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项灵熙所提出的问题几乎称得上掷地有声, 并让陈烨沉默了下来。他看了项灵熙好一会儿, 而后不由地收起了先前公事公办的那种态度, 并在向四周看了一眼后贴近了桌子, 带着些局促地小声说道:
“你是在通过我试探外交部的态度吗,项灵熙?我们的这次谈话可是会录音的。”
项灵熙:“我这不是在试探你,而是切切实实地想要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态度。虽然我已经向卡拉乔尔杰总统阁下做出了承诺,但这件事是不可能绕过你们的。我也肯定得先看你们是什么想法再来做决定的。”
眼见着陈秘书已经听着听着连眼睛都眯了起来,项灵熙却也不怯场, 而是接着说道:“如果你们希望。那我肯定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明天就直接坐他们的总统专机跟着他们的访华团一起回去了。但如果你们不希望……”
“如果你们不希望, 你又想怎么样。”
陈烨的语气在此时变得十分危险。然而项灵熙心中一片坦荡。在陈烨这样问了之后她很快就带着遗憾说道:“打个电话给卡拉乔尔杰总统, 告诉他,我爱莫能助了。”
陈烨继续逼问:“因为我们不愿意为你放行?”
项灵熙则反应迅速地回答道:“因为我的护照遗失了。”
这样之后, 陈烨才重新对项灵熙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但不等陈烨表扬一下项灵熙的觉悟,项灵熙就又再次问道:“但我觉得你们应该是希望我去出庭作证的吧?毕竟……我刚刚和你一起出来的时候看到了那么多的特工。威胁人用不着搞这么大的阵仗,保护才需要吧?”
被看穿了的陈烨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 然后说道:“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在陈烨为项灵熙证实了对于她而言十分重要的猜测之后, 项灵熙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并说道:
“走吧, 去我家。在保证了我爸妈的安全之后,我觉得我们还得保证一下证物的安全。”
***
“画面中有卢卡茨的画我有27幅, 画面中没有卢卡茨但有白森林雪景的画我有五幅, 虽然有些画是偏印象派的, 但我觉得辨认出这些应该不难。”
现在,第二次来到项灵熙家的陈秘书就和跟他一起来“收证物”的专员一起站在项灵熙画室的门口,看着这些画,整个人都要惊叹了。
“这些都是你在遇到卡拉乔尔杰总统之后的十年内画的?”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陈秘书还是不住地向项灵熙这样问道。
对此,项灵熙当然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而后陈烨又问道:“而且放在这里的还只是你所有相关绘画的一部分?”
“对。”说着,项灵熙便主动向陈秘书以及那四名专员发出邀请:“都进来吧,就是可能会有一点挤。”
在得到了项灵熙的同意后,那四名专员和陈秘书一起进到了这里。他们当中显然有不止一个还从来都没有和项灵熙这样的“画家”打过交道,因此也就没有见过这样摆得满满当当的画室,那让他们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的。
项灵熙:“注意别碰到画就可以了,画框随便碰。”
“你介意我们离这些画近一点看吗?”一名专员这样向项灵熙问道。
项灵熙则不失幽默地回答道:“只要你的鼻子呼出去的气在碰到画的表面时别还是太热就可以了。”
“这里的画我每一幅都拿到我朋友的画廊展出过,每一次展出都有留下很多照片,我和这些画一起照片,还有别人和这些画一起的合影。这些在画廊的论坛上都是有存证的。如果十年前我根本没见过卡拉乔尔杰总统,那这些根本说不过去。
“可是十年前我只在在索林尼亚待过十一天,其中七天是在白森林。我没可能是在别的时间和别的地点见到的他。而且,我还保存着那时候在白森林的旅店留宿的收据凭证。我可以证明我那时候就在索林尼亚的白森林,而不在这个国家的其它地方。”
说出这些的项灵熙翻开自己的好几本记事本,也打开了安广厦家画廊的网站,并开始两边一起核对着信息。
她一边核对着,一边告知跟着跟着陈秘书过来的那四名专员,这些画分别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创作,什么时候创作完成,又是在什么时候去到画廊展出过。
而那几名专员则根据她所说出的描述,给每一幅画都标上数字,在画框上贴标签,也给它们拍照做记录。可看着眼前的这幅景象,陈秘书依旧还是感觉这个冲击对他可能有点大,并且他也没法很快就缓过神来。
他试着用带着迟疑的语气向项灵熙问道:“你真的只是在十年前的白森林和他见过一面?见了一面就画了那么多他的画像?”
