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呼唤音量不大,却显得格外清晰。
精心问对着的郝连睿谢云迟,沉默出神的郑石青岚,听见这声音无不抬起头来,彼此相觑,却发现这呼唤果然不是出自他们中的任一人。
“凤兮,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看这影像的,对不对?”那声音低沉却又空灵,仿佛蛊惑又似温柔,“虽然你不会记得一切,可是当我真的死在这里了,你一定会来看我的。我知道。”
“段南羽?!”青岚倏然立起,却又立即闭上眼睛,身子晃了两晃,被谢云迟扶住了。
“你不用找我了。”段南羽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又有点凄凉自嘲的味道,“你听到这一段话的时候,估计我早就死透了呢……你的那位”男**“实在是够厉害的,威胁利诱样样精通,我实在是想不死都不成——他现在和你在一起吧?以他那样的手段,定是不会给别人半点机会的……不过凤兮,你和他商量下,看在我已经”舍身为国“的面子上,下面的话,让我单独和你说好不好?”
那声音到此便沉寂下去,就如同等待他们的回应一般。
青岚有些愣怔,半天才大略明白了那声音的意图,回头看看那处于迷惑、震惊、若有所思状态中的三个人,叹了口气。想要这几个人回避是不可能的,而这明明已经死去的人能够留下声音来,想必也和那玉莲脱不开关系吧?她对着那闪烁的红光伸出手去,试图寻找能控制这声音或光影的方法。
“青卿……那,说的‘凤兮’,是你?”
青岚的手已经摸到了玉莲一侧的凸起上,听见这话,不由僵住。
“青卿,原来你都是骗我的?你们,一起,骗我?”朦胧黑暗中,郝连睿的声音似乎微微颤动,几乎无法想象,这还是那位素来意气风发万事若等闲的少年帝王么?
青岚不由回头,想望望谢云迟,却只听见他的微微叹息,似乎在解释他的无能为力。
恰在此时,那尚未关掉的玉莲里,又传来段南羽的声音:“凤兮,他已经离开了吧?……他素来精于算计,一个死人,已经没有吃醋的必要了呢。”
这边郝连睿却已经到了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声音中的颤抖转成滔天震怒,“青岚,你真的是女儿身?!”
那里段南羽又是一声自嘲低笑,“不过凤兮,若他没有走,你还是把这玉莲暂时关掉吧。其实,我下面要说的,关乎我的来历和事情的真相,‘只’想说给你听,你听完之后,再决定是不是告诉他,好不好?”
这真是都乱到一起去了。青岚觉得很是头疼。
对郝连睿,她有愧疚有惶恐,也有被黑暗放大了的点点委屈——所谓君和臣,本来就不是能分享秘密的关系。郝连睿瞒着她利用她的还少么?!
对谢云迟,她也有很多话要问,要质疑要安抚,还有事情要商讨。
而对那玉莲——她只想郝连睿松开她的手,让她把它关掉!
一片光点汇而成束,星华闪烁间光幕又成,段南羽的声音低低道:“凤兮,我知道如今的你对我不再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上次的催眠是我失策,反让你疏远了我——如今口说无凭,我还是让你继续看这玉莲记录下来的影像吧……”
光幕中砰地一声响,有人高声叫:“青岚!”
光幕外的青岚悄悄抽回自己被握痛的手,瞄一眼紧张盯着光幕的几个人,稍微松了一口气。
而这影像马上也牢牢吸引住她自己的目光。
幻影所现依然是那密室的模样,而这次出现的青岚,却是一身浴血狼狈不堪。跌跌撞撞直闯进来,几乎可以说是整个人“摔”到了方台之前。犹自不忘伸手去启动程序。
而在她身后跟来的,依旧是大汉邓隼,脸上不再有伤疤在,身上却满是鲜红,拖一柄血淋淋大砍刀,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小,嘴里喘着粗气,问:“俺说青岚,可就是这里了吧?”
