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纵穿海南岛
第一节故作风雅
“那就是海南岛!”中年男人指着大海中若隐若现的小黑点,对身边打扮入时的少妇说。
马林西抬腕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多钟。
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海风虽不大,但很凉,吹得人有点儿吃不消。也许是大多数人跟马林西一样,是第一次坐海轮,第一次前往海南岛的缘故,尽管路途十分疲劳,但大家不愿意呆在空气浑浊、味道熏人的船舱里,都挤到甲板上,看大海的风景。
在马林西的想象里,总觉得湛蓝的大海这种比喻有些名不符实。
昨天晚上从珠江口码头上船的时候,那海水非但不清,甚至有点浑浊,与蓝根本就不沾边。而现在呢,眼前的大海真的碧蓝的了,像是蓝墨水一般。原来,他们此前原本就没有置身于远离海岸线的深海区。可眼前呢,整个大海是水天相接,浑然一色,连地平线都无法分辨。那个被认为是海南岛的小黑点,一会儿在浪尖之上,一会儿又被海浪抛入谷底,了无踪影。偶尔看见的海轮,更是小得不能再小,在汹涌滔天的海浪里,它一次次地被呑没,又一次次顽强地挣扎到波峰之巅。
此情此景,马林西还故作风雅地硬凑了一首词记在笔记本上。其实,他对古典文学方面的知识其实是少得可怜。
他那个年代读的所谓高中,只有两年半的时间,并且还有经常性的课外劳动,诸如平田整地,开河挖沟。中学西边的那条小河,就是同学们将高高的土墩切开而成。地势高低不一的镇新大队,后来成为全公社条田化的样板,这里有马林西他们这些学子的汗水。
所以,课堂里的那点知识真是少得可怜,更谈不上学习诗词歌赋。心血来潮的爱好,只是依葫芦画瓢而已,画得像与不像都不重要,只是当时心情一个记载。如此而已。
《清平乐·过南海》
南海浩瀚,
海鸥齐翱翔。
碧波万顷茫苍苍,
环顾天水汪洋。
红卫十二西进,
穿碎万里银镜。
吾今南繁过此,
何日复道再行。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小黑点渐渐变成了粗粗的一条线。
再后来,青黛色的粗线之上,依稀可以看到高大细挑的树影,那应是海南岛的英雄树——椰子树。
很快,随着海轮“红卫十二号”发出的长鸣汽笛,刚才那条线愈长愈粗,椰子树愈来愈高大,树影中模糊的汽车和行人渐次清晰起来,一些舰船穿梭在他们海轮的前后,小舢板像树叶一样在海面上漂行,洁白的云帆格外抢眼。
“秀英码头”四个血红的大字跃入眼帘。
海口港到了。
第二节入驻海口
人们拥挤着下了船,出了秀英码头不远,马林西就大汗淋漓,衣服沾在身上,太阳热辣辣的炙人。
环顾左右这才发现,他们这行人肩扛手提,好不辛苦,大包小包,压得一个个喘不过气来。
像他们这般如远征打仗的队伍,还有好几支,看得出来,也是从大陆来岛上的育种队,只是人家不像他们穿着毛衣线裤,都是衬衣汗衫,还有统一发放的草帽。
“这是湖南省的育种队,人家来过好几年了。”农科所的章大友很自豪地告诉大家,众人则投去羡慕的神情,他可是去年来过的老队员。
街上的行人衣着,清一色夏季的装束,看得自己身上直冒火。
从海边的船码头到市区有很长一段路程,乘了一段小火车,才到市中心。他们被安顿在华侨饭店。这是一座位于繁华闹市的三层旧楼,墙体上很多地方裂开弯弯曲曲的缝隙,里因长满了青苔和爬山虎。
马林西一行鱼贯进了饭店的大堂。
看来,这里也是专门接待育种队员的地方。门口、大堂、楼梯口,包括进进出出电梯的,差不多都是南腔北调的育种队员,许多人的汗衫背心,还印有“南繁育种”“海南风光”“天涯海角”等字样,虽是褪了色,马林西看了心里还是很羡慕。心想,“什么时候我们也能穿上这种具有特别纪念意义的汗衫呢?”
