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澄疑惑道:“当然了,端王不是还答应替我找爹爹吗?我不回去怎么见他?”
九郎先是无语,随后道:“那以后呢?”
她看出他神情不太对劲,只好先迂回地说:“你以前好像就问过……”
“那时候我问你,如果找到父亲后有何打算,你说要与他一同回去。【全文字阅读.】”他说至此,又抬头看她,缓缓道,“现在还是这样想的?”
双澄欲言又止,坐在那儿不说话,九郎始终看着她,没有催促,也没再追问。有风自河对岸吹来,水面灯火潋滟,她终于开口:“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九郎望着前方地面,道:“不想一直留在汴梁吗?”
她看了看他的俊秀侧颜,小声道:“留在汴梁干什么?又不是我的家乡。说话听不懂,东西吃不惯,睡都没地方睡……”
他坐得端正,冷冷道:“哦,我说话你听不懂?那怎么与我交谈的?”
“……你还好。”
“给你吃的都难以下咽?”
“……不是。”
“端王让你睡在马厩了?”
她好不容易抓住话茬,急忙反击:“我难道还能一直住在端王府呀?”
“那你想住哪里?”他不紧不慢地问。
双澄绯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就算回汴梁,我也会找以前那个小客栈住。”说罢,起身便走。九郎在后面喊她,她也不回头,直至他略显紧张地握着杖追了几步,她才停了下来。
“双澄。”他在金水河畔唤她。
“又怎么了?”她还是别扭着不肯回身。
“不要回苍岩山了,如果你想留在汴梁,我派人去将你师傅也请来。”他站在素白的石径间,看着她的背影道,“你被皇叔留下的那段时间里,我……很担心。”
她紧紧攥着手心,不敢回头看他。这几日来与他时而热络时而疏远,她的心早已不复最初的平静。如今听他这样说了,自是怦然心动,却又不免纷乱如麻。
纵然如九郎所说,她能顺利找到父亲,再将师傅接来留在汴梁,似乎是很好的安排。可他回到皇都后便会径直进皇城大内,恢弘的宣德门只为皇族贵胄而开,嵌着金钉的朱色城门一关,便将她死死挡在了外界。就算她有天大的本事,难道还能越过宫墙?而自己即便留在汴梁,至多是找点杂活赚钱度日,与九郎过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其实,他们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
这些天来她是真的喜欢与他待在一起,哪怕不说话,也觉得有人陪着自己,胜过万千甘甜。可倘若现在应承,回到汴梁后又待怎样?她没心没肺惯了,一直没细细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九郎那么说了,双澄心中却骤然浮现了层层阴霾。
松影郁郁,水流寂寂。九郎等了许久,见她还是没有说话,便道:“你是还没有想定吗?那样的话……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可行?”
她默默地点点头,往他那边望了一眼:“你赶紧回去吧。”
他颔首,却站在那里,道:“我看着你走,然后再回去。”
双澄又看了看他,这才加快步伐离开。可是她已经快要走到前方长廊,却还没听到他走路的动静,忍不住回过身遥望。黯淡月色下,九郎居然还独自站在金水河边,因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隐约觉得他孤身留在原处,竟是那般落寞。
她想要大声催他回房,可怕被人听到,只能用力地朝他挥挥手,示意让他走。
他静静站在那儿,过了片刻,才回过身,握着手杖慢慢地走向西苑的方向。
双澄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
前几日见不到他就郁郁寡欢,恨不能成天与他说些无聊的话,被他牵过的手也舍不得洗。可如果不是她在他面前忽而开怀忽而撒野,或许以九郎的性格,也不会说出刚才的那番话。明明是自己主动接近了他,可到头来,却又觉得自己即便跟着他回到汴梁,也无法与他再像现在这样自在相处……
这不是戏弄九郎吗?!
