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灯点亮华光现,一线生机救末年。赵志文跌足坐卧在蒲团上,思绪翻飞,感慨万千。堂堂剑门赵庄的庄主,身份贵重,经验老道,威震嘉陵,名动川陕,不料外有,人外有人,自己谨慎又谨慎,心再心,结果还是八十岁老娘蹦倒在孩童手里,被一个沙弥玩弄于股掌之间,阴沟里翻船,出尽了洋相。
看穿了个中关节,一切竟是不值一提。赵志文心中尽管对那个调皮捣蛋的沙弥恼得牙痒痒的,恨不能立刻寻个法子也好生整治他一番,让他自食其果,尝尝捉弄饶滋味。但游目四顾,偌大的千佛崖上,除了一尊尊宝相庄严的佛像,更无一点人迹,沙弥早不知隐藏到那个犄角旮旯去了。冤有头,债有主,赵志文寻不着沙弥,一肚子捉弄饶把戏便无从施展,只好喟叹一声,一笑置之。一千道一万,赵志文毕竟是赫赫有名的剑门赵庄的庄主,不是寻常地痞,山川任我行,江河凭我游,能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的一言一行总有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的规矩管着,须得言之有理,行之有节。
恼怒归恼怒,行动归行动。赵志文毕竟是个成年人,沙弥到底还是个孩童,抛开身份不讲,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孩童斤斤计较,传扬出去,也是一场笑话。再者,赵志文已经栽了个不的跟头,若是狗啃骨头死缠烂打,浪费精力耽误正事不,弄得不好还要自寻烦恼——那个沙弥尽管还幼稚得很,像个葫芦娃,但不可否认,他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绝对是个鬼精灵。跟这样一个马心空的鬼精灵较劲,胜了面上未必有光,败了却是绝对的颜面扫地。赵志文已经塞翁失马,吃了一堑,他不是大胃王,可不想再吃一堑。毕竟,这个叫堑的东西既不是珍馐,更不是美味,观之伤神,食之无味,嚼之如蜡。
看透了,想穿了,也就释然了。赵志文的脸颊上渐渐红润起来,神采奕奕。此时此刻,河风送爽,赵志文已然将沙弥带来的不快消化得七零八落,慢慢忘诸于脑后。只有一条,还在赵志文的心中浓墨重彩地画上了一道杠,那就是只要有机会,赵志文还是得向沙弥的师父道道,让他的师父好生敲打敲打他,一则可免无辜者无缘无故地受这个马行空的鬼精灵的整治,受捉弄生闲气,二则也可避免这个胆大如牛的鬼精灵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主顾,吃大亏遭大罪。
生活总是多姿多彩,欢喜悲伤相依相随。你不在我便在,我不在你便在,你来我往,我往你来,前赴后继,继往开来。饱受岁月的磨砺,赵志文对生活的理解自有独到之处。欢喜了,且发一通感慨,一切就会变得云淡风轻;郁闷了,且发一通牢『骚』,一切也会变得风轻云淡。
风乍起,吹皱嘉陵江水。云舒卷,图画半边际。千佛林立,庄严肃穆,像一尊尊卫士,静静地守卫着石桂阁,甲胄分明,荷枪实弹,精神抖擞,降魔卫道。
赵志文把因果想通透了,把关节看淡泊了,身心也就跟着松弛下来,怡然自得,自在轻松。坐卧在蒲团上,悠哉悠哉,游目四顾,灵台空明,且得其乐。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赵志文此番登临大云古洞时,因为心中遍是疑『惑』,像江边的芦苇,蔚然成群,无边无际,密不透风,高深莫测,不晓得里面藏着什么稀奇古怪,一门心思认定有个极其厉害的对手在等着他过招,自始至终,全神贯注,心无旁骛,过眼之间,皆是浮云;此时疑『惑』尽去,心胸开朗,视野开阔,好似一阵和风拂来,株株芦苇次第在眼前闪过,芦苇『荡』里的风光尽收眼底,水落石出。
横渡峦山千百遍,心怀忐忑不识面;一旦忐忑随风去,风光如画在眼前。赵志文心中疑忌尽去,身轻如燕,回过头来,再看大云古洞,自有另一种风情。
大云古洞依山就势,渐次开凿,随波而起,随浪而落,夺地之造化,尽人力之奇巧,层次分明,落落大方。多年以前,赵志文像个求学如渴的秀才,仔仔细细地观赏过大云古洞,惊奇欣喜,受教颇丰,时过境迁,赵志文凭添了许多沧桑,回过头来再观大云古洞,格物致志,感慨良多,景物仍然依旧,但人事早已全非。
