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个骑士报讯之后,过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才终于等来了第三拨“信使”。
这次,马上的侍卫依然人不到,声先到,大声喊着:“小侯爷!武将军!这下好了!高大人接了案子了!”
说着,侍卫飞身下马,顾不得调匀气息,便向他二人一一禀报。
而在数十里之外,巡抚高洪飞也正在烦恼着。
自从青郡侯亡故、卢太傅上位之后,他们这系青派官员便是寝食难安;前些日子陛下虽然轻易放过了青岚,对他们一派也未曾大肆追查,但官员们还是在悄无声息间感觉出了政局的巨大变化。
而他身为地方大员,原本离这些缠人的事情还远些,如今却又奉旨返京,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故。为了早一点到达京里安排打点,他得了圣旨之后,便连夜进京,甚至连吃饭的问题都是在车轿之上解决了。
但谁料今儿过绩溪驿的时候,居然会遇上这样越级上告的恼人事儿!当时他满心不耐烦,连具体什么事情都没有问,随口喝令掌嘴了事。
结果没打几下,就听见外面喊着不行了。待他出了轿子一看,才发现,这些挨打的,都是些耄耋的老者,走路都颤颤地,哪里禁得住这样如狼似虎的衙役卫士毒手?
他不由心中一片纷乱。
当此敏感时候,怎么可以惹出这等事来?
高洪飞连忙令衙役停手,叫把人带过来仔细询问。
众老头儿被揍得脸肿鼻青,说话自然也都是呜里呜噜,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被打得最重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满脸上流着血,嘴里头倒着气儿,站都站不起来,却在那里断断续续地提什么上访,什么京控……
这是**裸的威胁!
江南东路紧接京畿,常年都有对冤狱、对政务不甘不忿而跑到京中闹事的,高洪飞原也不怕这个,说到底,民斗不过官,上访一事费巨大不说,基本上都是无功而返。闹到最大,不过是朝廷派个钦差来查查看看。大体贡上个两三万两的银子的“钦差费”,也就了事。
也正因为如此,老里正等人就算被逼到了烧草料房,也没有想过越级上告。
不过,若是路府大员殴打上告民众,闹出人命来……村民们也断不会善罢甘休。
今儿在驿站路边,高洪飞看着老里正的伤势,心中却有些打鼓……听见老头子说的话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要不要灭口……不过他自然不是蠢人,这事情,这么多人看着,行差踏错一步,只怕就要万劫不复!
忍一时之气,保百年平安罢。
高洪飞索性让人把老里正抬到驿站里去,弄了个房间,又着人请了大夫来替老头子们看伤。折腾了半晌,才确定了老头子没有生命危险,放下心来。
之后,高洪飞直接把绩溪县令叫了来申斥一顿,又面批徽州知州亲自处理这事,临走时,还切切叮嘱:务必安抚好民心……
青岚留下的最后一个侍卫,便是等在了一边,直到看见巡抚大人上了轿子走了,这才飞身上马,直奔自己的队伍而去。
武青听那侍卫描述完一切经过,又惊又喜,又带些疑惑,过来对青岚连连称谢,追问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青岚却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结果不甚关切,懒懒地听罢,依旧嘱咐那个侍卫去休息用餐;对武青的追问,也只是淡淡应了两句,只说是自己累了,要回到马车上去补眠。
武青不禁有些失落,不过也悄悄松了一口气,昨夜里发生那样的事情,他当时虽然十分自责,不明白怎会如此;可细细一想之后,也能发现是青岚做了手脚,因为……当时青岚的眼睛太奇怪了,眸光明亮,黑如深潭,散发着**的光泽。
他不是无知之辈,多年在军旅之中打转,也曾听说过西域有一种催眠之术,能够让人心神俱幻,若搭配某些药物使用,则可以修改人的记忆,探听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那天青岚的眸子,诱导性的话语……虽然记不得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但知道从那以后,他就产生了一种发自心底的对她亲近的感觉,所以……和其他人的结论一样,他认为……她是要**他……
青小侯爷的名在外,也怪不得旁人么。
所以武青这半天来,除了担心驿站那边上告的情形之外,就是在和心里对青岚的亲近感做斗争了。尤其是,知道青岚的计策居然奏效以后……
青岚回到马车上不久,他们这个队伍也终于整装出发了,当然不是回绩溪驿,而是继续向前,奔祁门而去。
期间武青派去再次打探消息的邓隼回报,说老里正现在情况良好,匆忙赶来的知州大人也已经将驿吏扣押,大张旗鼓是要一查究竟了;这个消息也让武青彻底放下心来,当即催促众人快马加鞭,如飞而去。
青岚坐在马车里,打开车窗向外观望着;看见路边葱茏的山林草野不断后退,不禁生出了一种很滑稽的感觉,一种天命有道,人力难及的感觉……
看见青岚的情绪低落,谢云迟又凑上来:“青小美人儿,怎么了?今天这故事不是很精彩?没有为你在武将军心中的印象加分么?”