她沮丧地回到了小院,关上门就倒在了床上,觉得自己简直比小时候还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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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几天内,太平醮仪式仍在继续,双澄没事也不会再在九郎面前乱晃,只是恪尽职守完成任务,日暮便回到自己的小屋。可越是这样,自己独处时越觉得孤单。从小到大一直只跟师傅生活,也没感觉有什么冷清,现在只是两三日没再去找九郎,竟是连吃饭都觉得寡淡无味了。
她本就不怎么与其他人交谈,此番有了心事,更是沉默寡言。冯勉看出了异样,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害得他也愁眉不展,以为是两人又发生了矛盾。可来回跑了几次,两个人都不肯直言,让他好不苦恼。
七天的太平醮终于完成,次日临近中午时分,鹿邑县令前来太清宫拜见广宁王,说是奉淮南王之命特来相邀。九郎本正在太极殿与栖云真人交谈,他今日已换下祭祀时所穿的朱衣玉带,只穿一袭孔雀蓝底玄黑镶边锦袍,听他们说明来意后,便颔首答应。
“但我这里才刚出斋戒之期,也不便与皇叔欢饮。”他说着,朝栖云真人拱手,“我只带些近身随从过去,稍后还会回转叨扰。”
栖云真人点头应允。九郎起身,冯勉照例上前搀扶,却明显动作迟缓,九郎看了看他,低声道:“怎么回事?”
冯勉苦着脸垂头道:“臣昨天去找双澄聊聊,不想回来的时候受了寒,头疼得半宿没睡着……”
“多事。”九郎无奈地睨了他一眼,随即走出太极殿。冯勉赶紧跟上,却在跨出门槛时候脚下打绊,幸得身边的李善眼疾手快搀住才未跌倒。他忙着向九郎请罪,九郎叹道:“行了,你今日不必跟我去鹿邑,好好回屋躺着去!”
“臣一定要陪九哥,九哥没了臣伺候可怎么办……”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直叨叨。九郎看着他好笑:“你这个样子还来伺候我?到时候也不知是谁扶着谁了,我又不是行不得路,半天就回转了。”
“……那也得有内侍陪着您。”冯勉看看周围,钱桦虽是品阶较高的殿头,但九郎素来不喜欢此人,而李善等黄门自是恭恭敬敬地站在两侧,只巴望能取代他的位置。他眼珠一转,赔笑着道:“就让李善与双澄一起跟随殿下去鹿邑,臣知道这两人最是乖巧听话,有他们陪着,臣也可以放心养病。”
九郎略略一怔,李善已满脸笑意地弯腰上前搀扶。双澄本与元昌等人站在台阶下,听到冯勉这样说了,不觉抬头望向九郎。
他只淡淡望了双澄一眼,已在李善的搀扶下慢慢走下台阶。元昌侧过脸朝着双澄低声道:“冯勉这厮自己没了想头,倒是善于给男女扯线。”
“胡说什么呢!”双澄刺了他一句,抿紧唇与禁卫们一同跟随在九郎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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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的鹿邑城更显热闹,淮南王在城中冠云楼设下筵席,九郎下得马车,门前的属官躬身上前迎接。站在车边的双澄正迟疑着,他已侧过脸叫道:“双澄。”
“在。”也不知怎的,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鬼使神差地应着跟了过去。
不经意间,九郎唇角微微一扬。但他很快就恢复平淡神情,在官员的引领下走上冠云楼。近侍才一推门,屏风后便传来淮南王清朗的声音:“令嘉到了?我还担心你推辞不愿来。”
九郎微笑道:“侄儿之前既然已经答应了皇叔,岂能再有违背?”此时淮南王已从屏风后方负手踱出,他一身素白镶玉扣锦缎,剑眉星目,风姿卓立,上前揽着九郎的肩膀便将他带入席。
“说来我们叔侄自从去年新春就未曾相见,难得你离开汴梁到我淮南治下,我又恰好离开扬州到了这里,倒也是巧上加巧了!”淮南王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他身后,见只有一名黄门低首站立,不由道,“双澄呢?怎么今日没来?”