他们的行李集中在大堂的一根立柱旁边,大家站的站,坐的坐,也有人到门口看好奇,东张西望,一睹街景为快。
“我的小包呢?小包呢?”一个外省的育种队员惊谎地问身边的同伴,两只手在身上摸来摸去。
大家都警觉起来,纷纷找找自己的行李和包包,好像一般瘟疫突然传染开来,人人自危。
“刚才有个人好像张慌的样子出去了。”没等一旁的育种队员说完,丢了包包的队员就冲出门去。
马林西和大家一样,死死盯守着自己的行李。脱去了累赘的外套,只剩下一件黑不拉叽的衬衫。领口、袖口早已油光发亮,散发出浓烈的汗臭。从上海坐火车,一路上沾满了蒸汽机车飘洒出的煤灰。在广州和海轮上,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洗。好在大家都是如此,也就无所谓了。
打前站的人从总服务台拿来一个圆盘的白铁皮,四周是叮叮作响的钥匙串。然后挨个儿照表格上名单叫各人的房号。马林西和汪长松等四人最后被点到,分在一个大房间。
房间在三楼,进出电梯的人太多,他们挤不进,只好又吭哧、吭哧地把行李搬上三楼。
房间比一间教室还要大,四周沿墙摆满了双人睡的上下铺楼床,中间还加了四张,二三十个人突然涌进来,拥挤不堪。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个可以躺下睡觉的地方了。
住下后马林西才发现,他们这间大通铺里,都是各个育种队的零客,至少来自四五个地方的育种队。
反正都是同行,谁也不管别人,只顾自个儿忙着洗潄,铺床,屋子里乱哄哄的,弥漫着呛人的秽气。
马林西准备去洗澡。
不,这里叫冲凉。
楼层的中间,专门设有一间冲凉房,四周都是水龙头。楼层里清一色住的是男人,肩搭一条毛巾进去,拧开自来水龙头冲一冲,就完事了。接着又洗了衣服,吃了晚饭。这才感到浑身爽快与轻松。于是,下楼逛街。
太阳还没有下山,但没有了刚下船时的那种炙热。
海南岛四周被大海环抱,白天经太阳一晒热得很快。但太阳一走,大气减少了热量供应,凉得也快。所以,傍晚的海口变得和煦起来。
高大的椰子树成排成行,成串的椰果高悬在犹如大伞般的叶腋里,差不多有三四层楼房那么高。奇怪的是,远远看去,椰子树是那么的苗条、挺拔。树阴下,到处是摆满水果的小摊,西瓜、香蕉、甘蔗、椰子、槟榔、芒果、菠萝蜜,数也数不清,还有许多马林西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奇形怪状。叫卖声,么喝声,讨价还价声,一声高过一声。
有许多西瓜是切开的,成群的绿头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不时落在上面扑打着翅膀。守摊的一边扯着嗓子叫卖,一边用带叶的树枝赶撵。西瓜皮、烂西瓜、西瓜籽满地都是,不小心踩上去,准会摔跤。
马林西一边看,一边小心翼翼绕着走,生怕踩上这些“地雷”。
在水果摊中间,有的还夹杂着小吃摊,卖鱼粥的、凉粉皮的、猪杂碎的、糖糍粑的,挤挤挨挨。不少摊点旁边还铺了一张蓆子,大人小孩三三两两或躺或坐地乘凉。
机动三轮车、人力车、拖拉机在大街上穿梭来往,好不热闹。
他们一行三人穿过这些摊点,拐进了据说是海口最大的百货商场。
在里面转了一圈,闷热难忍,也就没了兴趣。跟广州珠江路、上海南京路和外滩那些地方比起来,显然是差距太大了。于是打道回府,早早地上床休息。
刚才队里通知,明天早上五点钟的班车,四点半集中去车站。照这样说,四点钟就得起床了。
一些大件物品,他们都在一楼的总服务台寄存了,身边只留下小的手提包,便当做枕头。
