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苏小婉仍是低低应了一声。
“那夜你我月下高歌,谈诗论酒,何其欢畅?这等人生至乐之事,有些人只怕穷其一生也难遇到,而某能有此一遇,实乃幸甚至哉!”虫子道。
苏小婉双手支颐,举头望月,却并不搭言。
“当时你曾为我唱了一首苏子瞻先生的曲子词”明月几时有“,某不才,今日便也唱个小曲以酬。”
“何曲?”苏小婉问道。
“此曲名《笑傲江湖》,在我所来之世甚是脍炙人口。“虫子道。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虫子想起自己童年遍读可以找到的武侠书籍,而不成想今日自己于梦中偶入江湖,虽时日不长,但竟也惹了不少恩怨,想到此处,这歌子就唱得十分感慨。苏小婉也是了得,只听虫子唱了一节,便拿出银箫和着虫子的歌声吹奏起来,甚至在虫子歌唱的间隙,她另外又加进一段曲子,看似随意,却和原曲十分和谐。
啪啪啪——身后有鼓掌声传来。
“好曲,好词!张施主唱得好,苏四娘子这箫品得更好……”至性和尚的声音响起。
“扰了法师清梦!“苏小婉起身道。
“无妨,无妨!“至性和尚走过来,手里还提着一坛酒。”好一个‘浮沉随浪记今朝’!”他边说边捡个座位坐下,自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如何好法?”虫子也自饮了一碗酒,然后问道。
“嘿嘿,这个一时倒也说不清。”至性敲一敲光头接着道,“洒家只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无酒今朝睡!”
苏小婉听他说“今朝无酒今朝睡”,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四娘子莫笑,人生不过百年,沉浮也好,得失也罢,更不必说什么来世前生,今生今日过得痛快最好,洒家好酒,喝酒最是痛快,若无酒去梦中与佛祖聊聊自然也不错……”
“多谢法师开悟!”苏小婉合什道。
“度人即是度己……”至性呵呵一笑,倒也不谦虚。
虫子见苏小婉心情好起来,自己心中亦是高兴,他端起酒碗向至性让酒。两人对饮一碗,虫子又放声唱起这《笑傲江湖》。至性和尚听得爽快,伸掌在木桌上和着节拍敲击。
“这妖邪不仅无赖,还是个酒疯子……“张大开夫妇的房中传来张夫人隐约的骂声,”至性也不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哪有正经和尚张口闭口自称‘洒家’的……“
听到此处,虫子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而虫子笑罢,唱得却是更大声了……
鸡鸣三更,天将破晓。至性和尚鼾声如雷,睡得甚香,虫子却只是迷迷瞪瞪的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得龙兄——“
突然虫子听到有人喊,他翻身坐起来,见那个已见过数次的鬼魂正站在窗前冲自己招手。
“得龙兄——“那鬼魂见虫子起身,便又喊道。
虫子对他已是见怪不怪,听见他又喊自己,就下炕走了过去。“阁下是谁?为何总与我纠缠?“
那鬼魂却不作答,欺身前行了几步,与虫子只有一臂之隔才道:“你仔细看看!”
虫子此时看得分明,见他穿一身宝蓝长衫,剑眉星目,甚是俊朗,看模样的确似曾相识。
那鬼魂见虫子仍是迷惑,就侧身让过他,径直飘到了炕边。虫子顺着他身影望过去,不由得心中一惊。火炕之上睡着两个和尚,一人身形胖大,赤裸着上身,随着呼吸他浑圆的肚皮一起一伏;另一个和衣而卧,是个年轻和尚,他双目紧闭眉头微皱,呼吸极为缓慢,如不细看,只怕以为是个死人。我入定之后出窍了——虫子首先想到。他再看那站在炕边的鬼魂,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是张子明——”虫子惊道。
“正是在下。”那鬼魂道。不等虫子有所反应,他转身往炕上一扑,投入到了张子明的身体当中。张子明的身体微微一抖,旋即挣开了双眼,然后缓缓坐起身来。他拍了拍自己的面颊,又伸右手使劲在左臂上一拧,突然就哈哈哈的高声笑起来。
“张施主,天色尚早,为何便不睡了?”至性和尚被张子明笑声吵醒,说句话又翻身睡了。
