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脚,是楚瑜正义感的首次迸发,力道之强,跺得他脚都麻了。那壮汉被绑,猝不及防,惨叫里口中血沫子汩汩而出,浑身翻腾抽搐几下,便蹬腿了账。
五个女孩儿吓得蒙住眼睛齐声惊叫,等她们在手指缝中瞧见壮汉真的死透了,竟走到那尸体前吐口水,踢金莲,最后才来到文质彬彬的徐堂面前,齐刷刷跪下磕头,呜咽声久久不绝。楚瑜知道自己总算是做了一回好事,也不计较女孩们忽略了感谢自己,笑嘻嘻地看向张百佳几人。一怒之下杀死了人,楚瑜也多少有些担心啊。
众锦衣卫早就在面面相觑,张百佳的脸一下子苦了。
他并非不同意弄死这个丧天良的帮凶,但按照完全的惯例程序,要弄死壮汉,应该先带壮汉回衙门,再罗织罪名,栽赃陷害,在严刑拷打里干掉。而如今,门外有几千的官民围观,锦衣卫本来一向名声不佳,诸位力士一无驾帖二无公文,大家陡然间看到抬了具尸体出来,天知道会否引发什么祸事!
百佳向同来的一位力士使个眼色,要他赶紧回镇抚司找骆养性千户讨主意。不料目光所及之处,却见这间门面式民居的门口,站着一个人板着脸在静静旁观,不正是便服在身的骆养性还有谁?
咚咚咚膝盖响,众锦衣卫立刻跪倒一地,大呼有罪。
楚瑜倒并不怵骆千户,躬身一礼陪笑道,“扰了大人元宵雅兴,罪过罪过。”
骆千户踱步走来,脸上毫无表情,盯着楚瑜问,“按大明律,主虐奴婢,虐杀,有罪。但奴婢不堪而自杀,勿论罪。徐楚瑜,何以杀之?”
楚瑜一愣,这是什么混账王法,太没人性了。
不过楚瑜好歹是看过无数的法律剧的现代人,根本就不顺着骆养性的帽子歪,淡淡道,“听说瘦马很贵,一等者价格堪称天价。大人请看这五个女孩,相貌算是美人胚子吧?想必,不管那个滕爷如何富豪,一口气之内他也舍不得拿出十个上等的美人胚子,来做这可能逼死泰半的极品瘦马试验。所以,那姓滕的肯定曾用拐来的女孩大批试验过,说不定这五个女孩里面,也有是被拐来的呢。呵呵,大人啊大人,主虐奴仆,的确是无罪,但拐、禁、虐、卖四样齐来,致使良家女子被逼死,罪莫大焉!”
五个女孩都曾读书识字,听到此处放声大哭,果有两个姿色略逊一筹的站了出来,呜呜哭诉其籍贯父母等等,的确是被拐。
骆千户本就不是讲道理的民官,如今见即使讲法律也站得住脚,便高兴得哈哈大笑,一脚踢在俯首请罪的张百佳屁股之上,骂道,“你们这群笨鸟,还跪在这里请罪,没听徐楚瑜都说了死者该死吗。咱锦衣卫,做惯了不得人心的歹事都面不改色,难得做点得人心的好事,你们反倒心虚胆寒了?都给老子理直气壮点!”
张氏兄弟等赶紧起来,马屁拍得山响。楚瑜见骆养性准备就此命人回衙,连忙建议道,“大人,今日不比往日,此地也非同街巷,何不趁此天时、地利、人和、事好,把死人抬出去在月下示众,让那两个女孩到河畔哭诉寻亲,再请另三个女孩当众致辞,感谢我锦衣卫衙门除暴安良的善举?”
骆养性愕然片刻,不由得拍腿叫好。
他倒不是没有看出来楚瑜想彻底推干净杀人责任的用心,但骆养性年不过三十,上进之心旺盛,总想着哪天能名动朝野后上调京师,所以一听楚瑜的这个建议,骆养性怦然心动――――是啊,干嘛不呢,今晚元宵佳节,门外官民上万,平常老子想找他们来说咱骆养性还是做了些好事的,都没有人会来听,如此天赐良机,浪费了真是辜负老天爷!
随着骆养性的一声“还磨蹭啥”,张百佳等人风风火火干开了,回衙门调来了一大群帮手之后,锦衣卫在秦淮河畔敲锣打鼓,告示的告示,示众的示众,哭诉的哭诉,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了,出示告示的时候,本是私稽的违章行为成了合法的公务,急于义愤殴死人犯的主角也成了千户大人,不但张百佳等人满意,楚瑜也打心眼里高兴。
锦衣卫是个让人有好奇心的神秘衙门,今天又是人山人海的佳节胜地,效果还真不错:听了力士们扯嗓子添油加醋地介绍了案情,看尸体的围观游人纷纷吐去唾液;听了两名被拐女孩的凄凄哭诉,闻者无不伤心落泪报以抚慰;而最令骆养性和楚瑜始料不及的是,五名瘦马的遭遇引发了近处十几座青楼里姐妹们的强烈同情,一个时辰之内,风尘女子组成了强大的慰问团,其中甚至还有寻常人根本无缘睹面的几位名妓,涌向这些可怜的女孩儿以示声援,强烈要求锦衣卫将此案中的首凶绳之以法,除恶务尽!