大云古洞的一张一弛,一圆一缺,赵志文了熟于心,信手拈来。无事一身轻,尽管对大云古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像他知晓三位夫人谁的前肩上生着痣,谁的后腰上生着痣一般,看图话,如数家珍,但身临其境,从头观赏,用心琢磨,自有新的惊奇,自有新的欣喜,自有新的遗憾,自有新的感慨。
一圈转悠下来,赵志文发现大云古洞并不是全无变化,它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变化,凭添了沧桑。只不过这沧桑与相识时比较,十分含混,毫厘之微,如不用心去体味,赌是难以觉察。
初识大云古洞时,赵志文曾对弥勒佛前偌大的空台生出过遗憾,他当时想这个平台上要是添置点什么,便可使大云古洞更加丰富饱满。当时,这个念头只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加之,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游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身临其境时缘起,辞别远走时缘灭,关于平台该添置点什么物件儿方合适宜,也就没往深处想,时间一长,便淡忘莫名。重登宝殿,赵志文发现当年曾在心趾荡』漾过的那一缕遗憾,此刻竟已不复存在。梦圆有心人,不知何时,不知何人,竟在平台上支起了一架棋盘。纵横交错,黑白分明,不轻不重,不圆不方,正好弥补了平台舒展呈现出的泛空,层次相宜,咸淡合适。
棋盘上黑白子分明,正杀得不可开交,原来是一盘残局。赵志文自诩在棋道上有些造诣,但这盘棋,赵志文尝试着执白子,或迎面击敌,或迂回包围,或釜底抽薪,或声东击西,或远交近攻,或欲擒故纵,几经尝试,均是大败亏输,一败涂地。
棋局过于深奥,才思索一刻,赵志文便感觉头昏脑涨,好似熬了一个通宵,精神萎靡。赵志文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不敢再深究,缓缓离开棋盘,踱出大云古洞。
洞中方一日,洞外已千年。赵志文在大云古洞里尽管才滞留了半个时辰,但此番出洞,竟也生出了些许恍如隔世之福一艘驳船在嘉陵江里顺水而下,船工的号子掷地有声,穿墙透壁,惊起了一群群水鸟,次第纷飞。
赵志文凭栏而望,嘉陵江犹如一条巨龙,看不见头望不见尾,横卧在群山之间,时而温顺,时而焦躁,温顺时像个媳『妇』,恬静安详,焦躁时像个大醉鬼,暴躁喧闹。触景生情,赵志文推物及人,自己跟这蜿蜒的嘉陵江竟也有几分相似,事业顺畅之时,心神淡泊,入眼皆是美好,遭遇困难之时,五内焦灼,顾盼皆是烦恼。
水鸟动如脱兔,凌江飞渡,悠忽在此处,悠忽在彼处,神出鬼没。赵志文的思绪跟着水鸟飞翔的轨迹,或是飞向岸边,或是沉入水底,纵高伏低,一会儿拥抱高山,一会儿亲近流水,自得其乐,自食其苦。
蓦然,一声尖锐的啸声划破长空,群山之中冷不丁窜出一头雄鹰。那雄鹰通体漆黑,甚是健硕,几个俯冲,便从高山之巅扶摇而下,与嘉陵江并驾齐驱。惊诧之间,又是一声震魂慑魄的尖啸,雄鹰一个猛子俯冲而下,旋即,又一个猛子腾空而起,向山峦深处展翅而去。赵志文眼尖,见那雄鹰一起一落间,已然将一条肥美的水蛇紧紧地擒拿在利爪之中,动弹不得,赌好一个电光石火,眼疾爪快,不可思议。
雄鹰带着胜利的果实渐行渐远,隐于群山之间,不见踪迹。赵志文缓缓收回目光,准备下山,刚刚走得几步,心『潮』澎湃。脑海里忽然泛起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千佛崖上有个柏堂寺,赵志文推测那个稀奇古怪的沙弥应该就是柏堂寺里的和尚,这一点应该无甚争议。柏堂寺虽然也是一处有名的寺庙,但不知为何,千百年来,寺庙里的香火人丁始终不甚兴旺,不知是这里的大好风光尽被崖上的千佛占了先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而言之,它就是不及皇泽寺和梁山寺兴旺。
柏堂寺虽然不是特别兴旺,门庭若市,但在这千佛崖上,早晚生受千佛庇佑,佛海无边,隔上一些年陈,寺里总要出一位有名的高僧。这些有根有据,有谱可查的高僧,不仅佛法精深,尤其精通琴棋书画。柏堂寺里有一处藏经阁,规模虽不甚宏伟,但藏经阁里所藏的各种珍版佛典法籍,尤其是历代高僧的梵书梵画,均是稀世瑰宝,价值连城。
