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共五座山峰,中间一峰尤高,笔立指天,耸入云表,下临深壑,山侧生着一排松树,松梢积雪,树身尽皆向南弯曲,想见北风极烈。峰西独有一棵老松,却挺然直起,巍巍秀拔,松树下朱笔画着一个迎风舞剑的将军。这人面目难见,但衣袂飘举,姿形脱俗。全幅画都是水墨山水,独有此人殷红如火,更加显得卓荦不群。那画并无书款,只题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黄蓉前数日在临安翠微亭中见过韩世忠所书的这首诗,认得笔迹,叫道:“爹,这是韩世忠写的,诗是岳武穆的。”黄药师点头道:“不错,我的蓉儿好聪明。只岳武穆这首诗本来写的是池州翠微山,画中这座山却形势险恶,并非翠微。这画风骨虽佳,但少了含蕴韵致,不是名家手笔。”
黄蓉那日见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顺着石刻抚写韩世忠书迹,留恋不去,知他喜爱,道:“爹,这幅画给了郭靖罢。”黄药师笑道:“女生外向,那还有什么说的?”顺手交了给她,又在铁箱上顺手拿起一串珍珠,道:“这串珠儿颗颗一般儿大,当真难得。”给女儿挂在颈中,黄蓉投身入怀,黄药师伸手搂住了她。父女相视一笑,脸颊倚偎,均感温馨无限。黄蓉将画卷好,忽听空中数声雕鸣,叫声峻急。
黄蓉极爱那对白雕,想起已给华筝收回,甚为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调弄一番,只见郭靖站在门外大柳树下,一头雕儿啄住了他肩头衣服向外拉扯,另一头绕着他不住鸣叫,傻姑看得有趣,绕着郭靖团团而转,拍手嘻笑。
郭靖神色惊惶,说道:“蓉儿,他们有难,咱们快去相救。”黄蓉道:“谁啊?”郭靖道:“我的义兄、义妹。”黄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去呢!”郭靖一呆,不明她心意,急道:“蓉儿别孩子气,快去啊!”牵过红马,翻身上鞍。黄蓉道:“那么你还要我不要?”郭靖更摸不着头脑,道:“我怎能不要你?我可以不要自己性命,却不能没有你。”左手勒缰,右手伸出接她。黄蓉嫣然一笑,叫道:“爹,我们去救人,你和六位师父也来罢。”飞身而起,左手拉着郭靖右手,借势上了马背,坐在他身前。
郭靖在马上向黄药师与六位师父躬身行礼,纵马前行。双雕齐声长鸣,在前领路。
小红马与主人睽别甚久,此时重得驮主,说不出的欢喜,抖擞精神,奔跑得直如风驰电掣一般,双雕飞行虽速,小红马竟也追随得上。过不多时,那对白雕向前面黑压压的一座树林中落了下去。小红马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树林奔去。
来到林外,忽听一个破钹般的声音从林中传出:“千仞兄,久闻你铁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你的绝艺神功,可惜当年华山论剑,老兄未能参与。现下抛砖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结果一个,再请老兄施展铁掌雄风如何?”接着听得一人高声惨叫,林顶树梢晃动,一棵大树倒了下来,郭靖大吃一惊,下马抢进林去。
黄蓉跟着下马,拍拍小红马的头,说道:“快去接我爹爹来。”回身向来处指点,小红马转身飞驰而去。黄蓉心想:“只盼爹爹快来,否则我们又要吃老毒物的亏。”隐身树后,悄悄走进林中。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只见拖雷、华筝、哲别、博尔忽四人分别给绑在四棵大树之上,欧阳锋与裘千仞站在树前。另一棵倒下的树上也缚着一人,身上衣甲鲜明,却是护送拖雷北归的那个大宋将军,他给欧阳锋这裂石断树的掌力一推,身前一大摊鲜血,垂头闭目,早已毙命。众兵丁影踪不见,想来已为两人赶散。
裘千仞如何敢与欧阳锋比赛掌力,正待想说几句话来混蒙过去,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身见是郭靖,不觉又惊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只须引得他二人斗上了,自己便不用出手。欧阳锋见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劲力竟然未死,也大出意外。华筝欢声大叫:“郭靖哥哥,你没死,好极了,好极了!”