“谢云迟,”青岚转过头去,“你猜徽州知州会如何处理这个案子?”
“这个,既然巡抚大人有令,地方官员是不敢马虎的。”
“不敢马虎么?”青岚却冷笑,“最多不过查实,打几个板子,责令改过而已吧?”
“也许驿吏会被革职,号草的银钱会下发,百姓会欢欣鼓舞,绩溪县令的考绩会大受影响……”
“那又如何?”青岚打断他的话,“这个驿吏革职了,下一个不会来么?号草的事情解决了,没有赋税的事情么?老里正拼上了性命来上告,到底值不值?”
谢云迟没有说话,盯着青岚的目光中带了一些莫名的神采,半晌,才伏案吃吃笑了起来,一手指着青岚道:“青小美人儿,不要这么悲天悯人的好不好?我会以为你被武青那个家伙附了身的!”
“谁说我就不能悲天悯人了?!”青岚被他笑得有些怒,起身一摔袖子,出了车厢。
谢云迟留在车厢里,笑得越发开心,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听见外面她吩咐侍卫停车换马的声音。
几日之后,他们一行人在饶州弃车登舟,沿着赣江,一路向西而去。即将到达隆兴府的时候,终于传来消息,武青手下的三个营,由忠义右军统制吴帅吴国维整编之后,拨出五百精兵,直奔隆兴府,准备接应武青,从此正式划归他的名下,作为武青的亲卫存在。
一行人自然多了几分兴奋,尤其是青岚,她向来喜欢那些豪迈凝重的边塞诗歌,对军人也就多了几分憧憬,可身边的这些侍卫,并不是正规军队,行事做派和军人也大不相同;虽然这些日子和武青共处,领略到几分军人风采,但武青又是出了名的儒将,据说日常与战场上,几乎判若两人。
也许是青岚翘首盼望的劲头太过明显,绯衣撇撇嘴,来打击她:“什么军人风骨?还不都是些粗人,看看那个邓隼的样子就知道了!”
“那倒是。”青岚笑着点头,“他自然没有什么风骨,他只会看见我们的绯衣姑娘,便落荒而逃!”
“哼哼,他敢不逃么?不逃,等着眼泪鼻涕地呵欠连天罢!”绯衣得意洋洋。
青岚便笑,登上船头,临风而立。身后绯衣跟上来,并肩携手,笑看青山碧水。
大江宽阔,丘陵起伏,暮春三月,烟江南,便只是江中百舸争流的如诗画面,就令两个小女子惊叹痴迷,百看不厌。
从登舟以来,青岚便恢复了当初与绯衣形影不离的行路模式,不过是偶尔困乏之时,才会到舱房之内小坐;虽然晚上的时候,依然和谢云迟同寝,但却明显增加了与绯衣同处的时间。
她在有意无意地,向绯衣探询“小侯爷”的过往。
“绯衣,酒。”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青岚伸出手向绯衣讨要。
回头看看身后,上船以来,侍卫们的防卫也松懈了不少,但还是有一个黑狼卫,远远地在甲板那边守卫。
绯衣应了一声,拿出酒葫芦,递了过来。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这一句来,便举起酒葫芦,咕咚灌了几口,凝眸向远处眺望。
手里的酒葫芦,并没有还给绯衣。
“上次你说,这个葫芦,原本是我母亲的遗物?”