“就是这里。”青岚身上穿的,却是一身男装铠甲,脸上血泥混杂,显出几分狰狞。“我动了门口机关,胡人再进不来的——”说罢靠坐在方台一侧,微合了双目,显出疲累至极的模样。
邓隼却还不敢松懈,返身观察了半晌,才扔了刀,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却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这样铁血男儿挥泪一哭,委实惊天动地,观看幻影的几个人,无不被这场面震慑了心神。
幻影外的青岚一脸煞白,身子摇了几摇,向后一退,便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不要看了。”谢云迟低低道:“后面的事情我也猜出几分,回头和你慢慢细说。”
青岚咬住唇,轻轻摇头。
幻影中的青岚强自支撑着给邓隼解释来龙去脉——说她上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形,说她通过这“跨越时间”居然真的回到了三年前。说她算得上重新活过一回却依旧什么也未能改变。
她说天意无法更改,她所付出的努力,反而使事情更糟——这一回不止是武将军,还有大赵百姓!胡兵过境,狼烟四起,天下涂炭。
幻影外的青岚则在努力抑制自己的颤抖。再次拒绝过谢云迟缓缓再看的提议,她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幻影,脑子里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又仿佛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原来这才是真相么?她已不是第一次“回到从前”,她已经失败
过,也终将失败。
懵懂中感觉到谢云迟拉过她攥紧的拳,用力扳开,将自己的手指一
根根挤进去,与她十指相扣。
幻影里的“故事”在继续。
幻影里的“她”拦阻了邓隼要代替她重新使用“跨越时间”的意图。她说她已经做过尝试,这密室是利用月圆时潮汐能量来动力的,大概要三年才能积累起足够的能量一次时间的跨越。也即是说,她已经回到过一次三年前,要想再次使用必然再等到熙德十九年。
而这一次的机会她仍然想要自己去,她说她虽然已经失败过,却也看到更多的希望。她愿意再次尝试与命运的抗争,既然有这么个“密室”在,就说明未必完全绝望。
这次的幻影持续了好久,观看幻影的几个人也都仿佛痴了一般,完全被这个匪夷所思而又条理分明的“故事”掌控了心神。
于是只见小小密室内光影变幻,看“青岚”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故事”里的熙德十九年,一次又一次面对她的失败。
“再来就是第四次了。”青岚低声喃喃,“我现在是在第五次里么?或者是更多?”
“我也从未想到过,你居然会这般的坚韧,愈挫愈勇。”谢云迟的怀抱很紧,执意地用他的体温暖着她;听见她这么说,居然带些挑逗地在她耳边笑起来,“其实我很好奇,你来回这么多次,居然故事里都没有我么?”
“只有每次失败时候来到密室的影像,你又怎知故事里没有你?”“若我陪在你身边,断不会就这么放任你一个人来来回回地尝试。”
青岚便沉默下去。
而那幻影中的故事又有了新的变化。这次出现在幻影中“青岚”
身后的,赫然是段南羽!
从这几次的情况来看,启动“跨越时间”应该是一个人无法完成的,是以每次青岚都要找人陪她一起来。这人选开始两次都是邓隼,第三次是绯衣,而第四次便出现了段南羽!幻影中的青岚与前三次相比,神态已经从容许多,相对来讲比较镇定地和段南羽介绍着她几次回到从前的经历。
幻影外的几个人对此自然是万分认真地倾听。
然而一个细节却也引起了青岚等人的注意:画面中的段南羽有一次称呼青岚为:凤兮表妹。
然而一个细节却也引起了青岚等人的注意:画面中的段南羽有一次称呼青岚为:凤兮表妹。而画面中青岚对于段南羽的称呼则直接便是“表哥”。
青岚感觉到谢云迟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道:“林夫人原是大理公主,与段南羽父亲是亲兄妹。”
青岚轻轻点头。她对自己的身世多有打探,到此也基本能够确定这之间的关系了。
幻影中的青岚对段南羽的讲解显然比前几次对邓隼和绯衣的要详细许多——多到连使用“跨越时间”的流程和需要注意的细节都会涉及。而这,也引起了幻影内外几个人的一致警觉。
“凤兮,既是时间紧迫,何必对我说这些?”
