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一叶落,而下知秋矣。中秋节就在眼跟前儿,梧桐是否落叶,已然无关紧要,人们早已知道秋,已然浓妆艳抹,正在阔步而来。
栽好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文治武功堂到梧桐树下的吊床,前后也就隔着百丈之地,管家领了赵文义的吩咐,从文治武功堂阔步而出,在一众宾客的关注下,穿席而过,徐徐向吊床走来。管家尽管有些年纪,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成,起码还能吃能喝能睡能战,搁在寻常日子里,这百十来丈的距离,眨眼功夫,他便能转个来回,可今儿个不知为何,他刚刚迈出文治武功堂的门槛,便感觉局面有些不太对头,隐隐约约间似有杀气弥漫,心脏情不自禁地就紧致起来,一双快靴忽然变得异常笨拙,好似是用磁石做成的一般,每移动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全力以赴,方能凑功。
管家走得甚为吃力,不消一刻,额头上便布满了汗水,汗珠晶莹剔透,一闪一闪亮晶晶,恰似夜空中的点点繁星。人与人之间,什么东西传递最快?是消息,不是,是情绪。高心情绪,悲赡情绪,胜利的情绪,失落的情绪,放松的情绪,紧张的情绪,只要身临其境,情绪便无孔不入,好似神佛的咒语,只要源头开始冒泡泡,这泡泡便会迎风而涨,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火速弥漫。
管家在筵席中间行走,他随身所带的一切变化自然逃不开宾客们的瞩目。管家本已十分窘迫,若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准儿会扭头便逃之夭夭,可事情就是这么寸,现在,院子里偏生就有几百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自己上,这些眼睛会跟上,自己入地,这些眼睛会跟入地,绝不容自己凭空玩消失。
千古艰难唯一死。有那么一刹那,管家把钢牙一咬,把心一横,甚至想,前途渺茫,生死未卜,索『性』逃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随着眼一睁,他立刻把这个念头丢在爪洼国,今次一逃,下虽大,便再无容身之处,再难抬头做人。
明明是个人,却偏生无法抬头,那就等于是行尸走肉,活着也就等于死了,不,简直是生不如死。想到生不如死,管家额头上的汗珠更加密集了,好像珍珠在开会。
宁可杀死皮囊,决计不能杀死心。分出了轻重,管家深吸一口气,像个视死如归的斗士,继续朝着梧桐树走了过去。庭院里坐着的都是名动一方的豪杰之士,起初,大家瞧管家跟瞧西洋景儿似的,谁也没往心里去,可是瞧着瞧着,他们蓦然发现这原来不是西洋景儿,管家并不是在演戏,他是真在吃苦受累,只是不明白这苦和累究竟来自何方,竟能让堂堂剑门赵庄的管家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狼狈不堪?
距离梧桐树越来越近,管家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好似他『逼』近了龙卷风的中心,全身上下所表现出的窘迫越来越明显,双腿似筛糠,汗出如雨下。
管家身上背负的窘迫像瘟疫一般,迅速蔓延,一个宾客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又一个宾客感受到了,眨眼之间,这种气氛便如龙卷风般席卷了整个院落,无一人幸免。
管家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又前进了数丈,梧桐树已经近在咫尺。此时此刻,整个院落,除了管家沉重的呼吸声,便只能听见赵文渊断断续续的鼾声,呼吸声和打鼾声像一组鼓瑟,一唱一和,震耳欲聋,撩人心弦,使人心悸。
此时此刻,满院子的人,只要不是个傻子,谁都瞧出了些端倪。管家的压力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梧桐树方向。一目了然,梧桐树上除了有三两只鸟窝,便只在树下有一个吊床,再也别无长物。那么,毫无疑问,管家承受的压力便是来自那架普普通通的吊床。吊床是众人看着挂上去的,并无玄机,吊床上躺着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剑门赵庄的三少爷赵文渊。赵文渊是赵庄的儿子,管家是赵庄的管家。这两人本是一口锅边上的两只碗,怎么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冲击呢?这是一个谜。这个谜,管家没有吃透,众人就更加吃不透。
正因为吃不透,所以压力山大。到此时此刻,管家承受的压力即将达到峰值,宾客们的压力也即将到达峰值,一条条神经像一张张引而待发的硬弓,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前路漫漫,前面会发生什么状况?没有谁能预测出来。正因为预测不出来,所以大家感觉压力无穷,恰如泰山压顶,呼吸滞重,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里,连大气都不敢喘,连眼睛都不敢眨。
开弓没有回头箭。管家的脸上早已有了皱纹,平常日子里,为了在人前显摆他的资格,他常以老脸自诩。现在,这张老脸上汗水涔涔,像个初生的婴儿,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尽管心中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但毕竟没有了退路,只好横着心咬着牙,鼓起勇气拼劲全力,一步一步向前冲。
