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下了起来,愈来愈疾,愈来愈密,好似筛糠一样,铺盖地,密密麻麻。不消多时,剑门七十二峰俱都披上了一件洁白无瑕的披风,器宇轩昂,玉树临风。临空鸟瞰,剑门七十二峰高低有致,干净利落,首尾相连,精神抖擞,活像一支整装待发的劲旅。
雪漫关山,万俱寂。五姨娘和赵志祥蜷缩在洞『穴』深处,透过狭窄的洞口,遥见大雪纷飞,顾影自怜,都有满腹的心事,你不发一言,我不一语,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洞『穴』之外,漫飞雪,铺盖地,胜似瑶池仙境,一尘不染,洞『穴』之内,篝火摇曳,人影婆娑,泾渭分明。鞭刑伺候,伤痕累累,五姨娘羊脂玉般的筋骨皮肉怎经得起如此摧残,辣手摧花,几鞭子打下来,便已是皮开肉绽,三魂幽幽,七魄渺渺。生死关头,全凭着一口气,携着赵志祥狼狈出了赵庄,没入剑门深山。
铁不打不成器,人不磨难成器。往日谈花论月,虚度光阴,今时乍经世事,生死涅盘,才晓得规矩如山,人心似海。五姨娘花一样的人儿,迭逢巨变,饱尝荣辱,虽然还能喘气儿,但毕竟已经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山高水低,光明黑暗,心中越来越有数。
五姨娘在生死关头走了一圈,恍若隔世,站在奈何桥上,遥望桥的那一头阴风飒飒,牛头马面面目狰狞,持枷以待,到底还有俗缘未了,五姨娘一声娇咤,拧身就跑,越跑越快,风驰电掣;牛头马面见五姨娘不肯束手就范,使劲儿吆喝着,拔足便追,如影随形。
五姨娘时候听母亲讲过,世间一切妖魔鬼怪,甭管它有多高的法力,只要见着了太阳,就都成了纸老虎,任人宰割。母亲的忠告言犹在耳,五姨娘深信不疑,她使出浑身力气,朝着东方拼命地跑呀跑,跑过高山,跑过大河,就在她快要脱力之际,一缕阳光破空而来,牛头马面见光而逝。
五姨娘劫后余生,双膝一软,像面团一般滑落在草坪上,一动不动。长途跋涉,疲于奔命,又累又倦,好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可眼睛尽管闭合得严严实实的,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思绪万千,波涛汹涌,哪里能够睡得着。
五姨娘在草坪上静静地躺着,临空鸟瞰,就像一个婴儿躺在摇篮里,清静无为。可五姨娘毕竟不是婴儿,她的脑海里镌刻着太多的记忆,高心,欢喜的,悲赡,郁闷的,不一而足。此时此刻,这些记忆像演戏般一幕幕交替闪现,历历在目,栩栩如生,刻骨铭心。
爱得太真,擅太深。幸福的感觉大同异,悲赡感受各不相同。浅卧在柔软的草坪上,沐浴着和煦的阳光,五姨娘给这五彩缤纷的世界又凭添了一幅美人春睡图。牧羊人从身边走过,眼里充满了爱慕,可看了看五姨娘身边用坚冰扎起的栅栏,顾影自怜,望而却步,带着遗憾,吆喝着羊群,渐行渐远。
五姨娘安安静静地躺着,头顶艳阳高照,周围鸟语花香,早已恢复了体力,完全可以站起来了,可就是不愿意睁开眼。她心里跟明镜儿一般清楚明白,只要一睁眼,和煦的阳光会钻进云层,深藏不『露』,花香鸟语会随风远遁,无影无踪。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五姨娘晓得不可能保持太久,但她盘算着,能多维持一刻算一刻吧,只要一睁眼,一撒手,这些景致将与她生死决别,从簇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有的人活一生,却不如别人活一;有的人活一,却胜过别人活一生。弹指之间,五姨娘历经了生死涅盘,尝尽了人生百味,酸甜苦辣,应有尽有;同是涯沦落人,作为剑门赵庄的三少爷,自打赵志祥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啥时候不是个人见人爱的明星,然而,人生无常,好花不常开,好运不常在,旦夕之间,赵志祥一不留神掉进了茅坑,臭气熏,一世英名,付诸流水。
俗话,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父亲做主,管家动手,赵志祥被当众打脸,恶名加身,个中委屈,个中凄苦,旁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判词如刀,每一刀都剜在赵志祥的心扉上,鲜血淋漓,痛不欲生。赵志祥跪在祠堂上,阖族之人环伺左右,那一双双眼睛,昨儿个还温暖如春,暖意融融,可一夕之隔,俱都寒冷似冰,冷气森森。赵志祥把头埋得极低,恨不能此时此刻,突然来一场地震,地面裂开一道缝隙,让他钻将进去,再也不出来。就在赵志祥羞愤交加,心灰意懒之际,皮鞭飞了起来,啪地一声,落在赵志祥的身上,弹出了一道血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辱。赵志祥是个特别爱惜身体的人,搁在以前,蚊虫叮咬一下,赵志祥都要伤神许久,可此时此刻,赵志祥巴望不得皮鞭来得更激烈一些,力道更沉重一些,最好是一鞭子下来,就要了他的命,免得他生受族饶白眼。
从头到尾,赵志祥不辩不解,因为他晓得,这事儿既然闹将起来,满城风雨,纵然是苏秦重生,巧舌如簧,也是辩不明解不透的。绳子上的结既然是个死结,解不开,那又何必徒费气力,一死谢之,也就罢了。