尽管没有人立刻说锦衣卫的好话,不过作为此行名义官长的骆养性,还是非常满足―――今晚出游的好些南六部官员、缙绅巨儒、御史言官,都过来现场或致以嘉许,或问以案情,让他骆养性千户实实在在阳光了一把。
享受中,骆养性暗喜,“侥幸啊,当初如不是阎敢尽吃干抹净没招揽徐楚瑜,咱可就失去了一个好心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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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楚瑜却无法只做骆养性一个人的心腹。
第二天凌晨,镇抚司派人敲开徐家的门,把本准备去武学报到的楚瑜请到衙门。楚瑜本以为是骆养性昨晚爽了之后还意犹未尽,想要再给自己一些甜头以示奖赏呢,但一去之后,楚瑜却发现内堂上气氛严重的不对头。不仅似同水火的阎骆二人坐到了一起,而且他们都是一个表情,唉声叹气,似乎遇上了什么大麻烦事。
“徐麟,你来得正好。”阎敢尽仿佛是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酷似老太婆的嘴巴越发褶皱,阴阳怪气地道,“你助骆千户一夜之间名声大振,哼哼,还不快向他索要奖赏?”
骆养性是正常人,见楚瑜行完礼之后主动站在自己身旁,心中有些宽慰,烦恼地道,“昨晚本千户在处理现场之后,阎公就带着上百的缇骑去剿了滕文敏在金陵的几处巢穴,只是那厮太机警,人已经跑了。在这些宅院之中,不但搜出了二十几个拐来的女孩,而且还搜出了十年来经营的账目。据查,滕文敏家产之巨,起码在十五万两白银以上。”
楚瑜听了直咂舌,金陵徐氏嫡宗赔个三千两都把老五打得哭爹喊娘,滕文敏的十五万两可算得上豪富了,不知道他得要弄多少个一等瘦马才赚得到这么多的钱财。
阎敢尽怒了,冷哼道,“骆千户,想讥讽本公贪财是吧。行,贪财就贪财,你昨晚得了名,本公图些利,不为过!丑化先说在前头,若真能化解掉滕文敏的那些豪门客户之后,本公也要拿大头,你三,本公七,不然本公把他们擅自缉案的真相捅出去!”
骆养性愤愤不平,却耐着性子压制下怒火,道,“查抄之后,你六我三,多一份给徐楚瑜,若他能出个好主意的话。”
两人公然的讨价还价,浑不把查抄之产本该官没的法理当一回事,楚瑜听得是糊里糊涂,但见只要出好主意就有一万五千两银子可以拿,他不由得眼睛都在放光:第一,咱做好事,主正义,还有大把的钱拿,何乐而不为?第二,人都说同伙比同学战友还铁,能和这两个内斗的家伙一同贪赃不枉法,以后的锦衣卫之路也许更安稳。
因问道,“什么豪门客户,让两位官长如此忌惮,难道不是些江淮间的盐商,和浙闽的海商?”
阎敢尽和骆养性尽皆苦笑。原来,锦衣卫在滕文敏的巢穴之中搜到的账目之中,还有历年来各宗生意的详细,总共经手了三四百名一二等瘦马,其中起码有一百多名是代商人们贿赂朝臣宗亲与督抚将领了。如果滕文敏潜逃到那些人的府上去求告要挟,应天镇抚司难得做了好事占着道理,固然是不怕的,但阎敢尽他们想要私饱中囊的这些财产,就不太容易到手上了。
楚瑜急了,已为那还没影的一万五钱两而眼红,“那他们会怎么弄飞咱们的钱?”
骆养性叹道,“明面上他们当然不会为滕文敏叫屈,只会斡旋好话。如果咱们这边不通融,最大的可能是,那些被求告的人联合起来上奏朝廷,要求把这起案子交由应天知府或者应天巡抚来侦办结案,咱们可能就鸡飞蛋打白忙活了。”
“本公才是白忙活,你好歹还落了个名声!”阎敢尽很不爽地驳斥之后,又伸出双手并着往上一抬,对楚瑜道,“那些人还有可能对咱应天镇抚司捧而杀之。一句话,不先发制人,只等咱们看着没动静了,刚分了银子暖了暖手,他们便弹劾蜂起,最后再抄咱们的家财罢咱们的官职,报仇雪恨,兼完璧归赵!”
二人说完,俱是摇头叹息,估计也是在感叹弄俩钱真不容易。楚瑜毕竟还只是个没报名的武学生,听了这么多高级别的人可能参与角力,不禁有些怕了,“既然如此风险巨大,何不等达官贵人们斡旋的时候,随便索要万把两银子算了,安全啊。”
骆养性对钱稍微淡泊些,便有些意动。阎敢尽却充分展现好财本色,怒道,“你敢弄没本公八万两白银?小心本公全捅出去,你们都要承受擅自办理民案的后果,尤其是你徐麟!”
人都是逼里面才成长出来的。
楚瑜被阎敢尽挤兑到死角上,倒也灵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