“也没有存哪?”马林西问与他头靠头的汪长松,他们两张床头尾相接。
“我看你没存。麻烦。”他顺手拍死一只蚊子,掌上粘了血,在床沿上抹了抹。
“海口也没什么看头啊。”马林西把蚊帐边又往蓆子底塞了塞。
“那当然。刚才买了什么啊?”汪长松双手抱在胸前。
“我不想买,等回头再说。”马林西说。
“睡吧。夜里醒睡些啊。别像猪一样。”他提醒马林西预防有小偷。
“没事,哪来这么多晦气。”马林西说着,瞌睡就上来了,汪长松也不再搭腔,响起轻微的鼾声。
第三节半夜惊梦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很大的嘈杂声把马林西从睡梦中惊醒。
“快追。抓小偷啊——”有人大声惊叫。
“从这个门逃出去的。快追。别让他跑了。”
“快。你他妈醒醒。”
“妈的,吵什么呀,我才睡着呢。”
屋子里乱哄哄的,有人拉开了电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走廊里往楼梯下去了。
屋子里乱成一团,大家慌忙查点自己的东西。
“我还以为是你尿尿的呢。”马林西说。
“我的包没了。昨晚是放在枕头旁边呢。”汪长松惊讶地四处张望。
“我的包也没了。”马林西到处摸索,跟着惊叫起来。
“都在床底呢。”汪长松趴在地上,一只手抓着床沿,头埋在床肚里上气不接下气。
“狗日的缺德。”马林西翻身下床,趴在水泥地坪上,将脖子伸向床底。
汪长松用扫帚拨拉散落在床底下的东西,遍地都是。
许多人也像他俩一样,趴在地上看床底,或是翻箱倒柜清点自己的物品。
马林西真是万幸,除了十几块钱,其它东西都在,发票、船票、车票一张不少。虽说只有十几块钱,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那就是奶奶在他临走时悄悄塞给他的,一路上都没舍得用,就在广州拍彩照时用去两块五,剩下的全都装在包里的,被小偷洗劫一空,还有找零的几斤全国粮票也搭上去了。
汪长松的损失比马林西大多了。他丢了一百多块钱和二十斤粮票。其他人也都是钱和粮票被偷,车票、证件都一样不差。
看来,小偷是要钱不要物,好聪明的。
大家骂了一阵,所幸车票都在,不影响赶路。这时天已大亮,正好收拾行装去楼下集中。然后往长途汽车站开拔。
海口汽车站人山人海,一片吵吵嚷嚷,根本无法插足。
广场上挤满了人,行李堆得小山似的,高音喇叭里发出刺耳的发车班次叫号声,用普通话和海口方言轮番轰炸。
他们集中在一排椰子树下,人人守着护着自己的行李,生怕会长翅膀飞走,或是有坏人明目张胆顺手牵羊趁乱打劫,个个都被夜里小偷光顾弄得紧张兮兮的。
季学斌副局长在离开旅社和刚下车集中时反复交待:“各人照看自己的东西。这里抢劫的坏人多呢。”
“姜思贵你去哪?马上就上车了。”
杨洪儒副县长早没了在县政府大礼堂主席台上做报告的威风,这时跟普通旅客一样,准备乘汽车上路。季副局长负责与打前站的人进站联系什么时候才能发车的事了。杨副县长的任务就成为临时看管他们这帮人的头头了,比包工头的样子还滑稽。马林西他们都是初出远门的青年农民,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不停地东张西望。俗话说,愿率千军,不领百夫。他这个秀才县太爷,显然不是率领这帮民夫的料儿。
“尿个尿就来。”油嘴滑舌的姜思贵成天在嘴上跑火车,根本没把杨副县长的话当回事,头也不回地跑了。
就在这时,季局长站在大门口朝这边大声招手:“上车了!上车了!”