“正要说到呢,”幻影中的青岚笑笑,一脸的淡然,“表哥,只怕这次要麻烦你了。”
“是说要我帮你启动这‘跨越时间’么?不是已经说好了?”“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只怕要麻烦你,替我走这一遭。”
简单一句话,却令听的人都紧张起来。
“到底需要不需要你代替我,还不知道,不过是有备无患而已。”幻影中青岚有条不紊地将“跨越时间”的准备工作做好,慢慢等待程序的启动,“不过是上次我使用这机器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
‘跨越时间’在最后的命令执行之前,曾经提示我,大概是说灵魂能量之类的东西由于反复使用,已经不足,使用成功率降低,要回到从前只有一半可能。我当时箭在弦上,别无他法,只能博上那么一次——所幸成功了。
不过我想,这一次大概能量差距更大,成功几率更小,不得不做两手安排。”
青岚阻住焦急的段南羽,微笑道:“表哥,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不让我尝试是不可能的。我只希望,万一我失败了,你能替我回到从前——或是你替我挑个人选也好。不过我想,表哥也有大理需要挂心不是?”
“凤兮!”段南羽拉住青岚衣袖,却只是叹息,良久,才咬牙一字一句道:“好,我答应你,若是你不能成功,我必替你回去!”
“多谢表哥!”青岚仰首一笑,如玉的面庞上漾开淡淡光芒。
“其实是我自私。从第一次回到从前我没有换回女装,之后便一直试图自己来完成这逆天之举——我知道若是托付给别人,也许会比我做得好很多。可每一次功败垂成,看起来总是少那么一点点……我也就这么继续了下去。”
“至于这一次,其实我也还是自私。虽然我曾经试探问过武将军皇帝陛下,而他们无一例外对重回过去表示嗤之以鼻——不过我还是希望表哥你替我回到从前,是因为你懂得催眠术。表哥,若我真的失败了,你真的替我回到了从前,又能遇到那时候的我……能否请你利用这催眠术,让那时的我了解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再,督促她,继续现如今我未完成的路?”
幻影之外,谢云迟的怀抱愈发地紧,青岚却如未觉,只是微微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凤兮,我若回去……我若回去,必然将一切告知那时的你……”
“不可。”青岚打断他,“除了辅助你完成仪器启动的人以外,”跨越时间“的存在只能你自己知道。表哥,如果你真的要回到从前了,记得要在进入”跨越时间“启动程序之后仔细听那个什么”穿越公约“。尤其注意里面说的,尽可能不要把这”跨越时间“存在的事情告诉给别人。除非对方是主动发现,否则任何告知”跨越时间“存在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对”穿越公约“的违反,被告知的人会有很大几率被抹杀记忆,你甚至可能会被抹杀灵魂。”
“所以说会很艰难,”青岚微笑着以一种略带感慨的语气说道,“我希望表哥记住我说的话,再利用催眠术影响那时候的我——毕竟以我的身份接近朝局,还是很有利的。”
停顿片刻,青岚道:“闲暇时我也细细想过,历史为什么总是无法改变?为什么绕来绕去还是相同的结局?……我想,或许是我一开始的思路便错了。在乱世中个人的命运,本来就是和国运在一起的——就如同一张铺天的大网。你想要剪断几个结就从里面解出一条绳索来,实在是困难——反而不如从把所有的绳结都松动理顺了这思路上下手。”
“……而大赵所面临的问题,真可谓是内忧外患;皇室的猜疑,文武的纷争,民众的不满,外贼的觊觎,如此种种,都是迫在眉睫,也总有轻重缓急……我知道这是一条艰难的路。以我的能力,本来是万不可能担起这样一幅千斤重担的。不过,天幸有这”跨越时间“在不是么?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经历这么多次国破家亡,看过这么多次山河破碎,我知道我的责任在哪里……”
“若是能再来一次,我想我会从两个思路入手。其一我想,是否可以真的推翻一切重来?现有的已经腐烂,一点点治疗太浪费时间,而边患如虎,又岂能容我徐徐图之?真不如就借了拜香教一类反民的势,借了武将军的名,打破僵局,让一切重生!可是,如此,武将军那一关就不好过,何况破而后立也是需要鲜血来祭旗,郝连睿和众位朝臣也没有责任为那腐朽的一切殉葬。”
