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小哥从哪里来,据他自己说,他从小就在这座城长大。一个人生长的地方,总会留下印记。可是这座城里,从未浮现,他存在过的印记。
没有亲人。
没有朋友。
没有他的名字。
别人问起,他总是说:“叫我小哥就好。”
小哥仿佛是突然出现的,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在那个忘记了岁月的日子里,他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活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小哥的店叫白日梦,望文生义便知,这是让人白日做梦的地方。
有的人会做梦,有的人不会做梦,而小哥能让每个人做他想要的梦。
余三公子是他的常客,这位体弱多病的余家小少爷,从小就有一个江湖梦。可惜家中大哥二哥都不是块读书的料,唯有他沾了寸两才气,被那位霸道的余家老爷逼迫着读书。虽然没有过目不忘,却也能在初读之后,流畅颂念,夫子收了多少银两,脸上就演出几分器重,倒是没有半分克扣。
可惜余三公子最爱的,还是拿着街角三文钱买来的蓬莱绝学比划。
儒家圣人的金言玉律,从来不是他心头所爱。
他最爱的,是那个以武犯禁,一言不合就快意恩仇的江湖。
所以当他发现在小哥的店里自己可以成为江湖中一流的大侠时,无异于发现了通往梦想的捷径。
梦又如何,谁人可知,何处是梦,何处人生。
若是有得选,几人愿醒来。
可惜捷径的尽头,往往是悬崖。
小哥摇了摇头,不去想余三公子的事,换下一身粗布,着上一袭质地精良的白衫,面容一抹,便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形象。
西郊那座矮山上有一处宅子,据说里面住着仙人。
有匪人持械入侵,最后都被扔在官道上昏迷不醒。
后有官府围剿,也无善果,终究信了鬼神之说,无人再去打扰。
小哥的身影在山间影影绰绰,最终消失在宅前。白衣小哥无人识,都说是天界真君入凡尘。常有山民行之跪拜。
宅内精雕细琢,显然出自名家之手。最中间有一处香榭小阁,小哥直行而入,神色间有些期许,和迫不及待。
推开房门,药草在奇异的香料配合下,散发出恬淡的香气。
小哥深深的吸了一口,满意的笑起来。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他的故事里,往往少不了另一个好看的女人。
这座窎梁小阁里,便有这样一个女人。
谈不上沉鱼落雁,也无关花容月貌。只是五官清丽,看着还算顺眼。
可在小哥眼里,山川秀丽,火树银花,都不如这张恬静的脸。
他温柔的说:“我回来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温暖,却不太热,很舒服。晒得我差点睡着,忘了采药。”
“余三公子要进京赶考,怕是再难相见。”
“他是个好人,从不赊账,逢年过节也没忘了我这小人物。离开了,我还有些舍不得。”
“还遇到个怪人,竟然给了一袋子黄金。现在的有钱人,真是看不透。”
……
小哥说着琐碎的见闻,女子一言不发。
当然,她也听不见。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树名为鸾,据说王鸟非鸾不栖,所以鸾亦被称为神木。
此时,这个女子就躺在神木做的木桶里,被各种名贵的药材浸泡。
她一丝不挂,双目轻阖,安详得像个死人。
或许她就是个死人,只是有人不想让她离去。
小哥从旁取下沐巾,用泉水洗净,然后仔细的擦拭着女子的身体。
额间,耳后,玉颈,柔荑……
他擦得很认真,就像在维护一块琼玉,维护一份珍宝。
或者,她就是他的珍宝。
“她那么爱美,要是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泡在乌黑的药材中,还浑身发臭,一定又会生气。”
小哥带着宠溺的笑容轻声说。
声音虽轻,还不时的被拨动的水浪打断,可门外的人却听得清楚。
“她还会醒来吗?”
门外的人问道。
他仿佛是突然出现在此,又如等候多时。只是很有礼貌的站着,并未出声打扰。
小哥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或者早就知道他在此。这里已经多年没有访客,更何况是不请自来,打破小哥设下的禁制之人。
那透过门窗袭来的寒气,让小哥知道他是谁。方才,正巧跟女子说到有关他的部分。
他不想让她担心。
然而他也知道,她从不曾为他担心。
“谁知道呢?沉入梦境里的人,有几个愿意醒来?”小哥替她擦了一遍身子,俯身轻吻她的额头,然后点上一根怡人的线香,便转身退出门外,小心翼翼的合上门扉。
此时他才看清来人,中年俊逸,红锦黑服金腰带,神意俊朗姿态沉着之人。
只是随意打量,并不言多,小哥右手挽起左袖,示意道:“请。”
小哥是个随和的人,唯有屋中的女子,是他不可触碰的禁忌。
他将来人带到不远处的凉亭,沏上一壶好茶,不时望向阁楼。
茶在青玉瓷壶中熨了片刻,一缕肉眼可见的青烟从壶嘴中袅袅升起,缓缓化作一只白鹤,绕着瓷壶转了三圈,便真如青鸟一般飞向穹宇。
他不是闻名的药师,却精通天下的药理。所以他的茶,也是难得的好茶。
茶入杯中,香气仿佛肉眼可见的氤氲,布满这座小院。茶水一湾碧波,如同流动的翡翠,还流动着光。
来人举起茶杯,如同牛嚼牡丹一饮而尽,随后摇摇头道:“金玉在外,华而不实,不是好茶。”提起茶壶便将一壶的春风倒入环亭的碧湖中。
又探手入怀,掏出一个素纸小包,冲泡片刻,道:“试试这个。”
小哥遍识天下名草,却不识此杯中物,细品之下,酸辣辛苦入吼。
“滋味如何?”
挣扎半响,道:“苦!”
对方忽然大笑,小哥不服道:“你怎么不喝。”
“世间疾苦,我一一品尝,这些滋味,不喝也罢。可是你还年轻,有些苦,要多尝尝。”
小哥这年日子过得也算平顺,不曾挨饿受冻,也未受过他人刁难欺辱,说没吃过苦,不算过分。
可他看向那亭亭玉立的小阁楼,却一时悲从中来,仿佛那便是含在口中的苦茶,莫大的委屈,难以开口。
“我叫帝缺。”来人止笑,道,“我在末世,见过你。”
小哥不言,帝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阁楼,道:“为什么不进入她梦中看看。”
小哥忽然扬起嘴角,故作轻松的神情,掩盖不了满目的秋水悲凉。
“我常常看到她在笑。”
“她不是一个爱笑的人,我却一直爱着她的笑。”
“我也恨着这样的笑。”
“我害怕,在她梦里,让她笑的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