马林西拎起行李迅速冲向门口,直听到身后边的杨副县长声嘶力竭地大喊:“姜思贵——上车了——。”
落在后面的几个人也跟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大呼大叫:“姜思贵——上车了——。”
马林西把车票小心翼翼递给检票的中午妇女,她看也不看,接过去用钳子打了个芝麻大的圆孔,又塞给马林西,不耐烦地大声叫到:“下一个。快点。”
姜思贵满头大汗地跑来。
“上车了还瞎跑啊?!”季局长不像杨县长那样风度儒雅,怒目圆睁地吼道。
姜思贵脸一红,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出,其他人则幸灾乐祸地偷偷窃笑。
海南岛的交通公路主要是三条线,以岛北的海口和岛南的三亚为端点,分为东、中、西三条互通干线,形成一个环岛路网。东线和西线是沿海线,比较绕路,但地势平坦,据说路况也比较好。但从海口出发去三亚的话,无论是东线还是西线,当天都无法赶到驻地乐东县。如果走东线,须在陵水境内的兴隆华侨农场或是三亚过夜;走西线,则要在东方县城过夜。而走中线,起早带晚,当天可以到达。但这条线大都是翻山越岭的小区窄路,虽险,但近,也便宜,还能节约一天时间。否则,再住一宿也很麻烦的,带队的头儿们早在家里出发前就决定走中线了。
车子开出海口市区不远,就钻进了高大茂密的椰林。
夹道的椰子树遮天蔽日,大客车风驰电掣般穿行在绿色的隧道里,林阴匝地,路面上见不到一丝儿阳光。透过椰林,隐约可见成片的稻田青一片、黄一片。绵延起伏的丘陵上,散落着一片一片的香蔗园、剑麻园。高高的槟榔树,如亭亭玉立的少女;矮矮的菠萝丛,若雕刻的盆景。一阵阵浓烈的香甜味儿,扑进车窗,令人心旷神怡。
“是菠萝蜜熟了。”章大友指着窗外树冠很大的树说。章大友个头高大,留着三七开的分头,性格开朗,能给陌生人以亲近。加上他又是在县农科所工作,据说还是著名水稻育种专家胥贤中的得力助手,又是去来过的老队员,理所当然在这群农民技术员队伍中有着不同一般的亲和力。
大家跟随着章大友的指点,啧啧称奇。
马林西寻声看去,那些膀大腰圆的枝杈上,挂满了冬瓜一般大小的果实。
车子过了琼山县城后,窗外又换了一抹景色,显然是进了大山深处。
大客车像蛇一般在崇山峻岭间盘旋,半天见不到人烟,偶尔有个小寨子,也如惊鸿一瞥。除了绿色连绵的山岭,还是绿色连绵的山岭。
窗外的景色虽然美丽,但看得多了,就感觉有些平淡。渐渐地,马林西眼睛有些发涩,不再贪恋窗外景色,于是打起了瞌睡。这几天很是疲劳,今天早上又被抓小偷给吵醒了,马林西一闭上眼,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四节小偷如林
“醒醒,快醒醒啊。”有人死命地摇马林西。
马林西睡眼惺松地咕哝:“妈的,吵什呢啊?才睡着呢。”
“吃饭了,兄弟哎。”又是汪长松。
“啊?到站了。这么快啊?”马林西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吃饭,吃饭。”汪长松急匆匆地拉着他一只胳膊往车外走。
“吃饭啊?我以为到站了呢。”马林西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车厢里就他们两人。
“这边这边。”汪长松又拽了马林西一把:“你还没睡醒啊?”