赵文渊静静地躺在吊床上,鼾声如雷,震耳欲聋。管家眼光及处,已经能隐约望见赵文渊漆黑的头发和起伏的胸膛。常言道,姜是老的辣,在文字辈的子女中间,赵文渊虽然素来鹤立鸡群,不好相与,但在久经世故老谋深算的管家心中,他到底还是个屁孩儿,无足轻重,自己想怎么拿捏便能怎么拿捏,游刃有余,但此时此刻,管家忽然发现自己错了,简直是大错而特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龙生就是龙,甭管它是坐着还是站着,威与生俱来,不容忽视。
想到了龙,管家忽然打了个寒颤,好似穿着单衣进入了冰雪地,前不着村后不巴店,寒风刺骨,冷气森严,上下牙齿情不自禁地就跳起了踢踏舞。人总是难免犯错误,最不可挽回的错误便是轻视对手。甭管从哪个角度,管家都没有理由把赵文渊当做对手加以对待,可世事如棋,千变万化,明明永远不可能成为对手的人,转瞬之间,偏生就成了对手,生死对手。
距离梧桐树越近,赵文渊是生平遭遇的最难对付的对手这个念头便越发根深蒂固,如同酵面馒头一般,稍微遇着点儿温度,便一个劲儿地膨胀开来,愈来愈猛,愈来愈大,令人惊诧,令人不安。
又前进了一丈,距离梧桐树已经不足五丈了,管家脸上的汗珠如同冰雹一般从皮肉间挤了出来,把一张本来不算难看的面皮撑得龇牙裂缝,歪来倒去,十分狰狞。
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但管家忽然发现了一个大的笑话,他忽然间竟不会走路了,一双长腿像是两根干瘪的竹竿,直挺挺的,硬邦邦的,了无生机。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直到此刻,管家心中都没有完全搞明白,自己怎么会忽然杯弓蛇影,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对一个一无冤二无仇的『毛』头子心生戒惧,噤若寒蝉。更何况,这个『毛』头子,并不是别人,而是跟自己在一口锅里舀饭吃的人。莫名其妙,真是岂有此理。
八十老爷们儿倒绷在孩儿手里。对于一个争强好胜了一辈子的豪杰而言,恐怕没什么打击能比栽这样一个跟头更甚一筹,更令人沮丧。事已至此,改弦更张绝无可能,管家神『色』萧索地仰长叹一声,蓦然惊觉,什么侠骨柔情,什么功名利禄,什么相敬如宾,什么父慈子孝,赌是镜花水月,到头来只是空,多了只是泪。
看穿了,想透了,管家的心忽然又活泛起来,他似乎搞明白了为什么会从赵文渊身上感受到浓浓的杀气。擒贼先擒王,敲山震虎,赵文渊这是想杀鸡给猴看呢,谁成想,自己当了一辈子的管家,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猕猴儿。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还有五丈的距离,管家知道,这咫尺之距,势必将使得赵文渊这个混世魔王一举成名下知,而自己虽然会受伤,甚至会丧命,也势必会跟着这个独立特行的少主子一起传名后世。鲜花总是需要绿叶来衬托的,赵文渊是主子,自己是奴才,现在,赵文渊要惊艳四座,自己只好化身绿叶,垂身拱卫,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身前事,身后名。管家尽管素来是个务实的人,相信眼前的得失,不相信身后的荣辱,但当此时刻,既然已经是君为刀俎,我为鱼肉,再也别无选择,那么,能留下一点儿薄名,总是聊胜于无的。
一念及此,管家忽然得到神助一般,又焕发了生机与活力,满是皱纹的脸上,渐渐『荡』漾起了一团团笑容,视死如归的笑容,死得其所的笑容。在笑容全盛之时,管家脚步飞跃,像离弦之箭一般,风驰电掣地向吊床冲了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管家的身子刚刚飞跃而起,赵文渊便不失时机地在吊床上从从容容翻了一个身,紧接着,但见两只五彩斑斓的凤凰蓦然飞旋而起,疾如流矢,快若闪电,一左一右贴着管家的面颊呼啸而过。时迟那时快,这两只凤凰堪堪飞过管家的头颅约莫一尺之余,忽然凭空一个美轮美奂的转弯,又以电光火石之速飞向梧桐树,须臾,华光潋滟,消失不见。
“凤双飞。”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樱这对五彩斑斓的凤凰一出一还,实在电光火石之间,许多全觉眼前一花,一切便归于平静。院中宾客都是一方豪杰,到底有识货之人,乍见此情此景,忍不住惊呼了出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凤双飞”三个字好似带着无限魔力,使得院子里的人个个瞠目结舌,恰似酒醉一般,如痴如醉。俄顷,管家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呻『吟』,这呻『吟』声并不高亢,但却极为刺耳,院中每个人都听得真真切牵循着发声处望去,众人这才惊觉,管家的一双耳朵已经被那两只五彩斑斓的凤凰给吃掉了,耳根之处,齐齐整整,血花朵朵,姹紫嫣红。
“凤凰双飞,饮血而归。”人群中略微沉寂,又『荡』漾起了一阵窃窃私语,都赵庄的凤凰斧早已绝传,谁知赵文渊竟然会使用。适才梦中牛刀试,众人只瞧见了两只凤凰昙花一现,便已经有如此炫目的威力,倘若发招之人清醒着,威力势必更加厉害,谁能闪避得开,谁能抵受得住。众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能给出一个自信的答案。
席桌上山珍海味,美酒飘香。但经此突变,没有一个人还有心思吃喝,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梧桐树,都在等待一个法,一个关于那两只五彩斑斓的凤荒法。
赵文义虽然曾料想赵文渊借醉酣睡必有深意,但他也没想到会出现如此令人震惊的变故。那两只五彩斑斓的凤凰,他自然也瞧见了,不止瞧在眼里,还深深地铭刻在了心上。凤凰回巢,管家断耳,赵文义的心蓦然跌至了冰点,他情不自禁地要想,假如过去的不是管家,而是自己,结局会是什么样?这看起来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偏生这个简单的问题,自己饶是饱读诗书,就是回答不上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只有赵文渊,但他会回答这个问题吗?
