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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太后虽年过花甲,说话仍掷地有声。官家站在她身前,眉峰跳动了一下,强压下心头怒意,冷冷道:“他若有心为我分忧,怎不在出京前有所禀报?莫非是怕我阻止此事?”
九郎低声道:“臣当时并没什么确切把握,只是想若能探访到一些讯息再回禀给爹爹。”
官家冷笑一声不说话,潘太后端起手侧青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官家,设法查清丹参案是我吩咐九哥的,你不必再盯着他不放。那些人想害的是我,我自然要掀个明明白白,查个水落石出。官家难不成还怕了?”
“娘娘何出此言?”官家目光一凛,转而看了看九郎,沉声道,“朕与娘娘有话要说,你且先回凝和宫去。”
九郎望向潘太后,她顾自慢慢饮茶,神情平静中又带着从容。
“嬢嬢……”他怕太后与官家再发生龃龉,故此不敢轻易离去。潘太后却抬头淡淡道:“九哥,你自管去休息,不必在这里听些没意思的话。”
向太后与官家各自拜别,怀着复杂的心情步出了宝慈宫。
珠帘沉寂,室内篆烟静静萦散,潘太后仍不急不缓地抿茶。官家背着手站在斜射进屋的阳光下,过了片刻才道:“娘娘不该在九哥面前说那样的话。”
“不该?官家倒是好厉害的口气……你虽不是我亲生子,但这宝慈宫中住着的却始终是你的太后娘娘。”潘太后垂着眼帘,淡然望着杯中漂浮的碧绿茶叶,“近几年来你越发强横,老身倒是成了掣肘,阻得你无法施展手脚。但老身还要提醒你一句,休要觉得自己羽翼丰满便想纵意翱翔,竟忘了这苍穹再大也有个边际!”
官家唇角上扬,笑了笑:“娘娘这话怎像是说给年少轻狂之人听的?臣做亲王时便对娘娘恭顺敬爱,不减于生母高太妃。登基后更是处处以娘娘为尊,臣已届不惑,又怎会想要纵意翱翔,不顾及娘娘心意?”
潘太后冷哼着放下茶杯,远望窗棂外的横斜花枝,道:“官家当年对老身的承诺,老身可是一天都没忘!说什么如若能够御极,必将奉我如亲母,时时处处恭谨俯首……可惜事到如今,官家恐怕早已想要将老身除之而后快了吧?”
官家眸中呈现了某种抑制之色,语声却仍从容:“娘娘此话不可轻易出口,此等忤逆之事,臣怎敢又怎会去做?娘娘近年来时常抱恙于身,倒是应该好好休养,勿再为国事操心!”
他说罢,朝着太后拱了拱手,转身便要离去。潘太后坐在榻上,手中死死攥着锦罗软垫,忽而笑了笑,朝着他的背影道:“一转眼已是十六载岁月逝去,官家可还记得你那命运不济的四弟怀思太子?”
官家侧过脸,神情淡然。“怀思太子已经去世多年,每逢他的忌日,朕都会命人祭奠,娘娘何必故意问这话?”
潘太后幽幽叹了一声,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疏密有致的竹帘。“也不知是否因为年纪增长的缘故,近几月来,老身时常会梦到怀思太子。他依旧像以前那样温文尔雅,面含微笑……先帝与我一同站在崇政殿前,怀思太子穿着戎装在丹陛前行礼,说是即将启程赶赴北辽战场,归来后再为先帝贺寿。”
她语声缓慢,官家神色复杂,似是觉得她说起这些着实无聊,可又不得不留在此地。
“娘娘,这些陈年旧事就不要再说了吧?”官家微微皱眉,“您若是夜间睡得不安稳,朕这就命太医前来替您诊治。”
“那倒不必,或许是心病吧……”潘太后侧过脸望着他,发间凤簪隐现刺目的光,“官家难道就没有梦到过你四弟?”
官家冷漠道:“朕夜间向来少梦。”
潘太后笑了笑,“可是老身梦到的怀思太子,却在临别时说,他想念二哥,要找个机会再与你见上一面。”
官家强忍着心头怒意,沉声道:“娘娘说这些到底有何用意?朕刚才已经讲了,对娘娘绝无忤逆不孝之心,娘娘却再三提及往事,莫非是故意要让朕不痛快?娘娘可不要忘了,怀思太子的事,并不是朕单独一人所为。”说罢,朝着她的背影作了个揖,便朝着门口走去。
“老身自然没有忘。”潘太后依旧站在窗前,不急不缓地道,“只不过,如果怀思太子还活在人间,不知官家见到他之后会有何感受?”
官家本已撩起冰凉珠帘,乍闻此言,心头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测,手指一震,水晶般的帘子便哗啦啦垂落下去。
暖阳耀着一池潋滟,水岸边春草初长,叶苗舒展,是嫩得如少女笑颜般的娇俏。九郎回到凝和宫不久,便听内侍禀告说是荆国公主到来探访。
琮琮瑢瑢玉佩轻扣,叮叮当当银铃微摇,她还未进阁子,便已俏然笑道:“这大好春光,九哥怎么也不去园子里坐坐?”话语才落,在众宫娥女官的陪侍下,荆国公主已踏入房中。
湖蓝短襦鹅黄围腰,八幅褶子郁金香染及地长裙,上有削金牡丹刺绣,间缀粒粒浑圆珍珠。星眸善睐,粉唇带笑。她玉手一抬,指间挟着一枝纯白瓣朱红蕊的杏花,朝九郎嗔道:“九哥,我还以为你能赶回与我一同去过花朝节,可你竟到现在才回!”