“不,我想方便一下。”马林西说。
“就少你一个了,季局长在那边发火呢。”汪长松说。
马林西这才知道大家早下了车,坐到饭桌前才发现还少一个人。刚才上车前检票时姜思贵掉了队,现在吃饭又少了马林西,难怪季副局长发火了。他们估计有人落在车上,让汪长松来找他的。他是马林西的临时小组长。
吃饭在汽车站对面的一家小餐馆,拢共就五六张饭桌,差不多都是他们的人。
那样子,满桌杯盘狼藉,地上满是泼洒的饭菜,人都难以插足,两只大黄狗为了争一根肉骨头,在桌底下打了起来,吓得满桌子人停止了吃饭,其他人已差不多吃完了。
他们在靠窗口满是汤水的一张桌子坐下。杨副县长正在用手帕抹嘴角,微笑着说:“快吃吧,马上还要赶路。”说完,起身离开。他旁边有个位子空着碗筷,看来,该是季副局长的。马林西今天真是睡痴了呢。不再多想,端起碗,埋头扒饭,狼吞虎咽起来。
“急什么啊。还有一刻钟才发车呢。”许峰说着,双手不停地交差抹着湿漉漉的水。他是县农科所的育种技术员,和章大友是同事。他们两分工不同,章大友负责胥所长的遗传育种加代,许峰负责杂交水稻各公社制种点上的纯度鉴定。这两人,大家在路上就跟他们熟悉了。
饭碗一推,马林西就冲出门外去找厕所。
到处都是停车吃饭休息的乘客,一片乱糟糟,脏兮兮,好不容易找到车站外面的公共厕所。
马林西忙不迭地跑过去,边跑边摸索下边的钮扣,小腹胀得像鼓皮似的。
好家伙,生意好得很呢。客满。大便坑、小便池都挤满了人,脚都插不进去,遍地屎尿横流,恶臭冲天。
马林西提着裤子,像踩梅花桩似的,小心翼翼地从垫在水洼里的砖头上跳了出来,转到厕所后面。
厕所背后就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粪坑,马林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地方便起来。
不经意间,马林西低头朝粪坑里一看,跃入眼帘的情景,差点把他吓昏了。
他瞧到了什么?花花绿绿的钱包。
钱包啊!钱包!粪坑里铺满了厚厚的一层。可见,这里的小偷是如何猖獗呀。
也许是潜意识的条件反射吧,马林西立马紧张起来,一面松开手继续小便,一面两手在身上摸索自己的钱包。
先是摸屁股后面的口袋,空的。上衣口袋,也是空的。马林西有点慌了。钱包可非同一般,不是昨夜丢的那里只有十几块钱,它可是这次南繁的全部家当都在里面呢,足足二百块三十块钱。
上车前,马林西还检查了,在身上的。现在没了,难道我们车上也有贼?我们车上基本都是长途旅客,育种队的人多,中途也没上下客……马林西脑子里乱糟糟的,两手浑身上下乱摸,弄得无人驾驶的把儿将裤子尿湿了。
“什么东西丢了,这样急啊?”姜思贵抖活了几下,然后提着裤子,跟马林西站了并排。
“我以为钱包被偷了呢。”马林西终于从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钱包,打开一看,分文不少,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笑对他说。
“车上还有小偷啊?”姜思贵问。
“你看看下面。”马林西抖了抖把儿,示意他朝粪坑里看。
“不得了。这么恐怖啊。”姜思贵看了粪坑一眼惊叫起来。双手赶忙在身上慌乱地摸索起来。发觉没少什么,这才说:“乖乖,小偷真多啊。快走快走。”
现在马林西才弄清楚,他们停靠的这个地方叫琼海汽车站,在县城的边上。听别人说,中线的长途客车,差不多都在这里停车,吃饭,加油,加水。在海南岛,琼海虽说不大,但却是重要的交通枢纽。
带着不安和惊惧,他们很快上了车。
车子从县城中心大街经过。
第五节棺材街
在一个岔路口,远远就可以看见右前方矗立着一座雕像纪念碑。
车上有人开始议论起来,说那就是红色娘子军纪念碑。红色娘子军马林西当然是知道的,吴清华、洪常青的名字不仅熟悉,就连《红色娘子军连歌》现在还可以一字不差地唱出来呢。但不晓得红色娘子军的家乡就是琼海,并且现在就近在眼前。
心中的好奇与敬意由此油然而生。
跟其他人一样,马林西赶忙将头整个儿伸出窗外,不靠窗口的人,则纷纷离开座位,也扒到窗口看外面的风景。