张子明转头看一眼鼾声又起的至性和尚,起身下炕,然后开门走到房外。
虫子此时心中只道“苦也”,自己已然出窍,却并没能回归,只怕以后也无回归的希望了。而此时张子明的身体也已物归原主,看来这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自己是做定了。
虫子心中苦闷,见张子明推门向外走,便也下意识地跟了出去。
张子明行至张大开夫妇所住房外,侧耳听了听,房内甚是安静,想来他夫妇被虫子与苏小婉的歌声箫声吵闹了半夜,此时睡得正香。张子明稍作停顿,抬手想要敲门,但随即又收回手,顺势衣袖一挥,疾风忽起,吹去了台阶上的尘土。张子明一振身上的灰布僧袍坐下身来,等待张大开夫妇起床。
虫子见张子明再无别的动静,便信步在房前转悠,心里却着急寻一个回归之法,可是心中一片茫然,全无头绪可寻。放眼四顾,虫子发现真如广德所言,附近到处都有三三两两的鬼影闪现,有的成人型,有的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雾气。虫子自己已经也是个鬼魂,但对这个陌生的幽冥世界却仍让心存恐惧,自然就不敢去和他们搭话。
“得龙兄——”虫子突然听见苏小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过头去,见苏小婉正朝这边走来,于是赶紧迎上前去。苏小婉走到他跟前并未停留,而是直直向前行去,虫子伸手去拦,手掌尚未触及苏小婉,就被她身上生出的一层淡淡的光晕弹到了一旁。我与她当真已是人鬼殊途了,虫子心中叹道。
“妹子、妹子——”虫子又高喊了几声。
苏小婉自然也是不能听到,她快步走到了张子明身前。
“得龙兄——”苏小婉道。
张子明站起身来,满脸微笑,他伸手拍了拍苏小婉的肩膀,然后抱拳深深一揖。
“多谢四娘子这些日来的照拂!”张子明道。
“得龙兄为何又如此客气?”苏小婉还了一礼道。
“某是张子明,张得龙那妖邪已经出窍走了!”张子明道。
“当真?”苏小婉道。
“某何时骗过四娘子?”张子明不答反问。紧接着,他张手一抓,凭空摄起地上一截树枝,以树枝作剑,使了一路剑法。张子明出手极快,那截树枝在他手中宛若灵蛇吐信,伸缩自如,变化莫测。“我这套‘逐影剑’可不是什么人都学得会的!”张子明站定身说道。
“果真是子明兄!恭喜子明兄回归!”苏小婉惊喜地道。
张子明一声长啸,手腕一抖,那树枝断为数段落在地上。“这些日也多亏了四娘子照应,否则我这身体只怕在那妖邪手中就断送了。“张子明说罢,向苏小婉抱拳一揖。
“子明兄不必客气!“苏小婉道。她听张子明也称虫子为“妖邪”,便接着道:“进了你身体的得龙兄并非什么妖邪,我听他说他是糊里糊涂就从睡梦中进了你的身体。”
“四娘子莫要被他迷惑,空口白话如何能令人相信?就算他是无意中夺舍,他也非是良善之人。我被夺舍之后,魂魄时时跟在他身边,他不时调戏若梅,一口一个‘妹子’,叫得着实令人齿酸。”张子明顿一顿接着道:“他后来见你美貌,又再三再四地讨你欢喜……”
苏小婉刚要替虫子辩解,张夫人推门冲出来,一把抱住张子明,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张大开随后也来到了门外,他眉头微皱,站在一旁却不出声。张子明见张大开也出来了,挣开张夫人的手,赶紧跪倒给父母亲行礼。
“啪,啪——”张子明刚起身,不料张大开甩手便是两记耳光。
“你这是做何?”张夫人赶紧拦在张子明身前。“他是咱们的明儿,可不是那妖邪。你刚刚没看到他演练‘逐影剑’吗?”
“我当然知道他是明儿!“张大开一把拨开挡在张子明身前的张夫人。
“孽子”张大开盯视着张子明道:“你练了何种邪门功夫,竟被妖邪乘机夺舍?”
“孩儿未练什么邪门功夫。那日晚上惦念父母亲在狱中受苦,不能安睡,便修习咱家传的内功心法,以图能静下心来。谁知后来睡着了,再后来就发现被张得龙那妖邪夺舍了。”张子明低头道。
“我张家的内功心法哪有如此神奇,让你年方弱冠就能凭空摄物?”张大开眼中怒气蒸腾,“老夫修习此心法将近五十载,对其再熟悉不过,你怎骗得了我?你被妖邪夺舍,已是酿成大错,不思悔改还敢狡辩?”张大开说罢,抬手又要打,张夫人上前死死拽住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