“嗯……”项灵熙也陷入了迟疑。在一名她不太熟悉的外交官以及四名她完全不认识的专员面前承认这一点,这似乎有些让人难以启齿。但项灵熙到底还是明白,这种时候她最好任何保留都没有。因此,她在尴尬了一会儿之后正色道:“的确是一面,不过这一面持续的时间有点儿长,差不多有两天一夜。”
然而无论项灵熙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有多么的一本正经,知道内情的陈秘书和不知道内情的四名专员都似乎从“两天”后面跟着的“一夜”上明白了很多很多。
看到他们恍然大悟的样子,项灵熙忙解释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只是和卡拉乔尔杰总统一起被困在雪山里了,从里面走到最近的村子花了我们两天一夜的时间!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单纯的!”
但饶是项灵熙这样尽力地解释了,陈秘书还是意识到了先前他在北京接待项灵熙的时候没弄清楚的到底是什么。
一方面,他为自己居然错漏了这样的事而感到不敢置信。
另一方面,陈烨依旧觉得他对于项灵熙在这件事上拥有的毅力还是有些难以想象。
因此他又接着问道:“所以你就是因为那两天一夜的相处,给他画了那么多画?”
“我想我得更正你一点,陈秘书,我的这些画并不是为了他画的,我肯定是为了我自己画的。你能明白吗?画家是不可能在不收钱定制的情况下给别人画这种画的,尤其……”
一说到自己的专业相关,项灵熙就开始停不下来了。她是如此执着,又是如此全神贯注地要告诉对方这样一个原则性的问题,以至于她都没注意到那边已经有一个人高马大的专员走去掀她盖在最中央的那幅巨幅画作上的布了!
“不!那个不是的!布不能扯!”
当项灵熙的眼睛余光注意到眼前几乎要让她心脏骤停的一幕时,一切都已经晚了!那块被大个子专员拉了一半的布就这么在对方的动作停止之后又自己滑了下来。
而后……那幅描绘了比真人还要更为高大的美男裸.背画就如此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在场的所有人的视线。
那一幕给人带去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尤其在场的人里还没有一个是从事艺术相关职业的,对于这种西方古典绘画中时常出现了裸.体人士也并不是那么习惯。那就更不用说……画中的那个人实在是和他们都起码在电视上见过的某个人很像。
眼见着项灵熙就要窒息着,双手握拳成霸王龙的姿势了,四名国安局专员里的唯一一名女性忙在在场的所有男士都陷入了深刻的沉默之后拿起已经落到了地上的那块布,要帮项灵熙把那幅画遮起来!
但是忙中出错说的就是现在的这种情形。那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先是打算直接把布拉起来去盖住画,却是试了一次才发现自己其实个子不够高。于是她又试着把那块很大的布抛上去。可是她抛了一次之后,那块布就因为她太过用力而被抛过了头,向着画的背面整块滑下去了!
“抱歉抱歉,我……我再试一次。”
不畏惧尴尬的马尾辫女专员对项灵熙说了这句话,而后就又弯腰捡起那块布,要分清哪处是长哪处是短,打算看清楚了之后再来一次。
在此时,项灵熙终于也颤颤巍巍又焦急地走了过来。四个大男人就这样看着两名女性在他们面前合力把那幅比他们人还要高大的裸.男画给遮了起来。
可等到那幅画终于被盖了起来,因为进了六个人而显得十分狭小的画室里却是陷入了彻底的沉默。帮着项灵熙把那幅画重新盖了起来的马尾辫专员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却是一时之间没能想到。
于是在这种沉默持续了大约二十秒之后,越是紧张就越是能滔滔不绝的项灵熙开始了故作轻松地解说。她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
“这幅画是我最新完成的《维纳斯的诞生》,描述的是女性视角的,力与美、还有爱的表现。我用印象派的首发描绘了这幅画的背景,又用写实派的首发画出了这个是一个虚构的,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青年。两部分的交汇是这幅画里非常出彩的地方,我……”
就在项灵熙又深吸一口气,打算再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四名专员里的一个不禁打断道:“这幅画上画的男人不是罗科曼尼亚总统?”