“没什么好看的啦。就是个石头像啦。”驾驶员带着浓重的海南方言,讲着他们似懂非懂的普通话。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换档,油门一踩,汽车快速从雕像旁边擦身而过。
是啊,是确是一尊石头雕像,而且看上去很粗糙,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一位娘子军的全身像,有点黑不溜湫。
这让马林西很失望,跟电影和招贴画上的娘子军形象简直是天壤之别。
跟马林西一样,大家都悻悻的收回了目光,谁也不再说话,似乎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过了路口,大客车钻进了店铺林立的小街。
小街很窄,路边摊点连着摊点。司机是想抄近路快些出城的吧,没想到适得其反,像蜗牛一般爬行,不停地捺喇叭,没人理会,大家正好欣赏外面的风情。
车外,不时有人死命拍打车身,大声直嚷嚷:“妈的,没长眼睛啊,快碰到我摊子啦。”更多的人骂骂咧咧,从车头前横穿过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终于看到了尽头,再有百十米就可以挤出这条小街了。
忽然,两边的店铺令马林西惊讶不已。一路看下去,差不多家家店铺都经营一种货——木头棺材。即使不卖棺材的,也是与死人有关的店铺,花圈、寿衣、冥品和木材、木雕,要有尽有。
棺材店大都是两间店口,一间展示成品,大大小小,有多种型号,材质也不一样,有的材质细腻,深红或深褐,质感较好,一看便知是上好的原料。有的施以黑漆,油光铮亮。也有的就是天然材质展示。有的在棺材头精雕了图案或是繁复的花纹,甚至还有描了金的,十分考究。紧挨着的另一间则是加工场,还有人在谈生意,说不定是为死者量身定做的呢。因为,顾客戴着黑纱,神情忧伤。
马林西留心数了数,足足三十多家。够气派。看来,在国内也算是独一无二的了吧。厚待死者,让其安息,也许是生者对死者的最好交待吧。
出了棺材街,往右一拐,就上了宽阔的柏油马路。
原来,这条街是直通城外的,只是车大街小,反而耽误了不少时间。马林西忽然想起古人常说的一句话,许多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第六节穿越五指山
翻过几座小山以后,左前方出现一条河谷,细长的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披金戴银,波光粼粼,似一条银蛇消隐在东南的远山峰峦之中。沿着大沙河沿岸,是椰子树织成的绿色林带,呵护着成片的稻田。马林西猜想,这该是万泉河了吧。
翻开地图一看,果然是五指下大名鼎鼎的万泉河。
在海口新华书店,马林西用两角钱买了一本《海南岛》的书,一路上反复翻看。按书上的介绍,万泉河发源于海南岛中部的五指山。根据现在大客车行驶的位置推测,他们已进入海南岛的中部腹地了。这里,也是海南岛海拔最高的地方。
果然如书上介绍的那样,万泉河惊鸿一瞥之后,就没有了影子,满目是高耸的大山,路况也愈来愈险峻起来。车子在山腰里像捉迷藏一样绕来绕去,太阳一回儿在左边车窗里照进来,一忽儿又从右首的车窗里射出去,一会儿又出现在前方,一眨眼又落在后屁股后面。
有时,车子在山脚下急驶,一会儿又吭哧、吭哧地爬坡。油门一次比一次大,开车的师傅不停地换档,不停地踩了刹车又紧接着踩油门,连马林西他们坐车的都感到车子爬不动了似的。他们乘坐的是大马力的山地柴油大客车,有八十多个座位,也许是马林西见的世面小吧,在大陆上,就从来没见过这种能装近百人的大力士。尽管它的马力很大,但现在看起来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几乎是一步步艰难地往上挪。
好不容易才停止了爬坡。
大客车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车屁股后面的排气声响得有点吓人——吭——吃!