她摇摇头,继续道:“其二,则是我一直试探走的路。匡扶社稷,繁兴大赵,文武并举,共抒国难!……若是一味崇武,则不免加剧文武纷争,权力分割,到头来就会如我第一次尝试的那样,弄巧成拙,悔不当初!当然一味重文治当然更是不可取——我想朝中并非没有人看到这一点。至少皇帝陛下是隐约着要朝这条路上走的。我想我所需要做的,只是将这步伐加快一些,再快一些……虽然每一次,我总是会差那么一点点。嗯,这些,表哥,若你到了从前,就试着用催眠术告诉那时候的我。我希望,她能知道。”
幻影中的青岚说了这么多,已经很累,脸色有些发白,看得出来的确是病弱的样子,和幻影外的青岚倒是愈发相像。
段南羽语声有些哽咽,:“好的,我一定会把这些话利用催眠术告诉给那时候的你。”
青岚闭了闭眼睛,似乎蓄积了些力量,这才继续道:“除此以外,这一次,我还有想法: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些其他办法——争取曾经敌对的?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比如。清流;比如,血衣卫?我一直觉得血衣卫的势力极大,总是想办法打压,可是现在想想,也许可以想个主意把它收归己用才好。谢云迟那个人我研究了许久,看似洒脱不羁,行事毫无章法,其实,却是个重感情的……表哥,若你回去,可以催眠暗示‘我”一下。“
听见这话,幻影外的谢云迟拥着青岚的手,冰冷异常。
此时,长天军帅帐之内,都督武青轻轻闭上眼眸,片刻,起身关掉了玉莲的机关。他不打算再看一次幻影内‘青岚’使用‘跨越空间’最终失败的情形了。直起身来,武都督撩开帐幕走出门去,却见外面已经是天色微蒙——这一看,竟已经是**的时间过去!
今日又是十五。知悉皇帝陛下失踪内幕的几名高层官员会和他一起在赶往芦泉湖,等候密道开启那一刻。至于开启之后,会是什么情形?是会见到几具枯骨?还是如那给他玉莲的神秘人所说,外面一月,里面却不过一昼夜光景?
出得军帐不过几步,就见军士来报,说诸位大人已经早早来到;因怕打扰武都督休息,所以只是等候。武青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人已经将他当做未来皇帝看待了。正如那神秘人,也就是幻影中青岚的所谓‘表哥’所言,只要他的身份暴露,和郝连睿之间便不可能不存芥蒂。
就算他们不想,身边的人,为了私利,甚至是为了国家,也会将他们推上水火不容的境地!
试想,密道开启之后,皇帝郝连睿看到众人待他的态度,又会做何感想?就算他这些日子苦心孤诣,将大赵局势压制在近乎波澜不兴的境地,自己也是万般注意,不敢丝毫逾矩;但,只怕怀疑的种子还是要发出芽来的。
到了芦泉湖已近夜半,见过一直驻守此处的血衣卫及近乎被禁锢与此的三千禁军——众人虽大都对皇帝陛下的生还失去信心,但也有人笃信皇帝真龙天子必有神灵庇佑之类,如今见了他,不免各存心事。不过武青冷眼观之,大概只有黑狼卫一干人对他虎视眈眈,只怕被他动了什么手脚去——这些人对郝连睿忠心昭昭可见。血衣卫是关心谢云迟的生死更多些,至于禁军,怕是更关心自己的头颅吧……
随着子时的临近,众人的紧张表现得越发明显起来,武青皱皱眉头,退了几步离密道口稍微远些,给那些如临大敌的黑狼卫多留一些空间;心里盘算着,过会儿见了郝连睿,是应该先令预备好的御医上前去,还是先表明立场表忠心来得好些。
终于,时辰已到,头顶上听得到水声涌动的声音,而这被武青压制住强令不得破坏的密道入口,也隐隐传来了动静,轧轧声不大,却是声声都扣在了众人的心弦上——密道才露出几指的空隙,就听见里面有人高声叫道:“快,快传御医!”外面众人一阵喧乱,有人痛哭流涕:“是陛下么?陛下还活着!”也有人着急:“陛下伤到哪里?!”黑狼卫此时更是死死守住入口,不放任何人靠近……密道开启并不慢,不过一瞬功夫,已经开到可容一人出入,便见皇帝陛下完好无损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有神色惶急语声哽咽,失态之处不亚于他们这些守候多时的文武官员……“御医何在?!去请血衣卫的鲁医圣!青卿……青卿她,不好了!”
