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六年八月十三的上午,徐麟终于抵达了北京西直门。
一别已近四百年,此时的北京城,根本不是徐麟想象中的模样,望着那壮丽雄伟的都城城垣,望着那似曾相识的秋色深天,一种反方向的历史沧桑感,扑面而来。
而根本容不得徐麟大发感慨,西直门守军的不客气也扑面而来。
门千户一声令下,守军号角呜呜,刀枪齐逼,围了上来。
京畿要地,何其重要?官员入京,随从皆有人数定制,五十人以上的武装队伍要想入城,更应该事先递送进京滚单。徐麟并没有在京卫武学的将军总旗里真正学成毕业,身边也没有一个通晓政务程序的老缇骑提醒,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个规定,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带着一百五十名新编缇骑闯了过来。
没滚单也则罢了,最起码要有可信的身份证明吧。但徐麟麾下的新编缇骑,却是在应天以外匆匆整编成立的,根本就没有机会回去办完手续,别说官面上的牙牌证件他们没有,就连锦衣卫的飞鱼制服,也没有装备起来。一律的杂色服饰,一律的身形彪悍,一律的刀枪在手,猛然间出现在帝国都城的门外,人家不把他们当成流民土匪才怪呢!
门千总的心肠,还是蛮不错的,以为徐麟只是被绑架的倒霉鬼,他全副披挂,大吼一声,“兀那匪徒,尔等竟敢挟持朝廷缇骑,擅闯都门要地,作死啊!”
徐麟听了差点吐血,回头一看。见兄弟们的行头的确是有碍观瞻,顿时老脸一红,连忙取出自己的牙牌官凭,向那门千总解释一番,这才冰释误会。那门千总尽管忌惮锦衣卫,却无疑是个很讲原则的人,一摊手,为难道,“本千户职责所在。不敢有所玩忽。徐大人你可进城,但他们就万万不行。”
人生地不熟,徐麟不敢发飙。
无奈之下,他只得将队伍暂留在城外寻地安扎下来,自己则独自进城,去寻锦衣卫的都指挥使衙门补办手续。当然得要找这锦衣卫最高机构了,徐麟在北京城里唯一能搭上渊源的人,也就只有老大地父亲骆思恭了,不找他找谁去?想必他如此高官,应该不会在锦衣卫下设的南北镇抚司衙门里办公的。
而锦衣卫都指挥使衙门设在什么地方?
问了问。有人说是在大内亲军都督府!
在明朝,大内亲军都督府独立于兵部的五军都督府之外,主管着皇帝的二十六卫亲军系统,其中最牛气冲天的,又以锦衣卫为最,连级别都比其他二十五卫要略高半级,其指挥使大人往往冠以都指挥使衔。而徐麟呢。正拥有着锦衣卫副千户的官凭,像他这样职级的大特务,在全国上下的缇骑系统里,也仅仅只有五十名左右而已。牙牌一亮,在京师内部,徐麟基本上是畅通无阻地。
但来到红墙黄瓦的紫禁城前的时候,问题出现了。
守卫西华门宫禁的并不是锦衣卫,而是金吾、腾镶诸卫的将士,大家一样都是皇帝的亲军,早就不满于锦衣卫成为宠儿横行朝野。有嫉妒心也是正常的。陡然间,看到有个大缇骑前来问询路径,而且听口音,看模样,根本就像是外地来的副千户,于是乎大家都不怎么搭理他。
此处不可撒野,徐麟只好软语相求,再三询问,引得进出西华门的好些官员也侧目旁观。不多久,终于有喜欢恶作剧的金吾将士走出来。给徐麟瞎指路,“呵呵,这位大人,你走错了方向。去东华门那边,进文华殿后院。到那里就成了。”
亲军都督府。怎么可能在文华殿?听名字也不像啊。
可是,旁边地腾镶卫将士也一本正经地点头。更出来了个腾镶卫的小校,提出要带着徐麟去东华门,由不得他不信。想想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徐麟立刻绕走东华门,在那小校的带领之下来到了文华殿前。
文华殿乃是面阔五间的歇山式大建筑,里面隐约传来咏诵人声,而门前来来往往的当然有很多文官服饰的人员。按道理,徐麟应该能够发现此地不对头,但那小校却愣是要把恶作剧进行到底,一指殿前月台上执刀荷戟的一群威武之人,道,“看见没,徐大人,那就是你们锦衣卫地大汉将军,快去吧。”
徐麟当然认得那熟悉无比的飞鱼服,不正是锦衣卫的人么?大喜而谢,他辞别了那小校之后,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冠,昂然就往大殿门口直趋过来,一边阔步挺胸地急走,一边高声振振地禀报。
“卑职锦衣卫南直隶镇抚司副千户徐麟,求谒都指挥使大人。”
殿内咏诵之声,顿时戛然而止,迅即传来一声大喝,“放肆,卑微小员竟敢擅闯文华殿!”
大殿幽深,亮处看暗处之下,徐麟在月台前哪能看得清里面的情形?闻得这声怒喝,他不由得愣住了。。。。不会吧,老大骆养性不是说过,他已经给亲爹都指挥使大人骆思恭去信推荐过自己吗,怎么这老骆听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不仅不和蔼地叫入,反倒还恼羞成怒地训斥我呢?靠,是老大骆养性在忽悠我,并未向他老子推荐咱,还是刚才的小校忽悠老子,带老子走错了地方?
