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天气微凉。孟知来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打了个喷嚏。一件衣袍从身后披了上来,她微微一怔,回头看到了身后的璟言。
“凤凰不喜阴吧你的身体曾受损,可更要注意。”
她甜甜一笑,她可不怕阴冷,在不见天日的幽冥住了两百年都没觉得不适。正想夸赞一番自己强壮的身体,她低头看见身上白色的广袖宽袍,正是这件袍子在舞雩台上避免了自己羞露于众灵前。
“谢谢。”她感激道。
璟言淡淡微笑着,这种笑容像夜空中温润的月亮,总是让人感到温暖。
他眺望远方,“看样子明天就能到凤栖山。”
从檀阴出来几天,他们日夜兼程,总算快要到达。算算日程,知仪从凤族失踪已有月余,凤族如此紧张,她的身份定十分重要,以至于神族皇子会亲自护送。好在这一路颇为顺利,未生事端。只是,明天就要见到凤君霓乾和凤妃青沅也就是知仪的父母孟知来十分忐忑,除了知道名讳外,在其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自己是否能安然过关
“怎么了近乡情切”似是看出了孟知来的异常,璟言问道。
“唔大概吧。”孟知来勉强一笑,想了想又补充道:“那天在睡梦中被袭击,好像留了些后遗症,有些记不清在凤栖山的事了”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细若蚊蚋。
“怎会这样”璟言诧异。
“不,不,我不是失忆,大概还是记得的,只是我常年在丹穴峰,不常下山,见到父君和母妃的次数又较少,所以有些细节模糊了”她本想编个理由,若是将来回答不上某些事,不至于那么快露馅。可璟言那么温润的人听了这个理由都有如此反应,她料想这理由一定不恰当,只好解释一番来自圆其说。
“会不会是伤到了头颅身体其他地方还有不适吗我替你诊诊,回去要仔细检查,千万不能放之不管。”
“没事,没事。”孟知来连忙推辞。没想到他并不是对事情的真伪进行质疑,而只是关心她的身体。
璟言轻轻点点头,眼中的神色还是有些担忧。
“我的父皇是神尊天帝,他日理万机,我也时常见不到他。”良久,他突然说道。
他突然说起与天帝疏离,好让对自己父君记忆模糊的孟知来心中好过一些。他太好,太善解人意了。孟知来感叹。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和知仪的故事。
“有幸见过两次罢了,你大概都不知道我是谁,所以算不得认识。”他讪讪地笑着。
“那那时的我是什么样子”
“那时我还是个稚嫩的少年,你还是个小小姑娘。”他半眯着眼睛,“不过这些年过去了,你除了成熟一些外,长相一点都没变。”
那是当然,光看长相的话,就连我都分辨不出自己和知仪。孟知来几乎要脱口而出。
“不过,还是挺不同的。”
孟知来心中咯噔一声。“有什么不同”
“逗你玩呢,哪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小时候你温柔清丽,不苟言笑。现在倒是阳光明丽,话多得紧呢”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夸我呢”孟知来瞪着眼睛,鼓起腮帮子,模样十分有趣,逗得璟言大笑起来。他平时虽总带着笑意,却都波澜不惊,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的幅度这么大。
“对了,你还没说咱们见面的场景呢。”孟知来很是好奇。
“九重天上的露华园中有一株仙桃,九千九百九十九年才结一次果,一次却只有一颗蟠桃。大约一万年前,花开并蒂,竟结出了两颗鲜嫩多汁的蟠桃。我父皇向来对凤凰一族极为优待,于是命我将其中一颗送至凤栖山给凤凰帝君。那是我第一次到凤栖山,为表尊重,我驾云飞至凤巢后,选择了徒步上山。没想到山峦绵延,迷障重生,走着走着却”
“迷路了”
璟言轻咳了两声:“只是暂时失去了方向罢了。不过后来证明我还是走对了凤栖山的方向,只不过误打误撞地到了凤栖山的丹穴峰。当时丹穴峰上覆盖着密集的结界,阻挡着我无法进入。我本想另找路径,岂料一转身,一只凶悍的赤鸟扑了上来,我唤起灵力,准备离开,却一不留神脚下一崴,直直地撞向结界,灵力将结界硬生生撕出一个口子来,而我也就跌了进去”
“噗”孟知来笑出了声。璟言竟然也会有这么戏剧和狼狈的经历。
“我后来猜想,它估计是凤族派来守护结界的灵鸟。”他脸色微红继续说道:“它看我跌进去后,顿时神色大变,扑腾着翅膀就要袭击我。碍于这是凤巢的地界,我不便于反击,所以只有向前逃跑,于是越跑越深。不知跑了多久,到了山崖边,我放缓了脚步,走进看清,崖边竟坐着一个彩衣小姑娘,抱着膝盖望着天空怔怔出神。可是就慢下来那么一会,没想到那大鸟就跟了上来,我心中一惊,慌乱中,脚下踩空了,竟摔下悬崖去。”
“哈哈哈哈”孟知来笑得前仰后合,本来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她本该为摔下山崖的少年璟言捏一把汗,可她实在抑制不住想笑的冲动。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把故事的主人公同眼前这个飘逸出尘、沉稳淡然的璟言联系到一起,只怕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窘迫的事了。
