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心道:“当与高手争搏之时,近斗凶险,若用这手法,既可克敌,又足保身,实是无上妙术。”凝神观看一灯的趋退转折,抢攻固然神妙,尤难的却是在一攻而退,鱼逝兔脱,无比灵动,忽然心想:“那锳姑和我拆招之时,身法滑溜之极,与大师这路点穴法有三分相像,倒似是跟大师学的一般,但高下可差得远了。”
再换两枝线香,一灯大师已点完她阴跷、阳跷两脉,当点至肩头巨骨穴时,郭靖突然心中一动:“啊,九阴真经中何尝没有?只不过我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心中暗诵经文,但见一灯大师出招收式,依稀与经文相合,不过经文中但述要旨,一灯大师的点穴法却更有无数变化。一灯大师此时宛如现身说法,以神妙武术揭示九阴真经中的种种秘奥。郭靖未得允可,自不敢迳去学他的一阳指指法,然于真经妙诣,却已大有所悟。这时依稀明白:身有内功之人,受伤后全身经脉封闭,九阴真经中所载疗伤之法,是旁人以内力助伤者将内息通行全身周天各穴。但黄蓉受伤太重,无法如郭靖一般,伤后在牛家村密室中运息通穴疗伤,一灯大师纯以外力助她气透周身穴道,其理相同,只不过一者引动自力自疗,一者则全以外力他疗。
最后带脉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经七脉都上下交流,带脉却环身一周,络腰而过,状如束带,是以称为带脉。这次一灯大师背向黄蓉,倒退而行,反手出指,缓缓点她章门穴。这带脉共有八穴,一灯出手极慢,似乎点得甚是艰难,口中呼呼喘气,身子摇摇晃晃,大有支撑不住之态。郭靖暗自心惊,见一灯额上大汗淋漓,长眉梢头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却又怕误事,看黄蓉时,她全身衣服也已为汗水湿透,颦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痛。
忽然唰的一声,背后竹帘卷起,一人大叫:“师父!”抢进门来。郭靖心中念头尚未转定,已使一招“神龙摆尾”,右掌向后挥出,啪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随即回过身来,只见一人身子摇晃,踉跄退了两步,正是那个渔人。他铁舟、铁桨遭夺,无法自溪水中上峰,只得远兜圈子,多走了二十余里,从山背迂回而上。待得赶到,听得师父已在为那小姑娘治伤,情急之下,便即闯入,意欲死命劝阻,不料为郭靖一招推出,正欲再上,樵子、农夫、书生三人也已来到门外。
那书生怒道:“完啦,还阻拦什么?”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已盘膝坐上蒲团,脸色惨白,僧袍尽湿,黄蓉却已跌倒,一动也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大惊,抢过去扶起,鼻中先闻到一阵腥臭,看她脸时,白中泛青,全无血色,然一层隐隐黑气却已消逝,伸手探她鼻息,但觉呼吸沉稳,先放心了大半。
渔樵耕读四弟子围坐在师父身旁,不发一言,均神色焦虑。
郭靖凝神望着黄蓉,见她脸色渐渐泛红,心中更喜,岂知那红色愈来愈甚,到后来双颊如火,再过一会,额上汗珠渗出,脸色又渐自红至白。这般转了三会,发了三次大汗,黄蓉“嘤”的一声低呼,睁开双眼,说道:“靖哥哥,炉子呢,咦,冰呢?”郭靖听她说话,喜悦无已,颤声道:“什么炉子?冰?”黄蓉转头四望,摇了摇头,笑道:“啊,我做了个恶梦,梦到欧阳锋啦,欧阳克啦,裘千仞啦,他们把我放进炉子里烧烤,又拿冰来冻我,等我身子凉了,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伯伯怎么啦?”