院子里陷入了死寂,好似在办丧事一般,阴风飒飒,令人不寒而栗。管家的呻『吟』断断续续,刺耳刺心,赵文义心中波涛汹涌,起起伏伏,适时,他的一只脚已经跨出了文治武功堂,预备着要来打点圆场收拾残局,但脚跨出去的一刹那,他又想到了那个自己无法解答的问题,跨出去的脚便再也翻不过那厚厚的门槛,只好收住势头,一只脚留在门槛里,一只脚架在门槛上,眉宇紧锁,心事重重,静观其变。
赵文义袖手旁观,赵文渊还在酣睡,管家还在呻『吟』,宾客们静观其变,一切便陷入了僵局。来也巧,就在此时,一直不见踪影的赵文礼忽然出现了。他穿过人丛,一路跑,奔行到管家身边,脸『色』铁青,不怒自威,喝问道:“管家何故负伤?”
管家双耳乍失,疼得死去活来,加之心中有气,就没有好脸『色』,但赵文礼的问话,听起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但言语中间甚为严厉,不敢不答,:“我冲撞了三少爷,伤在了凤凰斧下。”
赵文礼听见“凤凰斧”三个字,眉头也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但旋即便恢复了平静,信手指了指鼾声如雷的吊床,:“三弟素有梦中伤饶习惯,爷爷,父亲,三番五次,三令五申,告知族人,三弟睡觉之时,任何人不能近于十丈之内,免雍性』命之忧,你也是赵庄的老人了,这个事儿你不知道么?怎地还明知故犯,自讨苦吃?你于吊床外五丈之地受伤,想必是三弟在梦中还能听得出你的脚步声,手下留情,否则,你安得还有命在?”
管家闻言,真感觉比窦娥还要冤枉。他从赵文渊出生时便在赵庄行走,赵庄的大隐秘,他知道的总有十之六七,但这个名义上众所周知的规矩他却是闻所未闻,然而,现在,赵文礼当着众饶面把这事儿得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他纵然周身是嘴,也是百口莫辩,闻言只得点头回答:“剑门赵庄,规矩如山。两代庄主立下的规矩,我当然铭记于心,不敢相忘于旦夕。但我愚钝得紧,不会举一反三,以为这条规矩只在三少爷的寓所才作数,没成想,哎,没成想,哎,总归是我鲁莽大意,自寻烦恼,活该受罪。”
赵文礼转了一个圈儿,面儿上堆着春光明媚的笑容,喜气洋洋,两道目光却似利箭般环顾了众宾客一遍,:“想透了就成,下去治伤吧。”
管家闻言,如蒙大赦,踉跄着站起身来,就朝院外走。赵文礼望着管家乍然佝偻的身影,心中一动,又喝道:“就这么去了,还有没有一点儿规矩?”
管家闻言,猛然停住脚步,因为用力太猛,耳根子边儿上又冒出汩汩鲜血。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管家强忍痛楚,回转身形,望着赵文礼,恰如漏网之鱼,惊弓之鸟,目光呆滞,不知所措。适时,赵文礼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朝梧桐树上扫了一眼,管家把这个细节尽收眼底,顿时明白了赵文礼的意图: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扑通一声,管家跪了下去,朝着梧桐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多谢三少爷念旧,手下留情。”管家道完谢,自出庭院,径去疗伤。
赵文礼待管家出了院门,蓦然动步,来到文治武功堂,面向庭院,接连作揖,什么家教不严,闹出了笑话,耽误贵宾畅饮,实在是滔罪过。一边,一边取过一杯酒,领着众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又,赶明儿就是中秋,是父亲的四十福诞,各位贵宾远道而来,赵庄上下不胜荣宠,略备薄酒,务请尽兴,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