熙德二十一年的春天,较之以往要到得早许多。
细雨如丝,随风飘散。山间小路迤逦,桃枝上新红半吐,嫩柳间纤条轻垂,远远地亦可见绿草若烟。
四五名环髻少女,穿着新换的薄罗衣衫,挽着精美的竹篮,嬉笑着联袂走在小路上,显是刚刚从山下的集市回来,从蒙竹篮布偶尔敞开的一角,隐约便可见里面几只物美价廉的钗环珠。
“敢问几位姑娘。”拦住几个女孩子的,是一名牵着白马的青年公子,形貌俊秀挺拔,举止有礼,深深一揖之后,问道:“不知往碧落山庄去,是哪一条路?”
少女们还是被他惊得退后几步,掩了甩唧唧咕咕乱笑,一个穿黄衫的上前来,笑道:“就是这边。顺着路一直往前,过了那边的竹林,就能看见了。”又道:“公子若不着急,可以和我们一起走,我们都是碧落山庄的婢女。”
那青年公子连忙又是一作揖道:“多谢姑娘。在下还是先行一步。”说着翻身上马,急骋而去。
少女们望着白马公子的背影,又是一阵嘻嘻哈哈。有人道:“你们看见了吗?今天来的这一位生得好俊俏的呢!”
“嘁!”有人应声,“来我们碧落山庄的有生得不好的么?要我说,最好看还是前儿来的那位公子,就象那话本儿上说的,什么面如朗月,目似寒星……”
“不对不对,论英俊还是山庄里的周小哥……”
“我说是陌头儿…”
一片喧嚣中忽有一个女孩子叫道:“我最喜欢庄主!”
于是众女都静了下来。片刻之后,嗡嗡议论声又起:“庄主啊,你见过么?”
“有一次给后院那边送衣,隔着梅林瞥见一眼,长长的黑发拖着,一身雪白的衣袍,给人感觉清清冷冷的,好像一不小心就能飞上天去成了仙似的,倒是真好看。”
“庄主为什么总在后院不出来呢?那么神秘……”
“听说是生了什么病,要靠后院的那眼温泉调养……”
“你们说庄主是不是喜欢……那个的,后院里出出进进的,都是美男?”
“我倒觉得,说不定庄主就是个女的。要避人耳目才选了这么个地方……”
碧落山庄的门前,那青年公子翻身下马,整了整身上衣衫,毕恭毕敬躬身道:“姜鸿昊求见庄主。”
片刻,有庄内的侍卫出来,引他直接往了后院。
或许是靠近温泉的缘故,外面山间桃只是半放,这里已经完全盛开,满院红露欲滴,有若仙府幻境。姜鸿昊的目光,却只落在了仙境中那粉壁半露的两间小屋中,几枝桃掩映间,正可看见倚窗读书的……美人。
虽知失礼,姜鸿昊还是呆怔了片刻。
此时窗内的美人看见他,起身似有要迎出来的意思,姜鸿昊急忙趋前几步赶进去,推金山倒玉柱大礼参拜。
“姜提举快请起。”美人声音清越,闻之令人忘俗。
姜鸿昊却是神色拘谨,颇有几分生硬:“庄主,学生姜鸿昊奉命为庄主送上今年海航第一份货物。”
呈上来的,却是一份精美水晶瓶装红酒。姜鸿昊偷眼瞧见美人庄主眉目间漾出笑来,心底也是一松,正要开口,却听美人道:“姜提举这一年主持市舶司,内联海商,外抗倭患,实在是辛苦了。”
姜鸿昊觉得一股热气直击胸臆,鼻子中也不由发酸,努力平稳了声音道:“学生不觉辛苦。倒是大人这几年……当初学生真的以为,真以为,再也见不到大人了。”
“当初阿——”美人也有几分怅惘,“那时我寒毒发作,确实九死一生。所幸鲁老医圣通天妙手,生生给我抢回一条命来,只是这些年总也离不了这温泉调养,只好离了朝堂,蛰居与此了。”
“那时候朝里都谣传说大人已经不在了……”姜鸿昊神色间仍是激动,“我们这些人也都惶惶然,猜不出传言真假……皇帝陛下虽说一直将大人的位子留着,但有半年之久也未见大人消息……后来还是梁广进梁兄从很多政事处置中看出了大人的风格,才猜测大人只是退居于幕后……”
这山庄后院中的会晤才不过进行了顿饭工夫,一个侍卫打扮的美男子就出来赶人了。