一灯缓缓睁眼,笑道:“你的伤好啦,休息一两天,别乱走乱动,那就没事。”黄蓉道:“我全身没点力气,手指头儿也懒得动。”那农夫横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黄蓉不理,向一灯道:“伯伯,你费这么大的劲医我,一定累得厉害,我有依据爹爹秘方配制的九花玉露丸,你服几丸,好不好?”一灯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带有这补神健体的妙药。那年华山论剑,个个斗得有气没力,你爹爹曾分给大家一起服食,果然灵效无比。”郭靖忙从黄蓉衣囊中取出那小瓶药丸,呈给一灯。樵子赶到厨下取来一碗清水,书生将一瓶药丸尽数倒在掌中,递给师父。
一灯笑道:“那用得着这许多?这药丸调制不易,咱们讨一半吃罢。”那书生急道:“师父,就把世上所有灵丹妙药搬来,也还不够呢。”一灯拗不过他,自感内力耗竭,从他手中将数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几口清水,对郭靖道:“扶你师妹去休息两日,下山时不必再来见我。嗯,有一件事你们须得答允我。”
郭靖拜倒在地,咚咚咚咚,连磕四个响头。黄蓉平日对人嘻皮笑脸,就算在父亲、师父面前,也全无小辈规矩,这时向一灯盈盈下拜,低声道:“伯伯活命之恩,侄女不敢有一时一刻忘记。”
一灯微笑道:“还是转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牵挂。”回头对郭靖道:“你们这番上山来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说起,就算对你师父,也就别提。”郭靖正自盘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求他治伤,听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说不出话来。
一灯微笑道:“以后你们也别再来了,我们大伙儿日内就要搬家。”郭靖忙问:“搬去那里?”一灯微笑不语。黄蓉心道:“傻哥哥,他们就是因为此处的行踪给咱们发见了,因此要搬家,怎能对你说?”想到一灯师徒在此一番辛苦经营,为了受自己之累,须得全盘舍却,更歉仄无已,心想此恩此德只怕终身难报了,也难怪渔樵耕读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处,向四弟子望了一眼,要想说几句话赔个不是。
一灯大师脸色突变,身子几下摇晃,伏倒在地。
四弟子和靖蓉大惊失色,同时抢上扶起,只见他脸上肌肉抽动,似在极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垂手侍立,不敢作声。过了一盏茶时分,一灯脸上微露笑容,向黄蓉道:“孩子,这九花玉露丸是你爹爹亲手调制的么?”黄蓉道:“不是,是我师哥陆乘风依着爹爹的秘方所制。”一灯道:“你可曾听爹爹说过,这丸药服得过多反为有害么?”黄蓉大吃一惊,心道:“难道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说服得越多越好,只调制不易,他自己也不舍得多服。”
一灯低眉沉思半晌,摇头道:“你爹爹神机妙算,人所难测,我怎猜想得透?难道是他要惩治你陆师兄,给了他一张假方?又难道你陆师兄跟你有仇,在一瓶药丸之中杂了几颗毒药?”众人听到“毒药”两字,齐声惊呼。那书生道:“师父,你中了毒?”一灯微笑道:“好得有你师叔在此,再厉害的毒药也害不死人。”
四弟子怒不可抑,向黄蓉骂道:“我师父好意相救,你胆敢用毒药害人?”四人团团将靖蓉围住,立刻就要动手。
这下变起仓卒,郭靖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听一灯问第一句话,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毛病,瞬息之间,已将自归云庄受丸起始的一连串事件在心中查核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茅屋之中,锳姑曾拿那瓶丸药到另室中细看,隔了良久方才出来,心中登时雪亮,叫道:“伯伯,我知道啦,是锳姑。”一灯道:“又是锳姑?”黄蓉当下说了黑沼茅屋中的情状,并道:“她叮嘱我千万不可再服这丸药,自然因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丸。”那农夫厉声道:“哼,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你。”
黄蓉想到一灯已服毒丸,心中难过万分,再无心绪反唇相稽,只低声道:“倒不是怕害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灯只叹道:“孽障,孽障。”脸色随即转为慈和,对靖蓉二人道:“这是我命中该当遭劫,跟你们全不相干,就是那锳姑,也只是要了却从前的一段因果。你们去休息几天,好好下山去罢。我虽中毒,但我师弟是疗毒圣手,不用挂怀。”说着闭目而坐,再不言语。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见一灯大师满脸笑容,轻轻挥手,两人不敢再留,慢慢转身出去。那小沙弥候在门外,领二人到后院一间小房休息。房中也全无陈设,只放着两张竹榻,一只竹几。
不久两个老和尚开进斋饭来,说道:“请用饭。”黄蓉挂念一灯身子,问道:“大师好些了么?”一个老和尚尖声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礼,退了出去。郭靖道:“听这两人说话,我还道是女人呢。”黄蓉道:“是太监,定是从前服侍段皇爷的,就像米铺中那个唱曲的杨老丈。”郭靖“啊”了一声,两人满腹心事,又怎吃得下饭去。
寺院中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偶然微风过处,吹得竹叶簌簌作声,过了良久,郭靖道:“蓉儿,一灯师伯的武功可高得很哪。”黄蓉“嗯”了一声。郭靖又道:“咱们师父、你爹爹、周大哥、欧阳锋、裘千仞这五人武功再高,却也未必胜过一灯师伯。”黄蓉道:“你说这六人之中,谁能称得上天下第一?”郭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独到造诣,实在难分高下。这一门功夫是这一位强些,那一门功夫又是那一位厉害了。”黄蓉道:“若说文武全才、博学多能呢?”郭靖道:“那自然要推你爹爹啦。”黄蓉甚是得意,笑靥如花,忽然叹了口气道:“因此这就奇啦。”
郭靖忙问:“奇什么?”黄蓉道:“你想,一灯师伯这么高的本领,渔樵耕读四位弟子又均非泛泛之辈,他们何必这么战战兢兢的躲在这深山之中?为什么听到有人来访,就如大祸临头般的害怕?当世五大高手之中,只西毒与裘铁掌或许是他对头,但这二人各负盛名,难道能不顾身分、联手来跟他为难么?”郭靖道:“蓉儿,就算欧阳锋与裘千仞联手来寻仇,咱们也不怕。”黄蓉奇道:“怎么?”郭靖脸上现出忸怩神色,颇感不好意思。黄蓉笑道:“咦!怎么难为情起来啦?”
