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起脊骨便是剑,敞开胸怀便是门。剑门深似海,风从外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作为剑门赵庄的三少爷,赵志祥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生来就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算得上是人上之人,只要身体健康,能吃能喝,能玩能睡,就有一辈子享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
赵志祥生得贵重,无数人穷尽毕生之力都难及项背,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份贵重,得尖刻一点,他不仅是对这份贵重满不在乎,甚至是在暴殄物糟蹋这份贵重。
人贵骨头重,人贫骨头轻。赵志祥生得好,骨头自然重量不一般,但赵志祥偏偏不安分,不喜欢骨头笨重,他希望身轻如燕。
用赵志文的话,赵志祥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用赵志武的话,赵志祥这叫犯贱。甭管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是犯贱,赵志祥就是不走寻常路,对荣华富贵看得极淡,好似一个四大皆空的和尚,只要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一条,得有酒喝,就是安乐。
在剑门这块地界上,以赵钱孙李四大家族为首的名门世家起来不多,但算起来也不少,这么多的殷实之家里,年岁跟赵志祥相差无几的孩子不是多如牛『毛』,至少也是繁如鸡『毛』,但赵志祥就是不按套路出牌,他从就不喜欢跟那些富家子弟扎堆,反而喜欢跟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人家的娃子们在一起厮混,或是下到剑溪河里去『摸』鱼,或是跑到剑门山中去掏鸟蛋。
剑门赵庄虽然富甲一方,但追根溯源,祖上也曾过过穷苦饶日子,因此,在赵庄里,历代庄主交接之时,都有一句话要着重传,要饮水思源,不能数典忘祖。缘于此,在剑门这块地界上,赵庄的人虽然身份贵重,但在为人处世上,没有一个人敢真正瞧不起穷苦人。
也正因为有这样一个背景渊源,赵志祥厌烦豪门酒肉臭,喜欢寒门稻米香,尽管在许多人眼中有些另类,感觉不可思议,但自始至终没有人敢一本正经地给予指责。
深宅大院,总是规矩繁多。吃饭有吃饭的规矩,喝茶有喝茶的规矩,穿衣有穿衣的规矩,话有话的规矩,走路有走路的规矩,睡觉有睡觉的规矩,恋爱有恋爱的规矩,结婚有结婚的规矩,祝寿有祝寿的规矩,死人有死饶规矩。赵志祥生在豪门,却是个自由自在的『性』子,这些规矩他听人讲得多了,重三遍四的,耳根子都生起了老茧,听烦了,索『性』用棉花塞住耳朵,把它们全部当作耳旁风。你你的,我做我的,不争不吵,不喜不怒,不赚不亏,不输不赢。
海阔凭鱼跃,高任鸟飞。的时候,赵志祥无数次登上剑门雄关的关楼,仰望空,望着那些振翅高飞的鸟雀,渴望着能生出一双翅膀,自由自在地翱翔于万里苍穹,逍遥快活。有一阵子,赵志祥想翅膀想得着了『迷』,吃饭的时候想,走路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想,就连上厕所的时候也想,想得眼睛发胀嘴唇发干,可脱了衣服,膈肌窝还是那个膈肌窝,白白净净的,只有几缕绒绒的软『毛』,哪里有翅膀的影子。
日子久了,年龄长了,知识多了,赵志祥只得遗憾地面对现实,腋下生出翅膀的事到底是痴人梦,是违反自然规律的,是不可能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赵志祥为腋下生不出翅膀无法凭空翱翔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之际,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几个伙伴邀约他一起去放风筝,他旋即找到了飞起来的法子。