“姜提举,庄主体弱,需要休息了。”
“是。”姜鸿昊垂首施礼,借着起身的机会再次偷偷打量他几年未见的“大人”,目光中几许慕儒,几许留恋。
“沉谙,安排姜提举在前院住下吧。”那庄主吩咐道,“把案上的公文一并收起来,待我处置了明日姜提举一起带回。”
于是那侍卫沉谙送姜鸿昊出去,又有侍女过来服侍庄主沐浴。
那美人庄主懒懒地由着侍女摆布,却自低声叹道:“又要沐浴,这一日三次每次一个时辰的沐浴,泡得人头都大了。”
“知足吧,我的‘庄主’。”一个利落爽脆的声音插进来,“想想当初刚来碧落山庄的时候,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泡在温泉里的,或者你更喜欢象那会儿躺在药材锅里在火上煮?!”
“绯衣——”那庄主笑道,“我不过白发发牢骚罢了。你可听鲁老头儿说过我这药浴到底要洗到几时?”
绯衣打发了众侍女出去,自己在温泉池子边跪坐下来,打散了那庄主的头发替她一点点打湿,揉上香膏,然后才慢慢回答:“急什么,就算不是必要了,多泡泡总是好的。”“这么说,应该是已经不必要泡了?”那庄主转过身望着绯衣,笑得促狭而期盼。
绯衣依旧试图板着脸,却到底没忍住,扑哧笑出来,道:“鲁老医圣说的,‘若实在受不住,泡到月中也就罢了。’”
“太好了!”那庄主仰天长叹,“总算是熬出头了!”
“是啊!”绯衣眼中也盈了点点泪光。
“傻丫头,”庄主点点她的鼻尖,笑道:“不是好事么?只是这几年苦了你了。”
“嗯,是好事。”绯衣用力点头,抬手抹
去眼角的湿痕,稳了稳心神,又佯怒道:“若是”庄主“你听鲁老医圣的,不天天偷着看外面送来的公文,只怕好得还早些!”
“我不是放心不下么?”庄主叹息一声,微微向下滑入池水中。
“不过如今总算还好,吏制的改革算是平稳了,驿路那边也上了轨道,农赋法推行得不错,海运也算是有声有色;到了如今,我总算能松口气,也用不着我去上下平衡皇帝和朝臣的关系了……”
“是啊,小侯爷终于可以放心了。”绯衣又抹抹眼角,叫出这个久违的称呼,“只是婢子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求小侯爷解惑。”
庄主睨她一眼,不答。
“这几年,庄主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与外界公文来往虽是不辍,但却少见外人。唯有近段时间频频会见当年那些所谓”青系“官员,庄主可是有所打算?”
见庄主仍是不答,绯衣放柔了声音:“不是绯衣多嘴,绯衣只是替庄主着急。这几年那一位了多少心思?庄主不能上朝,位子却一直给留着;庄主不能多费心神,那位便将各处的政务令人整理成纲要;但凡庄主提出的意见,那位总是反复斟酌,可行不可行一律御笔亲自写了信来讨论;凡有什么新奇玩意儿,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碧落山庄?最最重要的是,庄主可知,那位能把‘大赵不复,后宫不立’坚持到现在,需要顶住多大的压力?!”
庄主闭目靠在玉石池子边上,安静得仿佛睡着了。
“若庄主真是没有这心思,那么武王爷呢?当初庄主对武王爷的那份心,绯衣也都看在眼中;如今武王爷领兵在外,忙成什么样子?却几次登山造访,专为看看庄主寒症好得如何——不要说武王爷对庄主没有心思;从前或许是,但如今,哪次来武王爷的目光不都全停在庄主身上?别说连绯衣都听到过武王爷的几次明示暗示,偏偏庄主只是不应!”