郭靖道:“一灯师伯武功决不在西毒之下,至少也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点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克星。”黄蓉道:“那么裘千仞呢?渔樵耕读四人可不是他对手。”郭靖道:“不错,在洞庭君山和铁掌峰上,我都曾和他对过一掌,那时打下去,五十招之内,或许能跟他拚成平手,一百招之后,多半便挡不住了。今日我见了一灯师伯为你治伤的点穴手法……”黄蓉喜道:“你就学会了?你能胜过那该死的裘铁掌?”
郭靖道:“你知我资质鲁钝,这点穴功夫精深无比,那能就学会了?何况师伯又没说传我,我自然不能学。不过看了师伯的手法,于九阴真经本来不明白的所在,又多懂了一些。要胜过裘铁掌是不能的,但要跟他多耗些时刻,想来也还可以。那时你也可插手打那老家伙了。”黄蓉叹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郭靖道:“什么?”黄蓉道:“师伯中了毒,不知何时能好。”郭靖默然,过了一阵,恨恨的道:“那锳姑恁地歹毒。”忽然惊道:“啊,不好!”
黄蓉吓了一跳,道:“什么?”郭靖道:“你曾答允锳姑,伤愈之后陪她一年,这约守是不守?”黄蓉道:“你说呢?”郭靖道:“倘若不得她指点,咱们定然找不到师伯,你的伤势那就难说得很……”黄蓉道:“什么难说得很?干脆就说我的小命儿一定保不住。你大丈夫言出如山,定是要我守约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弃与华筝所订的婚约,不禁黯然垂头。
这些女儿家心事,郭靖捉摸不到半点,黄蓉已在泫然欲泣,他却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只道:“那锳姑说你爹爹神机妙算,胜她百倍,就算你肯教她术数之学,终难及你爹爹的皮毛,那干么还是要你陪她一年?”黄蓉掩面不理。郭靖还未知觉,又问一句,黄蓉怒道:“你这傻瓜,什么也不懂!”
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发怒,给她骂得摸不着头脑,只得道:“蓉儿!我原本是傻瓜,这才求你跟我说啊。”黄蓉恶言出口,原已极为后悔,听他这么柔声说话,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怀里哭了出来。郭靖更加不解,只得轻轻拍着她背脊安慰。
黄蓉拉起郭靖衣襟擦了擦眼泪,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不骂你啦。”郭靖道:“我本来是傻瓜,你说说有甚相干?”黄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坏姑娘。我跟你说,那锳姑跟我爹爹有仇,本来想精研术数武功,到桃花岛找我爹爹报仇,后来见术数不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报仇无望,就想把我作为抵押,引我爹爹来救。这般反客为主,她就能布下毒计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点儿也不错,这约是不能守的了。”黄蓉道:“怎么不守?当然要守。”郭靖奇道:“咦?”黄蓉道:“锳姑这女人厉害得紧,瞧她在九花玉露丸中混杂毒丸加害师伯的手段,就可想见其余。此女不除,终是爹爹的大患。她要我相陪,就陪好了,现下有了提防,决不会再上她当,不管她有什么阴谋毒计,我总能胜得她一招半式。”郭靖心道:“你总能比她更加厉害。”忽觉这句话说出来又怕惹恼了黄蓉,忙改口道:“唉,那可如伴着一头老虎一般。”
黄蓉正要回答,忽听前面禅房中传来数声惊呼。
两人对望一眼,凝神倾听,惊呼声却又停息。郭靖道:“不知师伯身子怎地?”黄蓉摇了摇头。郭靖又道:“你吃点饭,躺下歇一阵。”黄蓉仍是摇头,忽道:“有人来啦!”
只听得几个人脚步声响,从前院走来,一人气忿忿的道:“那小丫头诡计多端,先宰了她。”听声音正是那农夫。靖蓉二人吃了一惊,又听那樵子道:“不可鲁莽,先问问清楚。”那农夫道:“还问什么?两个小贼必是师父的对头派来的。咱们宰一个留一个。要问,问那傻小子就成了。”说话之间,渔樵耕读四人已到了门外,他们堵住了出路,说话也不怕靖蓉二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