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手中的佛经,凝视了窗外片刻,白茫茫一片,断断续续的看的不是很真切,抚了抚阿稷头上的飘雪,嘴唇不自觉勾了勾,“今年的雪来的这样的早。”闻声看着他又道:“今日的功课可温习了?”
“阿稷刚才父皇那里回来,父皇说阿稷今日的功课做的很好呢!”阿稷笑脸盈盈的,卧在我怀里翻看着我搁在一旁的佛经又问,皱巴巴的双眼又苦道:“父皇是不高兴吗,为什么父皇最近都不曾对阿稷笑过。父皇是不是不喜欢阿稷了?”
我莞尔一笑,温和道:“你父皇为国事操劳,想必是太过劳累了。你这小孩子怎么这么多心思。”
“皇祖母看上去也不高兴,还有婉娘娘,你也是。”阿稷断断续续的说着,这孩子才三四岁却如此会观察人的神色了,我捏了捏他的脸颊,失笑了片刻:“本宫哪里看着不高兴了?阿稷,去找你瑞皇叔玩儿可好?本宫听说,前阵子他鼓捣了一个什么新炮仗!”
“好啊!好啊!”阿稷直拍手叫好,从我身上跳下了便有飞奔而去,起哦在后面仔细的喊着慢点,追在他身后的宫女们一个个儿都是跑得很快,手里打着伞直喊着:“皇子小心些!”
孩子便是孩子,有了玩耍便会忘记忧愁。
阿稷,你父皇如何能高兴的起来?
虽然这半年多来,燕梁两军被击退至我朝疆土之外,可那率兵的却是那救国军!战事一告捷,朝廷与救国军之战才拉开帷幕,朝廷本就在燕梁之战中受了重创,如今又怎可与如日中天的救国军相敌?
灯火通明的昭阳殿内,宫女各自静默,人人低眉敛色。只有我独自抚琴的音调,再没有别的声音,殿上静得可怕,琴声凄冷,断续入耳,令人心悸。
罢了,都罢了,走来走去,到最后都不过是一个死局。
“娘娘,延禄宫的江海公公来传话,说是请娘娘过去一趟。”
我抬眼看了一眼立在门外的江海,这一天,是到了么?
夜深,我踩着沙沙的积雪,到了延禄宫外的时候,宫外是甲胄森严的禁军,严阵以待,夜色如铅似铁,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我记忆里,這万古寂寥的延禄宫,即将又会有一位帝君的离去。可是这位帝君与上次不同,他正直青春年华,当立之年。
先皇也曾在这里离去……那一天,依稀也是宫倾朝变,天地易色。已经多少年了,眼前仿佛还看到白先皇素衣站在那宫门前,告诉我,那昭阳殿的梅要时常去打理。
我对着一盏宫灯,恍恍惚惚出神,不觉陷入往事纷纭。
蓦然间,一声儿咆哮,“都给朕滚出去——”惊得我全身一震。
我顿时心跳加剧,只盼上苍怜悯,能不能再多些时日!
内监匆匆步出内殿,屈膝跪倒,“皇上这几日连药也不服了。”
耳中轰然一声,抬了抬袖,让他退下。茫然抬头,只觉这延禄宫从未如这一刻阴森迫人。就算当年华哥哥领军逼宫之时,我也未曾这样害怕过。
龙檐鸾梁,宫锦垂幔之间,憧憧摇曳的阴影,似乎是皇族先祖,历代帝王,不散的阴灵。
此刻他们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俯视着这个身上流淌这一半皇族之血的女子,这个嫦氏之女。
“娘娘!”江海低声唤我,“外面风大,娘娘仔细些身子。”
我心里紧了一紧,“进去吧。”
“是。”江海在前挑开了帘子应声而去。
我沉吟片刻,看向月心,“若生还没有找到吗?”
月心摇了摇头,我有些纳闷,那若生到底去了何处,我竟翻遍了天下,也找不到他,除非,他已经不在我朝的国土上,那他会去哪里?
我瞧着榻上的那人眼眸紧闭着,就算是沉睡也依旧紧皱着眉头,我走进,将他的眉头抚平,他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细细的睫毛一抖,竟睁开了眼。
刹那间,是我的错觉,眼前晃过一双凄怨的眼睛,毒芒一般刺进我眼底。
那分明是辰王的眼,却又似是华哥哥,那个落落英朗的少年,那个惨死在延禄宫外的少年。
我伸出手,却僵立在原地,下一秒却被他紧握。
我一震,反手抽出,踉跄退后,广袖拂倒了案上宫灯。
宫灯翻倒熄灭,眼前骤然昏暗。
也许是江海听见了什么声音,躬着身子进来也只是简单打扫了下,忙又退了出去,我颤颤不知所措。
我连连退后数步,方敛定心神,抚着胸口,竟不敢看向那榻上的人,他脸色如纸,连眼光都暗淡了下去,他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不看朕?”