马林西鼻子贴着窗玻璃朝外一看,好家伙,他们又到山顶上啦。下面的公路像条叠放的飘带,从上到下,足足五层,好险呀,他心里说。
想到什么,就有什么,车子又下山了。
所谓下,差不多像是脱缰的野马往下冲去一样。
一车人全都提心吊胆,双手死命抓住前面的铁拉手。拉手早已磨去了油漆,带着汗渍与油腻,滑溜溜的。
抬头看去,他们像是自由飞翔的山鹰,猛地向山谷中的猎物扑去,也像是冲下万丈悬崖。个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就在将要冲下深渊的一刹那,车头猛地右拐,贴着犬牙交错的石壁转到山的另一边。满车人的身子都摔到了右边。虽是有惊无险,还是吓得浑身是汗。
车上的人,出琼海的时候大家乐翻了天,现在个个神色严峻,都成了一言不发的哑巴,面如土灰。也许,所有人的心情跟马林西一样,希望这提心吊胆的路段尽快地结束。
然而,大山像是偏要揶揄他们一样,前方不时有“急弯危险”的三角形黄牌警示。可是,驾驶员就像根本没有看见一样,依然不顾满车人的一惊一乍,悠然自得地握着方向盘,一路往前。
渐渐地,太阳从西边的山头滑了下去,山谷里升腾起黛色的雾霭,景物的层次开始模糊,路况也不似此前那么险峻,渐渐平缓宽阔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令人惊心动魄的三角警示路标没有了踪影。路边的树木粗大杂乱,青苔满目,取而代之的是接二连三的橡胶园。
看样子,车子已驶出了五指山原始森林区,进入了比较安全的南部丘陵地带。
这时,马林西才理解驾驶员刚才拼命赶路的真正原因,他也许是想赶在太阳下山前通过事故多发的五指山主峰区。可谓用心良苦啊。心里不由升起一般感动的暖流,司机的心真好哪。
夜幕笼罩着天空,车子在黑魆魆的森林中穿行,偶尔闪过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便是大山深处的村寨了。
四周一片静寂,空灵。除了汽车马达的轰鸣,大地只有天籁低吟。
前面出现一片光亮,马林西的精神顿时为之一震,瞌睡虫也跑得精光。远远看见有块路名标牌,在车灯照耀下倏然一现,马林西从座位伸长脖子去看,还没看清是什么字呢,那牌子便黑乎乎地从头顶滑了过去。于是,赶忙把脸贴近窗玻璃,仔细分辨沿街商店的招牌。
原来,这是经过三亚市区了。
第七节车过山亚
三亚是海南岛除了海口以外最大的城市,也是海南岛南部最大的城市。
然而,夜色下的街景,马林西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名气不同凡响的地名联系起来。也许,他从上海、广州、海口一路上大城市看下来,那先入为主的繁华景致消融了这座城市的优美了?不管怎么说,它虽是名气很响的城市,还没有家乡县城漂亮哩。或者说,比他家乡南墩镇都好不到哪里去。除了路边的楼房多一点,街道长一些,就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了。马林西想。
最使马林西想不到的是脏乱差。
不宽的柏油马路坑坑洼洼,两侧挤挨着参差不齐的房屋,破旧、低矮而杂乱。绝大多数商店门口没霓虹灯,黒呼呼的,连招牌也无法辨认。门口至路边的人行道,是足有半个马路宽的沙土地,满是垃圾、杂物,摆摊的桌凳、搁板、铁架、货柜,乱扔的口袋、纸箱、瓜皮,一堆一摊的甘蔗皮、椰子壳,没卖完的码在路边的西瓜、甘蔗堆得像小山似的,盖在上面的蛇皮袋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响,肮脏的气味混着咸湿的海星味扑面而来,让人窒息。
快乐的是那些似乎无家可归的牲口,不时可以见到悠闲觅食的鸡呀猪呀。它们友好相处,嗅嗅,闻闻,用爪子在垃圾堆里刨,可能也被浓烈的气味呛着了吧,居然也打起喷嚏来,头摇摇,尾巴摆摆,又继续它们的寻觅。或者,它们并不是因为晚餐没有解决好,而是天气热得难受,出来乘凉消遣的吧。那神情,不像是饥肠辘辘的样儿。
马林西感到热了,有点儿闷,车窗从海口出来就一直没关,车屁股后面的灰尘被卷进车厢,人人身上都是一抹一手污渍。
车顶上,黑不溜湫风扇呼啦啦转个不停。咸涩的海风吹来,虽有凉意,但是不能使他们凉快。也许,是他们心里过于盼望早些到达目的地使然?反正,大家都热得只穿一件衬衫了。马林西感慨:“我们国家有多大,刚出发的那天,家里都穿了两件毛衣还嫌冷呢。”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车子右拐了个大弯,有人兴奋地叫道:“前面就要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