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人生更在艰难内
九郎心头一沉,“嬢嬢何出此言?”
潘太后死死扣着他的手臂,艰难道:“你小的时候每次到了宝慈宫都不愿离开,冯勉要将你抱走,你还一边哭着一边抓着椅子不松手。如今我已病入膏肓,你却连留下陪着都不愿了吗?”
“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嬢嬢忽然要臣留在宝慈宫,让臣有些意外。”九郎扶着床榻边缘道,“嬢嬢若是觉得身体不适,臣立即派人去禀告爹爹,让他……”
“不用去叫他来,我还不会死……”潘太后咳了几声,撑着床沿便想坐起。九郎见她着实乏力,便伸手将她扶坐而起。潘太后倚靠在床栏上,喘息了一阵,才道:“这宝慈宫总有你待的地方,你若是还顾念着我往日对你的好,就不要离开此地……”
九郎望着她那紧蹙的眉间,静默片刻,答道:“臣,会留在这里陪着嬢嬢。”
潘太后这才缓缓转目望了他一眼,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九哥,你已经有许久没与我好好说话了……”她略显疲惫地抬起手,搁在了他的臂间。
暮春时节的风中挟着花朵凋零的气息,黄昏的阳光渐渐褪去了金彩,透过窗纸洒在砖石地上。宫苑寂静,时光绵长,潘太后消减了往日的强势果决,顾自说着许多关于九郎幼时的琐事。
说他的周岁之宴,说他的蹒跚学步,以及,满庭院的欢笑奔跑。
这些事情,他已多年未曾听她说起。而今潘太后就像个极其普通的老人一样,倚靠在床榻上,用温和缓慢的语声念着很久以前的点滴小事。他坐在慢慢灰暗的光影中,沉默着,听着她的诉说。
窗纸被风吹得轻轻簌动,潘太后停了絮语,忽而凝望着窗口方向,问道:“九哥,你会恨老身吗?”
他从静寂中一省,低声道:“嬢嬢的问话,让臣难以回答。”
潘太后深邃的眼里流露出些许诧异,但随即又了然一笑。“你终究还是不愿说一句好听的话来让老身宽怀。”
“如果臣说的是违心之语,嬢嬢又怎会不明了?这实非臣愿意做的事。”九郎神情疏淡道。
潘太后看着他不改清冷的脸容,喟然叹息。
“你总是这样不肯屈就……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
“嬢嬢,臣的性情一向如此。”九郎平静地说着,好似已经看透了许多事,“若是最后因此而有什么遭遇,也是臣心甘情愿领受,并不会有何怨怼。只是,希望嬢嬢能顾全大局……请勿因为一定要与人争个高下而使得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潘太后抬起眼帘望了望他,眼里藏着讳莫如深的阴霾。
殿外有人走近,脚步声在帘外停止。“启禀太后,淮南王到访。”
潘太后眉间一蹙,道:“九郎在这里,请淮南王先在侧殿稍坐会儿。”
“……是。”那人顿了顿,又道,“淮南王也知道九殿下在,有些话要与九殿下说呢。”
潘太后紧抿了双唇,九郎却明白淮南王此来的目的,他起身朝着太后作揖道:“臣先去迎接皇叔,嬢嬢休息片刻。”
******
九郎走至宝慈宫正殿前的时候,淮南王正由内侍引着朝这边缓缓而来。玉阶寂寂,风中落花乱舞,淮南王一身绛纱官袍,在斜阳下更是嫣红夺目。
九郎在玉阶尽头站定行礼,淮南王拾级而上,抬手道:“本想着来探望太后之后再找你,没想到令嘉也在这里,倒省得孤再去一次凝和宫了。”
“侄儿本以为皇叔为了明日官家登塔之事会忙碌许久,没想到皇叔还有空来宝慈宫一趟。”九郎说着,转身示意内侍带路。
内侍在前,两人在后缓缓走着,淮南王神情闲适,像是先前从未发生过什么异样似的。“登塔之事已经准备完毕,孤本来是要出宫的,忽然想到太后这儿还没来问安,便紧赶慢赶地过来了。”他又侧过身朝着九郎道,“令嘉呢?也是来探望太后?”
九郎淡淡答道:“是。”
淮南王顾自笑了笑,九郎又问道:“皇叔明日也会跟去繁塔?”
他侧目望了望九郎,道:“自然要跟去,还有其他皇子。令嘉明日难道不去?”
九郎的脚步顿了顿,“爹爹曾派人传话,叫我也去。但是……”
“但是什么?”淮南王饶有兴致地问着,九郎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推开了近旁的一扇门扉。
淮南王眉梢一扬,“怎么?这儿可不是太后休息的地方。”
“嬢嬢之前有些疲惫,先要休息一阵。”九郎说着,率先走进了那座僻静的偏殿。
殿内帘幔低垂,光线黯淡,他独自走在冰凉的地面上,足音微有回荡。身后传来门扉关闭之声,淮南王果然跟了进来。九郎回过身子,看着淮南王道:“皇叔,双澄现在如何情况?”
淮南王略哂了哂,“自然不会有任何危险。你为何总是要将她想得落在了地狱一样?”
他静默一阵,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自由身?”
“等到事情完毕,她便会有着彻底的自由。”淮南王走上几步,慢慢道,“你只消想一想,她到那时再没有任何拘束,也没有任何阴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与谁好就与谁好,这难道不是你日夜期待的境况?”
九郎抬目望着他,眼底深处似乎还有些犹疑。
淮南王见状,又颇为无奈地道:“难道你到现在还犹豫不决?我却问你,你这个本不受官家宠爱的嫡子对他又有何维护之理?你口口声声说双澄是你所爱,甚至先前不惜与太后决裂都要保住双澄,可而今这一条通衢大道摆在你面前了,你只消轻轻踏上一步,以后的日子便是你梦中向往的场景,这还有什么好迟疑,有什么好畏惧?”
“皇叔现在说的不错,可到那时,真正以身犯险的却是双澄。”九郎盯着他道,“万一失败,双澄性命难保,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淮南王缓缓道:“正因如此,就更需要令嘉从旁协助。只有你我里应外合,才可使目的达成。到那个时候,双澄便是完全属于你的,你难道就不期待?”
九郎双眉蹙起,许久不语。
淮南王负着手走到窗前,侧过脸道:“我若是你,早就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管他到底是怎样的天翻地覆,谁能为我谋利谋益,便会全力扶植他上位,何必死守拘泥,还做那什么广宁郡王!”
“那么……五哥被困河间,也是皇叔的安排?”九郎低声问道。
淮南王冷冷道:“知道你手足情深,但端王若还留在汴梁,只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你若是想要他平安归来,也该与我站在一处,否则的话,休说双澄了,就连端王也未必能保全。”
殿中沉寂无声。
九郎站在晦暗之中,过了许久,才握着手杖走上一步,“这些事情,嬢嬢也都知道?”
淮南王看看他,只道:“若没有把握,我又怎会找你?”
九郎紧抿了唇,不再说话。
淮南王迫视着他,道:“其实少了你也可以,只是太后提及你现在的处境,想帮你一把而已。你若是到现在还要退缩,那就只管去禀告官家,只是双澄与端王都再也回不来,令嘉生性仁慈,应该不会这样做吧?”
他的话凿在了九郎心间。
“不要强迫双澄做她不愿做的事。”九郎咬牙道。
淮南王一怔,然后微笑起来。“自然不会,令嘉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她很快便能回到你身边。”
九郎慢慢攥紧了手掌,深深呼吸了一下,道:“如能真像皇叔所言,我便答应这一次。”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