周遭宫灯摇曳,却照不见我的面容,只有隐在阴影中,才觉得安全。
我倒抽一口凉气,抬眸望向他,堪堪对上他冷静的目光。
“没什么,刚才没有站稳。”我自顾的安慰自己,他们本就是兄弟,长得相似也是情理之中。
脑中混沌一片,再也想不下去,只觉颓然无望,只听到耳旁他微声道:“阿玺,朕累了。”
“为什么又不按时服药。”
“若那些东西有用,如今朕还会躺在这里吗?!任由那叛军笼络人心,招兵纳士?!”他颤抖的双唇似乎下一刻就要溢出血来!唇瓣上出现一片绯红,便知不妙了,忙顺了顺他的背脊,他顺势跌进我的怀里,靠在我的肩头上,道:“朕是世人口中的昏君,便昏君吧。”
我肩头传来一片湿濡,我咬了咬唇不让自己落下一滴眼泪,他坐在这个帝位之上,何尝又不是身不由己。错了!全部都错了!错了!大错特错的是我!是我认识了那辰王!害得所有人如此这般地步!没有我!他也不会中毒不治不是!
“阿玺,你知道么?我坐上了这个龙位,是想要父皇看见,看见我也不比他其他儿子差!从小就比别人努力的多,从小就渴望着父皇能多看我一眼,我想着,只要努力,功课学业好,父皇他就会注意到我!可是父皇的儿子那么多!比我出色的又多的哪里去了?父皇又怎会注意到我?!从前,我一直以为父皇不在意我,直到你拿出遗诏来,我才知父皇的良苦用心。”
或许是他一次性说了太多的话,伏在我肩头上咳嗽不止,待他可以喘息之后,他又道:“我这一生都是为了别人而活,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我想为自己而活。”
我疲惫地闭上眼,眼泪始终是忍不住流淌了下来,“不做君王,不做皇子。做你自己吧。”
“我曾想过做一届山野村夫,也活的逍遥自在。”他沙哑的嗓子低微的说着,我的肩头已然湿润,只听他又道:“小时候活着是为了父皇为了母妃,从前活着是为了天下百姓,而现在我只想为你为我。”
不要再说了,我求你不要再说了,咬住唇,不要自己哭出声,只有两行清泪默默的从脸颊上流淌而下,咸咸的却又带着半点甜蜜。
我此生,被如此一个人这样喜欢着,也算是圆满了,只不过我与他错过的太过。
是否,这也是被我错过了的男子。
这夜我步出殿外,夜色如墨,远近殿阁的轮廓森然。
我缓缓回身,望向延禄宫深处。
往事如雪山崩塌,轰然奔涌,将我湮没。
曾经,我在这里嬉戏玩耍,承欢先皇膝下;曾经,我在这里力挽狂澜,稳固天下;曾经,我在这里答应进宫,成为这后宫里莺莺燕燕的一人,命运从此扭转,踏上这条不可回头的路。
巡逻侍卫惊起一群乱鸦,刮喇喇飞过宫墙。鸦声凄厉,声声如泣。
“月心……”我茫然唤道。
“娘娘。”
她似乎在説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扶了廊柱,我摸索着走了两步,背靠凉沁沁的雕柱,缓缓滑坐在地上。月心伸手来扶,想将我搀挽起来。我摇头,蜷起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膝上。很冷,很累,再没有力气説话,只想就这样睡去。
翌日我拂开帏帘,扶了床柱下地,月心掀帘进来,忙为我披上外袍。我茫然走到窗下,推开长窗,看着外面白雪皑皑一片。
月心卷起垂帘,我揉了揉太阳穴:“替我更衣梳洗,去延禄宫。”
“是。”
这样的日子,我不知过了多少日,我日日陪着他,伴着他。
他写字,我碾磨。
他吹笛,我便抚琴。
他描画,我提字。
朝廷里的大臣求见一一被我拒在门外,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无关任何,他只想做他自己。
而我现在唯一能所作的,便是倾尽所有。
即使我是人人口中的红颜祸水,媚君殃国,即使背上这一切的骂名我都会不惜一切代价,这能算是报恩吗。
前朝后宫,早已有传闻,皇上喜好喝酒,沉湎音乐,迷恋女人。得到我后,对我非常宠爱,并且对我言听计从。说我是狐狸精转世,现世的妲己,皇上沉迷于的美色,荒理朝政,荒淫无道。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才派了燕梁两国举兵前来。后来老天爷又怜悯众生,便又有了后来的救国军,替天行道。
我听到此话的时候连眉头都未抬一下,也不知什么时候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也只是笑了笑。
鸾驾沿来路返回,驰入刚刚离开的太华门,恍惚有隔世之感。
不久前我接到消息,救国军已举兵向长安城而来,皇上陷入了昏迷已多日。
坊间传闻,那老天爷派来的救国军是辰王转世——
天下沸沸扬扬,我心始终不安,终于某一日,我按耐不住,带了几个随从,策马离宫而去。
我想看看,那救国军头领!那金面将军!那辰王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