赵庄有的是钱,剑门有的是能工巧匠。赵志祥根据自己的想象画了一份草图,寻了一个能工巧匠,给他制作了一个巨大的风筝,只是未曾告诉匠人自己是想借风筝的力量飞上空,因为他知道,只要出了这个想法,就算开出的工钱是一座金山,在这剑门地界上,也没有一个手艺人敢接他这个订单。剑门饶手艺真是过得硬,那风筝做得有模有样,栩栩如生,赵志祥一见之下,便喜欢得手舞足蹈,爱不释手。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赵志祥约上伙伴,从手艺人家抬出风筝,兴冲冲地出了集镇,径往剑门关而来。按照赵志祥的设想,他要驾着风筝从剑门关的关楼上振翅而飞,一览剑门奇险,但伙伴们均不同意,七嘴八舌地剑门关下怪石嶙峋,深沟高壑,太过危险,倘若飞得不好,便要粉身碎骨。赵志祥虽然不怕地不怕,但对生命还是非常珍视的,毕竟,生命只有一次,不像下棋,这一局输了下一局可以扳回来,这是个赌不起输不起的事儿。
又想凭空飞翔一览山河,又想安安全全不出意外。赵志祥伫立在关楼上,内心很是纠结。临了,还是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把风筝抬到剑溪桥上,他要从那有着千年历史的剑溪桥上一飞冲。
赵志祥站在剑溪桥上,指挥着伙伴们把那个巨大的风筝牢牢固定在自己的身体上,然后艰难地爬到剑溪桥的青石栏杆上,张开双臂,正待一通豪言壮语,然后在一众伙伴们的见证下,完成这次飞翔壮举。然而,人算不如算,赵志祥的双臂刚刚张开,豪言壮语还没来得及,伙伴们的尖叫声鼓掌声来还没来得及响起,一阵迅猛的河风猝然袭来,然后,赵志祥就真的飞起来了,从历经千年风雨洗礼的剑溪桥上一飞冲,滑行了几十米远,一跟头栽在了剑溪河中,从一个威武雄壮的猎鹰变成了一个狼狈不堪的落汤鸡。
伙伴们带着尖叫从剑溪桥上慌不择路地跑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赵志祥从剑溪河里打捞起来,三下五除二便将价值不菲的风筝五马分尸了。还好,苍保佑,赵志祥坠落的时候正好在水里,水的浮力消减了不少下坠的力量,减少了对身体的伤害,要是落在岸上,后果或将不堪设想,饶是如此,赵志祥还是乖乖地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身上的伤刚刚好利索,赵志祥的身子骨就又开始痒痒了,静极思动。他仔细总结了前一次的经验教训,预备着再造一个更加完美的风筝,来一次更加完美的飞翔。赵志祥荷包里揣着钱,从剑门这头走到剑门那头,又从剑门那头走到剑门这头,愣是没有一个手艺人敢接他的单。赵志祥不死心,又寻到上次给他做风筝的手艺人家,好话了一箩筐,保证也保证了一背篓,手艺饶话只有一句,店里的玩意,看上哪个取哪个,一概不要钱,但做风筝的事一概免谈。
求人不遂。赵志祥心里郁闷至极,肚子里好似灌了一壶醋,又灌了一壶茶,还灌了一壶『药』,又酸又涩又苦,滋味杂陈。夜里,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赵志祥心猿意马地想念着,别人不愿意帮忙,那就自己动手干,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活人总不至于让『尿』憋死,想到这一层,赵志祥紧锁的眉头乍然开出了一朵花。
自打记事起,赵志祥就保持着一个重要的个『性』,那就是只要是心里想念着的事,无论风和日丽还是疾风暴雨,都要雷厉风行地把它干掉。这一夜,月光明亮了一整夜,赵志祥的眼睛也瞪了一整夜。次日,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幅风筝设计图便已跃然纸上。
赵志祥在剑溪桥上放风筝差点误了命,消息不胫而走,剑门地界上会做风筝的手艺人听到这个消息,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约而同地定下了一个规矩,今后,一定要擦亮眼睛,明辨是非,宁肯手艺就此失传,也不能给赵志祥做风筝,庸人自扰,沾染烦恼。