“不是。”马尾辫专员很快否定道:“体型和罗科曼尼亚总统不一样。”
而后那名不小心把盖着画的布扯了下来,并在那之后一直尴尬在原地的高个子也说道:“面部的轮廓和骨骼也不一样。”
几名“专业人士”就此讨论了起来。而四名专员里的又一人也在稍作思考之后说道:“肌肉的状态也不是很相似。”
只是先前第一个提出画上的男人很可能就是卢卡茨的专员则十分坚持到道:“可他们的体态是很像的。”
然而在几名专业人士都说出了各自的看法后,从画上的那块遮羞布被扯落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的陈秘书就那样站在那幅画前,仿佛还能够透过那块布看到被遮盖了的男性“维纳斯”,在被震撼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回神道:
“所以你们都觉得画上画的不是罗科曼尼亚总统?可我为什么觉得画的就是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谢。”感觉自己已经要微笑着把牙都给咬碎了的项灵熙挤出了这样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词。
“不用谢。”依旧沉浸在那幅画之中的陈秘书在此时突然丧失了他的某种专业技能,并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十分“客观”又“理智”地说道:“我虽然不喜欢这幅画的主题,但我觉得这幅画画得很好,比你之前拿过来的那幅价值149的画要好太多了。所以我猜你这先前拿到外交部的那幅是你的早期作品?从绘画风格来看明显不属于同一个创作时期。”
说完之后,陈秘书又看了项灵熙一眼,只见那人站在画的一旁,微笑得都要哭了。可陈秘书却理解错了意思,以为项灵熙是因为终于遇上了知音,因此而感动了。
于是陈秘书又再次深究道:“但是你的这幅画……画的真的不是卡拉乔尔杰总统?我记得西方油画非常讲究神韵?所以也有很多画家经常拿同一个人为模特,但是却画出了很多幅不同的画作的情况。那些绘画通常会神似但形不似。”
在陈秘书的完美捅刀后,跟着他一起过来的四名专员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项灵熙。那让项灵熙终于是几乎笑中带泪地再次叫住了对方。
项灵熙:“陈秘书。”
陈烨:“嗯?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项灵熙:“我觉得,你可以不用再说下去了。”
直到这一刻,陈秘书才意识到项灵熙是真心不想和他就这幅画里所展现的艺术性来和他进行探讨了!
不太明白一名艺术家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如此羞怯的陈秘书这才恍然大悟地问道:“所以这幅画是不带去出庭的吗?我觉得我们会能够保证它的安全的。”
这一次,陈秘书就不需要项灵熙一定说出些什么才能明白她的意思了。因为项灵熙的这种已经在崩溃边缘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已经让他明白了一切。
“好的好的,我们快一点,今天晚上就要把这些画都编好号入库了。”
眼见着这几名专员又动作迅速地工作起来,感觉自己现在好难面对这些人的项灵熙就把陈秘书当成监工留在了画室里,她自己则坐到了客厅里,感受那种持续的尴尬在她心里的盛大绽放。
现在,时间已近晚上十点,那也正好就是卢卡茨先前让他的随行人员向外公开的,就最近发生的时间召开简短记者会的时间。
心虚的项灵熙向着自己画室的方向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下,而后就在自己家像做贼一样地打开了电视机,调到了转播这场记者会的电视频道。
这场特意强调了会很“简短”的记者会似乎正要开始。许多中外媒体已经聚集在了那张长桌的前面,并且也举起了他们手上的摄像装备,似乎生怕错过了哪个重要的瞬间。随着人群的一片骚动,两天前还在这间屋子里拥抱着她的男人就从那扇玻璃门里走了出来。而后骚动似乎就变成了轰动。
这些在得到了允许后才能在今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来到这里的媒体们克制着,并没有用他们的喉咙发出声音,却是让他们手中照相机的闪光灯在这一刻变成了电闪雷鸣。
但是危机之下又遇到了这种阵仗的卢卡茨脸上却是没有任何焦急与忧愁之色。
“很感谢各位能在我结束了今天的访问活动后,在深夜来到这里。但是今天的记者会没有提问环节。”
在长桌后面坐下来的卢卡茨在所有现场记者的焦心期待中这样说道,让他那平稳而有力的声音被每一个此刻正在关注着这场记者会的人听到。
他说:“在我出访中国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件,我感到很遗憾也很抱歉。但国会对我提出的指控的确是不实的。接下来,我会按照原计划完成对中国的国事访问,然后回国出席听证会,也会努力将这件突发事件对罗科曼尼亚造成的影响、对我此次的出访国以及对周边国家所造成的影响控制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