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三年七月初三,宜开市,立卷。
承天镇的顺来楼,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很多人在昨天就听说了,顺来楼今天不讲评书,改演戏了,而且这个戏班子不但分文不取,还口出狂言,说什么酒水增加不超出三成,所差费用,自行补齐,当真好大的口气!
很多好事之人纷纷打听,结果却让他们大为兴奋,原来这个戏班子,唱得是京剧!
啥叫京剧?
没听说过,没关系,顺着这个“京”字往下猜。
东京洛阳,西京长安,南京蜀郡,北京太原,大唐四京,无一不是人文鼎盛的所在,不管这“京剧”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估计都得有点真正的把式,要不然怎么这么大的口气。
行了,贵和班的炮还没有开始打呢,顺来楼就差点让人挤爆了。
上午辰时未到,很多人吃过早饭,就直接来了,点上些干鲜果品,再要上一壶老酒,就等着开场,而且扬言,要是唱得好,中午饭就在这吃了,乐得何掌柜都快看不见眼了,让小伙计去催催,看看能不能提前上演,直接被顶了回来,人家贵和班说了,说是辰时就是辰时,早一刻,都不行。
这个脾气,这份架势,不但没有激发众怒,倒让大家更是期待。
距离辰时还差一刻,又有很多人闻讯而来,到了最后,在承天镇首屈一指的顺来楼,竟然没座了!
有钱的直接上了二楼包厢,没钱的又来得晚了,干脆直接站在一层,要上一壶酒,我就站着,等着看热闹。
在熙熙攘攘的一楼中,有三桌最是醒目。
左首的一桌,只有一位俊朗少年。
少年独据一桌,气场很是强大,一袭白衣白袍,直背挺胸地坐在桌边,顾盼生威,手边黑色布囊绑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兵刃,即便在他喝酒唱戏的时候,布囊也从来没有离开他左手一尺之遥。
白衣黑囊,再加上这种种做派,一看就是个江湖游侠,还是那种很不好惹的那种,即便在人声鼎沸的顺来楼,独一人占据一张桌子,也没有多少人上前呱噪,更不用说什么上前拼桌了。
右首的一桌,却坐满了人,四位彪形大汉和一位憨厚少年,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一位女侠。
女侠姿色尚可,却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先天条件,有意无意中透出的笑声,很是清脆,一颦一笑都能勾得几位彪形大汉笑得肆无忌惮,也能勾的憨厚少年满脸通红,更是能勾得酒楼中众人频频观看。
只不过,那四位大汉每每笑过之后,都会恶狠狠地打量四周,仿佛在寻找一位“敢于调戏女侠”的倒霉蛋,好让他们“行侠仗义”。
中间一桌,坐着一男一女,应该是父女或者师徒关系,少女很是开朗,一举一动毫不拖泥带水,处处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而那位中年男子,却很是沉稳,即便在关内道的盛夏天气中,也把一件蓝色儒袍穿得一丝不苟,举手抬足之间,自有一番气度,让人忍不住心生敬仰。
这三张桌子,或多或少地有个空位,很多站着喝酒的人,宁可站着,也不愿意去和他们拼桌,如果说白衣少年是锋芒毕露,而女侠和壮汉那一桌就是恶行恶相,让所有人避之不及的话,那么,那父女的一桌,就纯粹是因为中年男子的儒雅气度,让人自惭形秽,不忍上前打扰了。
不过,无论是这三桌人,还是顺来楼的其他酒客,都紧紧盯着顺来楼的一层高台,眼巴巴地等着好戏开锣。
辰时到。
贵和班一位打杂的后生上台,在高台正中央,挂起一副通红的髯口,又挂起一把宝剑,最后在高台正中摆放一个铜盆,里面堆满大量纸钱,随后就下台而去。
这是咋回事?
议论声渐渐加大,还有脾气大的,直接破口大骂。
却不想,后台传来一声高喝:
“开台喽……”
声音高亢,韵味十足,生生压过了台下的嘈杂,颇有一种余音绕梁的架势。
还没等众多酒客回味过来,后台已起“高腔锣鼓”。
大铙,大钹,大锣,在牛四敲击单皮鼓的鼓点指挥下,轰然敲响,大有先声夺人之势。
那后生再次出现,一把“吊云”火彩,高高抛起。
“灵官”登场。
穿红靠,勾红脸,带火红色髯口,左手挽袖,右手持鞭,高喊一声,在火彩的烟雾中昂然登场。
武场改奏“走马锣鼓”。
灵官舞鞭,挽袖,跳走马。
整个舞台之上,顿时变成一片红色的海洋。
这个小段有个名目,名叫“跳灵官”,乃是戏班开台必演的小戏。
那后生三次登台,手捉一只活公鸡。
灵官停步,翻出一柄匕首,手起刀落,将鸡头斩下,以鸡血洒满高台,此为镇台辟邪。
后生再次扔火彩“过梁”,点燃铜盆中酬神钱粮。
灵官绕台而走,随手抛洒红纸碎屑。
最后,小王泉出场,将红纸碎屑,从观众一方扫向后台,谓之“敛财”。
随后,文财神上场。
文财神穿红袍,戴面具,手持条幅,上书四个大字,“天官赐福”,在小锣的伴奏中翩翩起舞,此为“跳加官”。
再随后,文财神下场,武财神上场。
武财神头戴“二郎岔子”,耳畔插状元金花,斜搭黄绸,口叼一面具,金底,笑眼,黑须,谓之“财神脸”,手抱一颗纸糊的硕大元宝,在九锤半的伴奏中,在高台左右各跳两下,此为“跳财神”。
最后,武财神将元宝高高抛弃,砸在早就傻了的何掌柜身上,总算结束了这别开生面的开台仪式。
顺来楼的看客,全都看傻了。
谁见过如此严谨的开台仪式?
跳灵官,跳加官,跳财神。
三场小戏,各有穿戴,又歌又舞,还有锣鼓伴奏,虽然有些看不懂,但是细细一想,就知道,这里面的规矩,大了去了!
所有人都被深深震撼,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对这新颖到了极点的表演,敢于妄加评论。
众多酒客,不知不觉之中,都把目光转向了中间桌上的那位中年男子,没办法,谁让他看起来最有学问呢。
那位少女也有些心痒,小声问道:“爹,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酬神!”
中年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随后一笑:
“没想到啊,这小小戏班,规矩竟然如此森严,气象大有不同,倒让我对随后的正戏,更是期待……”
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猛然仰头,一口抽干酒水。
“当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