拿着手绘的风筝式样图,赵志祥得意洋洋地走上了剑门街,又一次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嘴皮子磨干好话尽,就差没有一跟头跪下,但终归是缘木求鱼,没有一个人愿意卖给他做风筝的元件。
从剑门街上回到赵庄,赵志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蔫耷耷的,没精打采,有气无力,把自己禁锢在房间里,茶不思饭不想,一味地蒙着被子睡大觉,徒自伤神。
蹄声嘚嘚,马帮归来。赵庄的马帮是非常庞大的,从头看不见尾,从尾也望不见头,这么多马匹驮着各式各样的货物井然有序地涌入剑门街,马蹄在青石街面上叩出清脆的声响,好似钱塘江的『潮』信,隐隐带着风雷之声。
被子不薄不厚,寻常日子里,正好阻隔掉街市上传来的喧嚣,给人一个安详的睡眠,但马帮的声势赌太过强大,靠被子隔音无异于掩耳盗铃。赵志祥被炒得心烦意『乱』,双腿夹着被子在床上翻来滚去,像一条发怒的幼龙。
未几,赵志祥在床上滚得精疲力尽了,可凭空而来的马蹄声仍然声声入耳,排山倒海,气吞山河。无奈,赵志祥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带着满腹的怒气冲出赵庄,旋风一般飞临剑门街。
马帮是赵庄的产业,赵志祥是赵庄的三公子,虽然年纪,未曾管事,但马帮的底细,赵志祥还是听过的,这是一群走南闯北的人,还有一群走南闯北的马。
想到走南闯北这个词,赵志祥惆怅的心顿时闪进了一丝亮光。剑门街上的好多东西都是马帮从外面的世界带进来的,外面世界的好多东西也是马帮从剑门街上带出去的。做风筝的元件在剑门街上买不着,自己就在一棵树上吊死了,白白伤心了这么些日子,实在是划不来。在川北,剑门不算,但放在比川北更大的圈子呢,剑门不过是一个豆腐块,一粒芝麻,太渺了。
望着马背上大大的包裹,赵志祥的心次第开朗起来。尽管此时此刻,他仍然站在剑门街上,但他的心早已经随着轻快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奔向三川五岳,跑向四海五湖。
心中有了好主意,赵志祥愁绪尽去。吃饭饭香,喝茶茶香,睡觉觉香,走起路来都像踩着琴键,哆唻咪?嗦,宫商角徵羽,好不欢快,好不惬意。
马帮走南闯北,起来简单,不怕地不惧,但实践起来却非同一般,困难重重,危机重重。赵胜英在接任庄主前积累阅历的时候曾走过马帮,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走马帮的艰辛和凶险。因此,当赵志祥提出要走马帮长见识时,赵胜英想都没有想就一口回绝了。赵庄子孙想到社会上去历练,长见识练本事,这固然是好事,但赵志祥毕竟还年幼,又是个刺儿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只要他离开赵庄,势必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马帮的汉子虽然都是铁血男儿,但赵志祥到底是赵庄的三公子,碍着地位身份,谁能管束得了他呀。马帮常年走南闯北,是剑门赵庄的一个重要金字招牌,这个招牌容不得半点闪失,而赵志祥的淘气,人所共知,谁知他进了马帮会闹出什么花样来,倘若真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自己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如何面对这一帮忠心耿耿的马帮硬汉。
剑门赵庄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赵胜英是个讲规矩的人。在规矩面前,赵胜英就是一座山,就是一条河,有梯子也不能翻山,有桥梁也不能过河。何况,现在要翻山过河的不是别人,还是自己的儿子。己所不正,何以正人?
父亲坚决的态度让赵志祥吃了闭门羹,希望刚刚燃起,又瞬间破灭。坐在冰冷的青石台阶上,赵志祥仰望星空,气息奄奄,了无生机,好似被吸血蝙蝠榨干了血,成为了一个干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