九郎坐在临窗书桌前,淡淡笑了笑:“花朝节是你们女儿家过的节日,我就算回来又有何用?总不能陪着你去撷芳亭跟妃嫔娘子们斗草,再者说本来也有事耽搁,实在是无法赶回。”
荆国公主娇哼一声,“那现在可有空与我去撷芳亭?”
他略有迟疑,荆国公主已沉下脸来,近旁内侍赔笑道:“殿下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荆国公主时常过来,想必甚是思念殿下。”
“呸!谁要你多嘴?!我才没有思念他,只不过是喜爱凝和宫四周景色才来了几次!”她一边说着,一边忿忿不平地瞥着九郎。九郎叹了一声,握着木杖起身,“罢了,就与你去那里坐会儿。”
“好不情愿的样子!”荆国公主朝他撇撇嘴,又嫣然一笑,抬手将那枝杏花插在他书桌上的水晶瓶中,转身便往外走去。
天晴云白,石径蜿蜒,撷芳亭四周碧叶细细,杏花烂漫。遥遥的,有欢笑声随风传来,一只燕子风筝摇摇晃晃飞上青天,在风中上下起伏。
九郎本是陪着荆国公主去往撷芳亭,望见了那黑眼红尾的燕子风筝便不觉停下了步伐。放纸鸢的人显然是个生手,不会操纵线绳,使得那风筝忽高忽低,荆国公主见了便笑道:“瞧这慌里慌张的燕子,可别一不小心掉下来!”
他略微有些出神,过了片刻才道:“是谁在放风筝?”
“看那样子就知道是允媖。”允媖是官家现有子女中年纪最小的卫国公主,今年只有八岁。九郎又望了一眼那只燕子风筝,因问道:“你怎不找几个宫娥一同放风筝?我记得你小时候也爱玩这个。”
荆国公主俯身摘了朵幽蓝小花,皱眉道:“前些天放过蝴蝶风筝、鲤鱼风筝、蝙蝠风筝,已经厌倦了。总是待在这宫中,想想就觉得无趣。”
九郎淡淡一笑,慢慢走向撷芳亭。她追了几步,在他身侧问道:“九哥出去了两次,外面的天地是不是与宫中截然不同?”
他想了想,眼光变得柔和,却又带着些许怅惘。“是,有很多……在宫中体会不到。”
荆国公主更为好奇,揽着他的胳膊,轻声道:“其实我前些日子看了个话本……”
他蹙眉,盯着她道:“宫中不准有这些东西,你又是叫哪个不要命的黄门带进来的?”
她急忙将九郎拽至树影下,压低嗓子道:“信得过你九哥才说的,好玩而已,看完后就会让人带出去,出不了事!你要是敢告诉爹爹,我以后就再也不来找你!”
九郎冷冰冰睨她一眼,不再说话。荆国公主又娇声道:“九哥,那话本里有个故事,便是说宫中女子在红叶上题诗,那红叶随着河水流出大内,被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拾起……”
“你真是越发不像样,看这些男欢女爱的故事,若是被爹爹知道,总是又要一顿严责!”他冷着脸斥罢,独自走进前方花圃中的撷芳亭,倚着廊柱坐在了那里。
荆国公主怔了怔,眼眸流转,忽而追进亭子坐在他身畔,抿唇笑了笑,附耳轻道:“我又没说完那故事,你怎知是男欢女爱?难不成自己也偷偷看过,这才知道后面是如何情形?”
他蹙眉,“听你那口气便能猜到关乎什么内容,与看没看过有何关系?”
她瞥着九郎,叹道:“九哥还是这般古板正经,真不知要怎样的佳人才能让你展颜一笑……”
九郎正待反驳,却听远处有人轻咳一声,问道:“兄妹两人在那又说些什么知心话?”
“五哥?”荆国公主闻声便回身站起。隔着花丛,端王正负手站在树荫之下,一身绛紫长袍,佩以古铜色大带,显得尤其高拔俊朗。他没带随从,独自走到撷芳亭前,九郎亦起身向他拱手问候,端王朝他笑了笑:“看来九哥虽长途奔波,却还没觉得劳累,倒已经与十一姐来此赏花了。”
“是我见他独自坐在凝和宫里,便邀他出来走走。九哥在外面待了那么多天,怎会不觉劳累?”荆国公主说到这里,忽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向九郎道,“九哥,你要是真的想回去休息,我就不再叨扰了。”
九郎知道端王刚才那样说,是有意想要支开荆国公主,便顺着那意思道:“确实还有些头晕,十一姐先去别处转转,我与五哥说几句话便也要回转凝和宫了。”
荆国公主虽无奈,但也只得答应,临走时还不忘小声叮嘱九郎勿要泄露刚才说的秘密。
端王目送她渐渐远去,叹道:“允姣还是这般孩子心性。”
九郎见周围没有旁人了,这才问道:“双澄已经回到端王府了吗?”
“回了。但我感觉她此番回来,神色与先前不太一样。”端王看着九郎,微微一笑,“若说以前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如今却多了几分娇羞之意。”
九郎垂下眼帘思忖片刻,低声道:“五哥,我本想明日去你府上拜访,顺便有些话要与你说。”
“且让我先猜一猜。”他依旧负着手,从容地在撷芳亭间来回踱了几步,又望着他道,“莫不是与双澄有关?”
九郎点头,亦并未显露惊讶之色,似是早已料到端王会猜到。端王却皱了皱眉,“是她对你心存幻念,还是你看中了她?”
“……不是幻念,也不是寻常的看中。”九郎斟酌了一下,认真道,“我是想让她不再离开汴梁,与我同在一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