出来给畏战欲逃的卫所兵,也足够获得千套军械战马了,高某愿贡献这笔私财,供大人招兵之用!”
徐麟五人大吃一惊,全都嚯然站起--------向畏战欲逃的卫所兵买军械战马,绝对是撬兵部的墙角,就算找满了兵,也全部都是私兵,而且是完全违法的私兵,轻者受处分,重者可能杀头呢。。。。。这死太监到底要干什么?
高淮睃却噗通一声跪在了徐麟的面前,泪流满面道,“徐大人,杨镐此人心胸狭窄之机,你看,我都净身几十年了,他到现在,却都记得我小时候偷看他姐姐洗澡的破事,又处处打压我这监军的份内职权。前些日子,老高收买他的一幕僚,这才得知杨镐早就在算计我,准备在大战开打之际,将我支使到必死之地上。呜呜呜,大人,老高虽是监军,却不过是一个太监而已,没有权利像战将那样豢养私兵,真到了死地上,绝对死定了。但是大人你有权利招兵啊,新来的卫所兵又都在私底下贱卖战马军械,而我这些年久在辽东也积攒了些私财,还请大人出面,顺带着帮我也招募三百私兵,到时候保我能从死地上逃生。求求大人了,下辈子高某一定做牛做马为奴为婢报答大人。”
原来,高淮睃当税监十几年,雁过拔毛,有这么多钱之后,在辽东得罪的人多了,而他的年纪也老了,只想弄了平安,回中原去养老。因此,碰到所监军的对象,竟是怀有杀心的多年冤家之后,他左思右想,决定来“宦官克星”这里提供新颖的思路,以确保自己到时候能平安。
徐麟一呆,寻思起来。
三七开哦,纯赚七百骑兵的事情,为什么不干?
私买战马军械的那么多,老子又是许招斥候的钦差千户,还怕谁?
是啊,靠,杨镐你不许老子搞军机侦查,难道你还不许老子建立锦衣卫的斥候部队?
而且老子还不用你的钱,老子想把这队伍建成特务团就是特务团,想建成野战团就是野战团。操你妈,你管不到锦衣卫!
徐麟嘎嘎一笑,抓起票贴塞入了袖包,却连“三七开”也不干,笑道,“老高,你是本千户最看得顺眼的公公,你放心,虽然三百兵我也不会给你,但就冲你提供思路又乐输军费这两条,到时候,老子绝对会寻个理由把你抓起来--------嘿嘿,就说你是间谍嫌疑犯,直接逮捕丢到我的衙门,嘎嘎,杨镐再恨你,难道他还敢干涉我锦衣卫办机要重案不成,他哪能把你派到死地去?你碰到了我,缘分啊。”
刚才还在笑徐麟思路不阔的高淮睃,打愣了半天,忽地发觉,自己好蠢。
是啊,这么简单的主意真妙啊。咱还屁颠屁颠跑来给徐麟送了十万两之巨呢,却其实,请他到时候假装抓自己度过劫难,只要一万两就足够了的。呜呜呜,忘了他是可以乱诬陷人的锦衣卫了,亏大了,老子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呢,操,明知他是克星,老子为什么还主动送上门来啊?呜呜呜,一个思路不开阔,害死人啊。
但钱已经出去了,高淮睃不得不向徐麟惨笑,“是啊,能有缘碰到大人,是高某的福分,谢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