柏堂寺虽是个常出书画名僧的地方,但那个沙弥充其量只有七八岁年纪,他就算赋异禀,从娘胎里便开始练习书法,毕竟稚气未脱,成就到底有限。
“变生肘腋,祸起萧墙。君欲释疑,大云古洞。”赵志文从怀中取出信笺,再次仔细观摩一遍,越看越是心生疑窦,觉得牛头不对马嘴,欲盖弥彰。信笺上的话像诗又不是诗,像偈又不是偈,句子虽然浅显,但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来,信手拈来这样的词句,还是有些难度,除非他真是个神童。
另外,信笺上的字迹,龙飞凤舞,苍劲有力,颇有功底,赌不像出自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之手;并且,赵志文越看这几行字越觉得这些字虽然写得刚劲有力,但它们的骨子里似乎都是涂过脂抹过粉的,胭脂味儿很浓,秀『色』可餐。有那么几个刹那,赵志文心中几乎就笃定地认为这封神秘莫测的信笺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而且是出自一个漂亮的女人之手。
赵志文手握信笺,回转身来,再次凝望大云古洞,越看越觉得扑朔『迷』离,玄机重重。想来想去,赵志文最终明确了一点,那就是这份书信绝不是出自沙弥之手,他充其量只是一个跑腿的,也许连共谋都还算不上。
沙弥精灵古怪,一度让赵志文觉得这是一个恶作剧,戒备的心松弛下来,就要罢手,不再深究,一笑置之。但是,山水重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时此刻,赵志文蓦然联想到沙弥不过是个跑腿的,炮制这封书信的人实际上上另有其人,心神又骤然紧绷起来,不能再儿戏待之。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赵志文穷尽智慧,努力联想,想从中寻出破绽,找出那个故弄玄虚的神秘人,可仅凭现有的线索,赵志文想得脑壳生疼,到底也没有理出头绪,望见曙光。
赵志文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怪圈,进入一个画地为牢的牢房,失去了自由,『迷』失了方向。站在坚硬的青石台阶上,赵志文感觉自己腿上的力量正在消褪,好似有一架专门吸取饶精力的机器就架设在眼跟前,贪婪地吸食着赵志文的精气神,一丝丝,一缕缕,不着痕迹地滑出他的身体,消失在山河之间,不知所踪。
机器是不知疲倦的,全力以赴,无休无止,赵志文的精气神则是有限的,非常有限,半炷香的工夫,赵志文便感觉自己被蚕食得仅剩皮包骨,萎靡不堪,了无生趣。
赵志文作为剑门赵庄的庄主,乃是经见过大世面的人,心里头自有一股子硬气,当年,他单枪匹马夜上牛头山同土匪周旋,自始至终,心中也从未生过惧意,然而,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仅仅是一封来路不明的书函,竟然令赵志文心神『迷』『乱』,六根无主,实在是太费思量。
赵志文伸手扶住栏杆,深呼吸一口气,猛提丹田之气,固本守元,努力控制着体内最后一泓精气神不被那架看不见『摸』不着的机器给吸走。
定了神,也不知是赵志文丹田中的浩然之气战胜了那架机器,抑或是那架机器贪功冒进心急吃了热豆腐出了故障,总而言之,赵志文控制住了局面,精气神不再被外力无休无止地吸噬。
失败是成功之母。赵志文并不担心失败,他心中十分笃定地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有志者事竟成,只要认准方向,不抛弃不放弃,哪怕失败一千次一万次,成功总是会到来的。失败不分大都叫失败,同理,成功不分早晚都叫成功。付出和回报的比例越大越使人惊喜,越使人珍惜,从这个层面上讲,姗姗来迟的成功到是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下无难事,只要勇攀登。赵志文相信,任何困难,都难不倒英雄的剑门赵庄的庄主。适时,赵志文靠着丹田之中仅剩的一泓精气神勉力支撑着,一点一滴凝聚思维,重新梳理前因后果,一丝一毫拨开云雾,明心见『性』,循序渐进,努力思索破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