黄蓉看了眼前情势,心下计议已定:“且当迁延时刻,待爹爹过来。”
郭靖喝道:“两个老贼,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又想害人么?”欧阳锋有心要瞧明白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语。
裘千仞喝道:“小子,见了欧阳先生还不下拜,你活得不耐烦了么?”郭靖在密室中听得他胡言乱道,挑拨是非,此时又要害人,心中恨极,踏上两步,呼的一声,一招“亢龙有悔”当胸击去。他这降龙十八掌功夫此时已非同小可,这一掌四分发,六分收,劲道去而复回。裘千仞忙侧过身子,想闪避来势,但仍为他掌风带到,不由自主的不向后退,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声,左掌反手一个巴掌,要打得他牙落舌断,以后再不能逞口舌之利,兴风作浪。
这一掌劲力虽强,去得却慢,但部位恰到好处,正教裘千仞无可闪避,眼见就要击到他面颊,忽听黄蓉叫道:“慢着!”郭靖左手当即变掌为抓,一把抓住裘千仞后颈,将他身子提起,转头问道:“怎么?”
黄蓉生怕郭靖伤了这老儿,欧阳锋立时就要出手,说道:“快放手,这位老先生脸皮上的功夫异常厉害,你这一掌打上他脸皮,劲力反击出来,你非受内伤不可。”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讥嘲,不信道:“那有这等事?”黄蓉又道:“裘老先生吹一口气能揭去黄牛一层皮,你还不让开?”郭靖更加不信,但知她必有用意,于是放下他身子,松手离颈。
裘千仞哈哈大笑,道:“还是小姑娘知道厉害,我跟你们小娃娃无冤无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做长辈的岂能以大欺小,随便伤你。”黄蓉笑道:“那也说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紧,今日要领教高招,你可不许伤我。”说着立个门户,左手上扬,右掌虚卷,放在口边吹了几下,笑道:“接招,这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胆子,欧阳先生名满天下,岂能容你讥笑?”黄蓉右手反撒出去,哒的一声,清清脆脆打了他个耳光,笑道:“这招叫做‘反打厚脸皮’!”
只听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顺手再来一记!”黄蓉闻声知道父亲已到,胆气顿壮,答应了一声,右掌果然顺拍。裘千仞急忙低头避让,那知她这招却是虚招,掌出即收,左掌随到。他以通臂六合掌法横伸欲格,料不到对方仍是虚打,但见她两只小小手掌犹如两只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飞,一个疏忽,右颊又吃了个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势必不可收拾,呼呼冲出两拳,将黄蓉逼得退后两步,随即向旁跃开,叫道:“且慢!”黄蓉笑道:“怎么?够了吗?”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内伤,快回去静室中休养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见风,否则小命不保。”黄蓉见他说得郑重,不免一呆,随即格格而笑,身似花枝乱颤。
此时黄药师和江南六怪都已赶到,见拖雷等给绑在树上,都感奇怪。
欧阳锋素闻裘千仞武功了得,当年曾以一双铁掌,打得威震天南的衡山派众武师死伤枕藉,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占一席地,怎么他今日连黄蓉这样一个小女孩儿也打不过,难道他真的脸上也有内功,以反激之力伤了对方?不但此事闻所未闻,看来情势也是不像,正自迟疑,一抬头,猛见黄药师肩头斜挂蜀锦文囊,囊上用白丝线绣着一只骆驼,正是自己侄儿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凛。他杀了谭处端与梅超风后去而复回,正是来接侄儿,心想:“难道黄药师竟杀了这孩子为他徒儿报仇?”颤声问道:“我侄儿怎样啦?”
黄药师冷冷的道:“我徒儿梅超风怎样啦,你侄儿也就怎样啦。”
欧阳锋身子冷了半截。欧阳克是他与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儿,其实却是他亲子。他对这私生儿子爱若性命,心知黄药师及全真诸道虽与自己结了深仇,但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欧阳克双腿动弹不得,他们决不致跟他为难,只待这些人一散,就接他去清静之地养伤,那知竟已遭了毒手。
黄药师见他站在当地,双目直视,立时就要暴起动手,知道这一发难,当如排山倒海,势不可当,暗暗戒备。欧阳锋嘶声问道:“是谁害的?是你门下还是全真门下?”他知黄药师身分甚高,决不会亲手去杀一个双足断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声音本极难听,这时更加铿铿刺耳。黄药师冷冷的道:“这小子学过全真派武功,也学过桃花岛的一些功夫,跟你是老相识。你去找他罢。”