他这一愣,手足无措,愣了足有十几秒之久,在殿内人看来可就更加的不恭敬,顿时又有呵斥声传出来,“混账,你还挺着不拜,到底有几颗脑袋?”
走错了地头而已,还要杀头是怎么地?!
徐麟本准备道歉一声就此离开,听了这要命的话之后,见月台上的大汉将军就要奔过来抓自己,便急了。仗着自己终究是携功而来,徐麟毫不犹豫,赶紧解下了背上行囊。往那殿门处扔了过去,同时为自己抗声辩护。
“回这位大人的话,脑袋不多,三颗而已!”
哄。
苑康三个地死人头在殿中地上滴溜溜乱转,登时惊得里面的人一阵喧哗。
月台下的大汉将军一拥而上,将徐麟按在地上灰头土脸。徐麟犹在挣扎辩解,“卑职万里转战,几月奔波,才逮杀了三个来自后金蛮夷地奸细。本准备献其首级于中央台阁,以壮我大明朝烈烈国威,以慰我主吾皇忧国之心的。。。。。
寂静,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才传来另外一人的长笑之声,“哈哈,今日的明经筵之讲,真是有趣儿。你们这些学士啊,要是早这么安排些可乐的节目,朕何至于三十年都不举行明经筵?”
朕?徐麟大吃一惊。吓得脸都白了,殿里的这个人竟然自称为朕,不是万历皇帝还有何人!
那一刹那,徐麟深恨起金吾腾镶卫里地那些恶作剧的混蛋来了,君前失仪地罪过,可比擅闯文华殿严重多了,幸亏是自己有着些许功劳可以辩解。不然,肯定要被这些混蛋害得挨大棒和降官职。而就是目前,也说不定会功过相抵,晕,完全捞不到任何好处了。
步声橐橐,六只脚出现在了徐麟的眼前,其中两只穿着青呢金花字台靴,徐麟咋着胆子向上望去,入眼的却不是人脸,而是一个圆乎乎肥硕硕地大肚子。正由两名太监用手拖着呢。徐麟一愣,暗道,万历竟然肥成了这等胖猪样子,连走路都需要别人帮他托着肚子,难怪会怠政几十年地。换了是我,也懒得理政啊。
但万历这回并不懒,至少,他是努力尝试过低头端详徐麟的。可惜太肥了,最后,万历仍然不得不令大汉将军揪起徐麟。看了看他几眼,就摆手离开,一路兀自笑他自己地,“恁可乐了。哈哈。。。。
徐麟见他这九五之尊居然就这么走了,好生失望的同时。心头却是狐疑万分。
严肃点行不行啊。三颗死人头而已,你万历又有什么好可乐的?
当然有万历可乐的事情发生--------文华殿里人可不少啊。受精地也很多。
几声吆喝,侍卫们吭哧吭哧从里面背出来了两个老头子,两人咧牙歪唇,抚摸着腰腿,连呼侍卫们慢点轻点,估计,是被滴溜溜乱转的人头绊得折了腰肌,或者摔断了腿。
又几声呼唤,杂役太监们扛着墩布进了大殿,没多久再出来的时候,那墩布上的骚味连徐麟都闻得到,显然,人头骤然滚到这些大臣的身边,有些人惊得括约肌都失了禁。
再几声叹息,文华殿里一群绯红官服的大员们鱼贯而出,有人惊色未定脸惨白,有人羞愧难当面恼羞,有人慢走一步三跺脚。徐麟的呆若木鸡中,最后,还是一个年轻官员地仰天长叹,点明了大家的心态,“唉,堂堂国之重要典的明经筵之讲,皇上老和群臣打擂台,停了三十多年,今天好不容易肯出来听了吧,又被这个二五眼给搅和了。。。。呜呜,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以后皇上只怕更加不会搭理我们翰林院了。”
因此,无一例外,众学士从徐麟身边走过的时候,无人不面带怒色。
徐麟真是欲哭无泪,进京才一天,便莫名其妙得罪了翰林院的好些官员?未来的宰相,可都是从翰林院里选出来的啊。晕,刚才恶作剧的那些家伙,你们给老子等着。
然而,徐麟得罪的人又岂只是区区翰林院而已,那文华殿里忽地传来了一声咆哮,“徐副千户,还不进来把这些人头都拿走,难道你还想让它们留在内阁里过中秋节啊?!”
内阁?这里是内阁所在地?!
徐麟彻底的抓狂了,一面低头进去抱出三颗死人头,一面暗呼倒霉地将它们在摔地上猛踹。。。。。倒霉到了邪门地地步,呜呜,得罪了未来宰相不说,还得罪了现任的内阁,这日子还怎么活啊,只怕不远的未来,咱的脑袋也将。。。。难道是你这萨满教的祭司在诅咒老子?。
他这厢对着死人头撒气,却根本没有看见,不远处的松树下,郑国泰在那里嘿嘿狂笑。
“活该你徐麟要倒霉,那个门不好进,偏偏进西华门,还被本国舅爷撞了个正着,嘿嘿,不摆你一道,太对不起郑三味他们的四十四条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