绯衣点点头,顺着青岚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山峦,“听说夫人还在的时候,最喜欢小侯爷,替小侯爷制备了好多东西,可惜……”她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接着说,“可惜后来都被青侯爷销毁了……”
“能留下这个葫芦来,已经是意外之幸。”
“是啊,”绯衣点头,深深地沉浸在了记忆中,“据说当年小侯爷为了夫人的那些东西,狠狠地发了飙,把鸣鸾苑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所有的仆僮婢役,通通撵了出去,还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三天三夜,水米未尽。”
青岚仰头看看天空,蔚蓝蔚蓝,有飞鸟翱翔而过。
“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小侯爷开始改变了行事的套路,开始接近青郡侯,接近那些阴暗肮脏的事情吧?其实我常常想,夫人,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让小侯爷为她,改变了这么多、放弃了这么多……现在的小侯爷,夫人的在天之灵若见了,心中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没有放弃,谈何得到?”青岚的声音飘渺空灵,也陷入了沉思。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绯衣又说:“其实我猜,小侯爷现在之所以忘记了这么多东西,未必不是和夫人教授小侯爷的幻术有关……”
青岚不语。
她这些日子以来,陆陆续续地向绯衣渗透,说她可能对以往一些事情记不起来了。但让她惊讶的是,绯衣对这样的情况并未觉得如何奇怪,反而暗示她应该往西域去,找那里的“巫师”看一看,有可能,她的情况,是一种病。
慢慢地,青岚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位“夫人”,是青郡侯的“妻子”。听说她,原本是从西域大理进贡来的巫女,十六年前大赵危亡之际,从宫里跑了出来,从此跟了青郡侯,与他结成“对食”。
而小侯爷,依理说,是她的“养子”,而不是青郡侯的。至少,在“夫人”亡故之前,青郡侯从没有把小侯爷青岚,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而“夫人”亡故之后,小侯爷的行事风格慢慢改变,越发地对上了青郡侯的意。而老太监因为自己不可能有后代,在日渐老去之际,也越来越欣赏这个孩子,开始把一些权力,下放到她的手里;也开始,让她,参与一些核心的机密。
但青郡侯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养子”,其实是一个女孩子……据绯衣说,小侯爷从小,跟随夫人学习幻术,尤其精于“催眠”之术,本身又是个极其聪明伶俐的,平时轻易里不会出什么差错,而若要真的出了什么差错,也可以施用“催眠术”,对发现她秘密的人施加影响,抹去他们的记忆,或是暗示他们她的男儿身。
当然,施用这样的“催眠术”也是有代价的,即使是短时间的施术,也会造成畏寒和疲劳等等症状。
从小到大,小侯爷居然也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走了过来。
而现在,对青岚“失忆”的情况,绯衣认为,使用“催眠术”是一件极其耗费精力的事情,对脑子损伤极大,她原本就不赞成小侯爷经常使用;那么,如今,祸患已成,最好能找到西域其他精通“催眠术”的人,看看能否有解决的办法。
可惜绯衣来到小侯爷身边,也不过最近两年的事情,虽然两人已成闺中密友,但好多事情,绯衣还是不能给出详细的答案。
青岚忽然问:“绯衣,上次的那个‘小韶子’,你还有么?”
绯衣从怀中拿出一个木头小药瓶儿,递了过来。
青岚轻轻抚摸了一下,低声说:“这也是我母亲的遗物。”
药瓶儿,和那个盛酒的葫芦,雕刻着相同的云纹式。
绯衣点点头,“也许吧。这个东西,也是当初小侯爷交给我保管的。”
这并不是谢云迟给她的那些药粉。上次绯衣看见她说明从谢云迟那里弄来的药物功用之后,就把这个,拿了出来。这药粉做得比谢云迟的那些,更加细腻,也更好用。
青岚卓立风中,看看药瓶儿,看看葫芦,一时痴了……
从那日对武青使用了“小韶子”和“催眠术”之后,她就一直躲避着武青。
不是怕武青追究她的责任,而是……开始躲避着,一个“可能”。
那个“可能”,就是,她,青岚,就是这位“小侯爷”。
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她和她,为什么不会是同一个人?她们有相同的名字、相同的容颜、相同的喜好、相同的笔迹……相同的能力。
她会用“催眠术”,那是小侯爷从“夫人”那里学来的。
若说她从开始就认定自己不是这位小侯爷,那么主要是两个原因:一,她曾与那个“小侯爷”灵魂同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人主宰,而那个人,更象是身体的主人;二,武青的存在。她明明是认识武青的,但小侯爷却没有机会见过他。
可是如今,她已经知道那日刘府的事情,那时候小侯爷对刘公子用了致幻的药物,后来又施“催眠术”体力透支……谁知道后来的所谓“灵魂同体”,是不是幻觉的一种?