黄药师说的本是杨康,但欧阳锋念头一转,却立时想到郭靖。他心中悲愤之极,向郭靖恶狠狠的瞪视片刻,随即转头问黄药师道:“你拿着我侄儿的文囊干什么?”黄药师道:“桃花岛的总图在他身边,我总得取回啊。我破土寻图,累得令侄入土之后再见天日,那倒有些儿抱憾。只可惜文囊在他身上,囊中那张总图却不见了,黄老邪还得费心追寻。你侄儿的遗体,我们仍好好安葬了,决不敢有丝毫损伤。”欧阳锋道:“好说,好说。”自知与黄药师非拆到一二千招后难分胜负,而且自己也未必能占上风,好在九阴真经已经到手,报仇倒也并非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打倒江南六怪与郭靖、黄蓉,然后来相助自己,二人联手,当场就可要了黄药师的性命。在这惊闻亲子被杀噩耗之际,他仍能冷静审察敌我情势,算来赢面甚高,便不肯错过了良机,回头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这八人,我来对付黄老邪。”
裘千仞大蒲扇轻挥几挥,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来助你。”欧阳锋道:“正是。”说了这两个字后,双目盯住黄药师,慢慢蹲下身子。黄药师两足不丁不八,踏着东方乙木之位,两人立时要以上乘武功,决强弱,判生死。
黄蓉笑道:“你先宰我罢。”裘千仞摇头道:“小姑娘活泼可爱,我可有点儿下不了手,啊哟,糟糕,糟糕,这会儿当真不凑巧!”说着双手捧住肚子弯下了腰。黄蓉奇道:“怎么?”裘千仞苦着脸道:“你等一回儿,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黄蓉啐了一口,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哟”一声,愁眉苦脸,双手捏着裤子,向旁跑去,脚步蹒跚,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个忍不住,倒是拉了一裤子的屎。黄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却也怕他当真腹泻,眼睁睁的让他跑开,不敢拦阻。
朱聪从衣囊内取出一张草纸,飞步赶上,在他肩头一拍,笑道:“给你草纸。”裘千仞道:“多谢。”走到树边草丛中蹲下身子。
黄蓉拣起一块石子向他后心掷去,叫道:“走远些!”石子刚要打到他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罢?我走得远些就是。你们八个人等着我,可不许乘机溜走。”说着提了裤子,又远远走出十余丈,在一排矮树丛后蹲下身来。
黄蓉道:“二师父,这老贼要逃。”朱聪点头道:“这老贼脸皮虽厚,脚底下却慢,只怕逃不了。这两样物事给你玩罢。”黄蓉见他手中拿了一柄利剑,还有一只铁铸的手掌,知道是他适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之时从这老儿怀里扒来的。她在密室中曾见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剑入腹的勾当,当时明知是假,却猜不透其中机关,这时见了那三截能够伸缩环套的剑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扰乱欧阳锋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欧阳伯伯,我可不想活啦!”右手一扬,猛将利剑插入腹中。
黄药师和欧阳锋正蓄势待发,见她如此都吃了一惊。黄蓉随即举起剑刃,将三截剑锋套进拉出的把玩,笑着将裘千仞的把戏对父亲说了。
欧阳锋心道:“难道这老儿真是浪得虚名,一辈子欺世盗名?”黄药师见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心思,从女儿手中接过那铁铸的手掌,见掌心刻着一个“裘”字,掌背刻着一片水纹,说道:“这是湘中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威势,不论是谁拿在手中,东至九江,西至成都,任凭通行无阻,黑白两道,见之尽皆凛遵,近年来久已不闻铁掌帮的名头,也不知是散了还是怎的,难道这令牌的主人,竟是个大言无耻的糟老头儿么?”心下沉吟,将铁掌还给女儿。
欧阳锋见了铁掌,侧目凝视,脸上也大有诧异之色。
黄蓉笑道:“这铁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骗人的家伙却用不着。”举起那三截铁剑叫道:“接着!”扬手欲掷,但见与裘千仞相距甚远,自己手劲不够,定然掷不到,交给父亲,笑道:“爹,你扔给他!”
黄药师起了疑心,正要再试试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举起左掌,将那铁剑平放掌上,剑尖向外,右手中指往剑柄上弹去,铮的一声轻响,铁剑激射而出,比强弓所发的硬弩还要劲急。黄蓉与郭靖拍手叫好。欧阳锋暗暗心惊:“好厉害的弹指神通功夫!”
众人轰叫声中,那剑直向裘千仞后心飞去,眼见剑尖离他背脊仅余数尺,他仍蹲在地下不动,一瞬眼间,剑锋已插入他背心。这剑虽并不锋利,但黄药师一弹之下,三截剑直没至柄,别说是铁剑,纵然是木刀竹刃,这老儿不死也必重伤。
郭靖飞步过去察看,忽然大叫:“啊哟!”提起地下一件黄葛短衣,在空中连连挥动,叫道:“老儿早就溜啦。”
原来裘千仞脱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树之上,他与众人相距既远,又有草木掩映,这金蝉脱壳之计竟然得售,黄药师、欧阳锋适才凝视对敌,目不旁视,朱聪等也都注视着二人,竟给裘千仞瞒过。东邪西毒对望一眼,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均觉世上少了个劲敌,心下都感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