见那庄主依旧倚靠着池壁装睡,绯衣终于急了:“青岚!”
“在。”庄主睁开眼睛,无奈地叹道:“绯衣,我在听着。这话你也说过不少次了,我也说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我自有打算
这是急得了的事么?你不能因为你现在和李戍鹣鲽情深比翼双飞了就看别人都觉得形单影只了不顺眼吧?”
“可是庄主最近举动异常,分明是有所打算的!”
庄主索性草草结束了药浴,起身穿衣,“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却是大可不必。”她微微笑起,“我的确是有所打算,但那是我也料着这身体好得差不多,打算出去转转,却不是想抛下一切远走高飞的意思。嗯,若真是要走,又怎会不带你们?!”
绯衣匆忙服侍她擦发穿衣,心里却还是不能放松,只问:“那庄主是要去做什么?”
“做什么?”庄主的手已经伸出去撩那浴房的帘子了,听见这话却顿住,道:“是一个约会。”
“约会,和谁?”
“和我。”随着庄主撩开帘子的动作,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双魅惑张扬至极的凤眼。凤眼的主人勾起唇角,眼瞳中的笑意和遏止不住的思念都给了那一个人。“四年前我和你们庄主约定,一起去送大军出征。”
她们的庄主亦是笑生双靥,走上几步,递上一只手,却被一把拉入怀中紧紧拥住。接着便是天降一领貂裘连着湿发裹得严严实实,凤眼的主人还不住地埋怨:“天气还冷,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
她们的庄主便甜甜蜜蜜地笑:“鲁老头儿没告诉你么?他终于试验出可以根治寒毒的方子,如今我算是彻底地好了……”
两个人一双俪影,和谐无比地往暖阁那边而去,只留下呆愣愣的绯衣站在原地,甚至忘记反驳她们庄主分明没到月中,也没有到鲁老头儿说的“彻底好”的地步。
“绯衣姐姐。”那跟随凤眼主人一同来的侍卫唤她。
“沉谙,我没看错吧?那是谢都指挥使?不是说他投了北胡?!”
“可不是谢都指挥使?”沉谙忍住笑,“才见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不过投了北胡据说是假的;是谢都指挥使为了大赵甘心为间,这些年把北胡的新王哄得团团转,到现在我大赵发兵在即,胜利在握,才千里回程直返碧落山庄。听说谢都指挥使渡江之后,北胡那边连着起义了两个城池,打的都是光复大赵的旗号。”
“原来是这样啊!可恶,李戍居然一点口风都不曾给我透!”绯衣想了一会儿,笑叹:“这下子可好了,我见庄主这几年都没有这么开心过!”又道:“我去给他们上茶!”
沉谙在后面连叫了几声没有阻住,绯衣果然去茶房那边找了茶盅沏了茶端了茶盏往暖阁那边去。
进门的时候那一对儿正在**前。青岚被强令裹着被子偎在**头,谢云迟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弄了一盏姜汤来,正一勺一勺哄着青岚要她喝。绯衣笑了一笑,捧着手里的茶退了出来,正听见青岚笑吟吟地问道:“知道我接近你是为了算计利用你,不生气么?”
“为什么要生气?算计我的是那个你又不是现在的你。何况就真是你算计我,我也只会高兴——若不是你这番算计,又怎轮得我抱得美人归?——好了回答你一个问题,说好你要喝一口汤。我也有话问你,你真的肯定你不是一直穿越来去的那个青岚么?为什么我觉得这指点江山的豪气才气,配上那样的经历才算正常?”
“你若问这个么?”青岚促狭地笑,“我的答案是——无可奉告!”
“这么久没见长本事了哦!想逃避喝汤,没那么容易!”接着又说了些什么,两个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半晌,笑声渐渐止住,却听见谢云迟低喑的声音传来:“傻姑娘,穿了那么多回,为什么不早点想到算计我?!”
绯衣立在暖阁门口抬头看天,雨早已停了,几只早莺沥沥飞过,枝上红蕊横娇,山前斜阳醉照,正好一幅**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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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