至于她为什么不记得小侯爷的从前,绯衣已经替她想出了答案。
现在可以凭依的,只有武青一条线索。
她已经开始暗暗感谢谢云迟,若不是他那次那么一搅,她也许真的已经有了答案。
很可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在她内心深处,隐隐地,有个声音在说:不要丢弃了自我。如果,她认定了自己是那个小侯爷,有没有可能,真正的自己,反而会就此失去?
身后脚步声传来,一名侍卫恭恭敬敬地道:“小侯爷,谢公子请您到舱房里去一下。”
青岚愣了下,这些日子谢云迟对她的“疏远”向来没有说过什么,更没有主动地找过她,今日这样的情况,倒是少见。
绯衣皱了下眉头,悄悄在青岚耳边说:“能不和他住在一起么?你现在的情况,幻术,不能再多用了。”
青岚苦笑,原来绯衣一直以为她在对谢云迟施幻术,难怪对她肯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毫不奇怪。
下了甲板的时候,正对上辛锋寒的目光。少年澄澈一笑,风清云淡。
最近辛锋寒仿佛适应了她和谢云迟**的事情,对她的态度,也越发自然随意;然而这样的平和之中,却让她觉得,这个少年,在气质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变化……不是变得不好了,而是……越来越象,蓝天白云,旷野溪流。
甩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路抛在脑后,她随手推开了房门。
一只稳定的手臂立刻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搂到怀里。
门在她身后关上。
而那个气质澄澈的少年,却在此刻,丧失了光华;仿佛整个人,都黯淡了……那么一瞬。
房门一关,青岚立刻从谢云迟的怀里挣脱出来,怒道:“怎么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的,很有意思么?”
谢云迟却摆上了一幅幽怨相,“青小美人儿,人都说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怎地你新人还没到手,就已经把我这个旧人儿丢在了脑后?”
青岚大剌剌在桌边坐下,“旧人么?我可不敢。你谢云迟歪才高八斗,爪牙遍天下,却跑来找我一个小女子保护,还诱我答应你同车同住,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居心?”
这张铁质小桌沁凉沁凉,古朴而又轻灵,是青岚从原来的马车中搬到船上来的。自从改走水路,掉了她的马车,青岚一直都很心疼那马车上林林总总极其舒服的设计。
谢云迟脸色不变,继续叹道:“青小美人儿果然是要抛弃我了!”
他说着,挨过来,“是你最近在暗中操纵鸣鸾苑的那些探子么?也罢,那些人本来就是你的,我替你**了这么久,也该还给你了!不过,这些探子探听些消息尚可,若说要把消息放在一起整理,来寻找出其中关键,整理成最终的分析结果,你还需要一个可靠又聪明的人来多加培养啊。”
青岚以手支颐,抬眉看着谢云迟,而后者整个儿是一个小媳妇样,凤目含悲,柔情款款,大有被人抛弃的可怜情状。
青岚凝笑:“谢公子,这个人,我还用找么?天底下,对情报分析有研究的,谁还能过了你去?”
“真的么?”谢云迟立刻做捧心状,“青小美人儿还要留着我么?不打算踹了我了么?”
青岚笑着点点他的眉间,道:“你不再做戏子,还真是太可惜了!说吧,大江之上,你的那些血衣卫到底带了些什么消息来了?”
谢云迟懒懒一笑,回身先替青岚斟了杯茶,又挨着青岚也在桌边坐了。这才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纸,缓缓展开。
那张纸,赫然是一张大赵国的地图。
图纸是用大赵传统的山川地理图方式绘成,但其中各地,名列宛然,多加标注,守军、地势无一不全,正是一张极其珍贵的军事地图!
“青小美人儿你看,”谢云迟把图纸推在青岚面前,随手拿了盒胭脂,以手指蘸着,在图纸上圈圈点点:“这里,广南西路的宾州、高州、荔浦、阳朔、兴安;广南东路的连州、韶州;荆湖南路的全州、道州,都是我原来和你说过的这几个月拜香教所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