九郎微一蹙眉:“她不太懂得礼数,侄儿叫她留在门外了。”
“我本就不喜繁文缛节,更不会挑剔她,令嘉还担心什么?”淮南王哈哈一笑,朝身边随从道,“请双澄进来便是,也算是认识了。”
随从应声而去,没多久,便将双澄带到酒席前。她今日依旧穿着骑射装束,足蹬马靴,一身玄黑,发束高挽,两道靛青缎带轻垂肩后。
她向淮南王问候,淮南王颔首微笑,又举起酒杯朝九郎道:“替太后的祈福已完成,令嘉今日就不必拘束。”
九郎婉拒道:“太平醮虽已结束,但侄儿还是恪守规矩,不敢在回京之前饮酒的。”
“心诚则灵,管那些清规戒律作甚?”淮南王命人给他斟酒,九郎还待推辞,他已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此情形之下,九郎不得不端起酒杯道:“侄儿谢皇叔款待。”
淮南王看他饮尽这杯酒,才笑逐颜开,吩咐随从速速上菜。这冠云楼乃是鹿邑城中最好的酒楼,听闻淮南王驾临,厨子更是卯足了劲儿显出功夫。跑堂的小厮们端着各色精致菜肴穿梭不停,淮南王又命凌香等乐伎进屋演奏,琵琶笙箫曲声婉转,他在聆曲间隙问及太后与其他皇子皇女的近况,九郎则一一回答。
双澄站在一边,听着他们提到太后与官家言必恭敬,自九郎口中说出的许多事情,更是自己闻所未闻甚至想象不到的。但对他与淮南王而言,恐怕只是最最平常的日常事宜。
她正在暗自遐思,忽听淮南王道:“去年我回汴梁时,曾听太后有意要官家为你指婚,后来怎么就耽搁下来了?”
双澄心里一惊,不觉抬头偷窥,九郎端坐在酒席对面,平静答道:“当时并无合适的人选,侄儿也不愿随便耽搁他人姻缘,便向太后再三恳求推辞。她后来也担忧侄儿离宫后生活不惯,就没再说起此事。”
“哪里会寻不到合适的人选?只需皇兄发话,有女待字闺中的臣子们自然是要送上画谱以供遴选,只怕是令嘉眼光过高,看不上她们吧?不过那些望族女子有时确实太过娇弱做作,我也不喜……”淮南王睨着他,又指了指近侧那些低垂螓首专心演奏的乐伎,“还不如我带来的这些乐伎来得善解人意。可惜你就要回汴梁,不然的话随我去一次扬州,那边自有别样风月,与汴梁的歌舞乐坊相比更胜一筹。”
他说话时眉眼含笑,双澄在旁边听了只觉脸颊发烫,心里七上八下,可九郎还是平平淡淡,没甚惊讶神色。淮南王此时却好似又注意到她,朝着她微微一笑:“险些忘了双澄站在一边,这都是男人间的话语,你听了要是害羞就先回避。”
她一脸正色,挺直腰身:“没什么好害羞的。我去过汴梁,也见过那些秦楼楚馆,只是没进去而已。”
淮南王更是欣悦:“没想到双澄如此洒脱,真是难得!”说着,不禁长叹一声,“说起我那正妃实在是心胸狭隘,每逢我与其他侧妃亲近一点便哭哭啼啼到处寻事,弄得人好不烦心!我此番离开扬州,也正是为了躲几日清净。我听闻你那二哥雍王的正妃倒是与其他几位侧妃相处甚好,令嘉以后若是有幸能娶得那样识大体的王妃,才是真正快活!”
“皇叔光顾闲谈,怎不再多饮几杯?”九郎没等他继续往下说,持着酒壶便往他杯中续酒。淮南王侧身见双澄虽站得笔直,却垂着眼睫,不再像以前那样虎虎有神,便叹了一声:“双澄怎么没什么精神?莫非是累了?”
“我不累。”她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一下,可眼眸明显黯然。
“看你也站了许久,这酒醇厚香洌,孤便赐你一杯。”他说着,抬手将面前那杯酒交给身边随从。九郎刚想阻止,随从已将酒杯交予了双澄。她低头看着那满满一杯琥珀色的美酒,听见九郎道:“双澄不会饮酒,这一杯若是皇叔要赏赐,侄儿便替她代领了吧?”
淮南王诧异道:“我看她英姿飒爽,难道真连酒都不会喝?”
双澄看看九郎,向着淮南王坚定道:“双澄会饮酒的。”说罢,扬起脸便将整杯酒一下子灌进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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