赵志祥心灰意懒,毫无求生之意,管家为免后患,一不做二不休,顺水推舟,下手愈来愈重,皮鞭飞舞,血花四溅。行刑的时候,赵胜英坐在太师椅上,双目微闭,气愤难平,尤其是管家累得满头大汗,可赵志祥始终不一个悔过的字,心中的怒气愈来愈盛,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想夺过皮鞭,亲自敲打,想看看是赵志祥的骨头硬,还是赵庄的家法硬。可想归想,自己毕竟是剑门赵庄的庄主,赵志祥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按规矩办,那叫恩怨分明,执法如山,若是越俎代庖,现在的确能解一时之气,可时过境迁,族谱上铁笔如刀,详细记录,势必成为后世子孙的笑柄。人过留名,已经栽了一个跟头,闹出了笑话,家丑不可外扬,不为己甚,到此为止吧。事到临头,权衡利弊,如此这般,赵胜英气馁了,管家遂停了手,赵志祥才得以捡回半条命。
蝼蚁尚且贪生,人何故不惜命。在剑门赵庄的祠堂上,赵志祥当众受刑,颜面扫地,声名狼藉,心灰意懒,了无生趣,抱定了必死之决心,筹想着一死了之,以命证罪。可最后关头,父亲信手一挥,打翻了自己手里的碗,孟婆汤洒了一地,又捡回了半条命。
打人莫打脸,伤人莫伤心。赵志祥吃了一顿鞭子,只剩下半条『性』命,此时出赵庄,外面冰雪地,无依无靠,到底也是一条死路,不过是任凭自生自灭罢了。魏巍剑门,皑皑白雪,银装素裹,干净利落,丢了脸伤了心的赵志祥,失魂落魄,在五姨娘的扶持下,一边往剑门深山中走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让地当墓『穴』,雪花作棺椁,生前腌臜,死后干净,倒也是死得其所。
然而,老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偏生不遂人愿。就在此时此刻,世上有几多不想死的人死去了,走得孤孤单单,不依不舍,可一心求死的赵志祥偏偏就没死成,心中懊恼,幽幽怨怨。
下的事太多巧合,太多讽刺,太多滑稽。一个雪夜,赵志祥吃醉酒走错房间,五姨娘好心收留,共处一室,因为他们『性』别有异,长幼有序,就起了轩然大波,可一番患难,两人无依无靠,栖身洞『穴』,又凑在了一处,却波澜不惊。
洞『穴』能避风雪,但洞『穴』到底只是个洞『穴』,外面冰雪地,洞**大同异,对于两个身负重赡人来,这既是一块福地,也是一片炼狱。篝火黯淡了下去,赵志祥爬了起来,重新添了柴火。不一刻,火光明亮了起来,像一枚人造的太阳,不仅给洞『穴』带来了光明,还带来了温暖。
躺得久了,赵志祥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僵硬了,索『性』围在篝火旁烤火。火光闪烁,忽明忽暗,赵志祥环目四顾,但见五姨娘身着僧衣,裹着僧被,蜷缩在洞『穴』深处,一动不动,似在梦乡;再垂手低眉,顾影自怜,但见自己身上也穿着宽松的僧衣,不伦不类,甚为滑稽。
外面还在下雪,飘飘零零,洁白的雪花消灭了几多夜『色』,临近中夜,不借火光,仍能隐约视物。赵志祥坐在篝火旁,毫无睡意,一会儿瞧瞧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童,见什么都觉得新奇。看着看着,赵志祥的目光忍不住就透过洞『穴』飞越关山,飞向了剑门赵庄。
剑门深似海,冰雪来掩埋。雪花带来了无尽光华,但毕竟是夜晚,雪花的光华在偌大的苍穹之中,充其量算个萤火虫之光,照亮范围十分有限,赵志祥的目光穿过零落的雪花,才走了一程,便即『迷』了路。
往事不堪回首,可又容不得不回首。篝火越燃越旺,烤得赵志祥汗流浃背。赵志祥把石头望后挪了挪,拉开了跟篝火的距离。面对着篝火,背对着洞『穴』,山风袭来,赵志祥旋即进入了冰火两重,前心发热,暖融融,后心发凉,冷飕飕。
寒热交攻,赵志祥感觉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热气腾腾喜气洋洋,满是高兴快乐,一半冷气森森悲悲戚戚,尽是悲怆忧伤。篝火燃烧得无规无矩,山风吹得无影无形,赵志祥的思绪任意纷飞,纵高伏低,进退维谷,不知何时,也不知是想到了何事,触动衷肠,赵志祥的面颊上竟然泪痕斑驳,星光闪闪。
又不知是何时,五姨娘竟然也来到了篝火边,与赵志祥隔着篝火相对坐着。篝火哔哔啵啵,摇摇曳曳,两个人盘坐的位置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偏生互不理睬,你没有注意我,我也没有注意你,各想各的心事,各发各的感慨,互不相干,互不相扰。
亮了,一个机灵的和尚拎着食盒踏雪而来,临近洞口,但见五姨娘和赵志祥身着宽大僧衣,隔着篝火相对而坐,不言不语,好似老僧入定,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心无旁骛。适时,和尚心中尽管充满了许多好奇,但临行之前大和尚特地嘱咐过,要见奇不问,处变不惊,只管送饭,违者重罚。大和尚的话乃是法旨,点石成金,违拗不得,和尚心中虽然好奇,到底没敢打破砂锅问到底,蹑手蹑脚地走进洞『穴』,轻轻地放下食盒,便快速折转身形,循着来时道路踏雪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