看她恣意地笑着,璟言倒也不怪她,唇角笑意更浓了,好像也在嘲笑自己年少时的窘态。“然后一个小手掌拉住了我。”他没有告诉孟知来,在他下坠的时候,突然映入眼睛的那张脸是那么纯净,那么美好,让他忘记了自己的险境。他盯着眼前的孟知来,这张面孔多年来他一直忘不了。
“那就是知仪吧,”孟知来边笑边说,忽觉不对,急忙补充道:“我是说,是我。是我把你拉上来了吧”
璟言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也许是记得的,大约大约伤到了头”孟知来有些心虚,吞吞吐吐地解释着。
“没关系,我告诉你就好。”璟言温柔地看着她:“你没拉我上去。你被我拉了下去,咱们一起摔倒了谷底。”
这没想到知仪和璟言相遇的故事一点都不按常理发展。“后来呢”
“后来,我腿受了些伤,不方便行走,就在崖底待了一阵子,你说怕我一个人太孤单,也在崖底陪着我。”
那时的知仪常年累月一直一个人在山上,只怕孤单的是她吧孟知来想。
“你虽不善言辞,但我从你的只言片语中还是大概了解到,你是凤族的公主,从出生开始一直住在这,从未出去,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你让我给你讲讲外面的世界,于是我从自己的来意讲起,讲到九重天,讲到露华园,讲到仙果蟠桃。我边讲边把带在身上的蟠桃拿给你看,你从来没见过这香甜的粉色大果子,两眼瞪得圆溜溜的,模样可爱极了。再加上我故意逗你,绘声绘色地描绘着这果子如何地美味如何可口,以至于我都听见你咽口水的声音了”他戏谑地看着孟知来,眼里的笑意浓得快溢出来。
“是我的话一定抢过来两口就吃了。”
“还真没有,我当时也觉得诧异,你年纪还那么小,知道这蟠桃另有他用,竟然忍住”忽然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脑中闪过,璟言愣住了,“忍住没吃”几个字浮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因为就在这一瞬,他竟然记不清她到底吃没吃,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两幅画面,一幅是她温柔地克制,另一幅则是她俏皮地大快朵颐,二者都是如此清晰,仿佛都曾真切的发生过。
“怎么了”见他怔怔出神,孟知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看着孟知来,仿佛见看到了当时灵动的绛衣小姑娘。然而奇怪的是,他明明记得,初见知仪的时候,她身穿的是彩衣。
究竟是什么情况怎样的原因,会使人对于一件事情有两种不同的记忆呢
“后来你怎么出去的”
“因我将丹穴峰的结界撞出个缺口,凤君很快便知晓有人闯入,于是派人搜查,最终在崖底找到了我们,然后把我带出去了。”
他只说把他带出去了,也就是说知仪依然留在山上。那漫漫岁月,只有知仪一人面对着山中永恒如一的孤峰磐石,究竟是何等的寂寞孟知来想象不出。也许正如同她孤身一人飘零茫茫忘川吧,她如此庆幸那时她睡着了,体会不到那种如雪的孤寂。
“你曾说你见过我两次,那第二次是什么时候呢”
“第二次只是匆匆一瞥,连话都没说上呢。”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虽觉得有好多可说的,却不知该如何诉说。他们的第二次见面,确实短暂而平淡。
大约在一百年前,他有事路过凤栖山,便顺道拜访凤君,想起了凤族的小公主,提议想要探望。因着他是神族皇子,凤君没有拒绝,只婉言一个时辰后到丹穴峰接他,言下之意要他在一个时辰内出来。凤君为何对公主如此严厉,他到至今都没明白。
将近一万年的时光过去了,他再一次走进丹穴峰的结界,峰上的景致竟没有什么变化。他随着模糊的记忆走到当年的山崖,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果然斜坐崖边,双腿悠然地在崖外晃荡,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走过去默默地在她身侧坐下,没有说话,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他。少女转过头看着他,出乎他意料地,没有惊讶地问“你是谁”,也没有熟稔地招呼“好久不见”,她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回过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是为拂面的清风而陶醉,还是为温暖的阳光而沉沦。
他只觉得那时她非常快乐。
没有打破那份宁静,二人并肩无言,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个时辰。
记忆总是带着些惘然,璟言回过神,拢了拢披在孟知来身上的衣袍:“时候不早了,还是休息一下吧,明天神采奕奕地回归。”
“嗯,谢谢你。”和他聊天后,孟知来觉得自己心里平静了很多。
二人回到大伙休息的地方,孟知来找了一棵大树干斜靠着,身旁的青鸾呼吸匀称,睡得很熟。她瞥见天边白曦微露,天快亮了,得抓紧时间休息。阖眼前,她想起了子晔,不知他有没有好好养伤,不知他的失眠症有没有好些,不知他还生不生她的气
那晚,她又做梦了。梦见自己坐在丹穴峰的崖边,一个谦谦少年突然闯了过来,失足掉下了山崖,顺道还把她带了下去。她生活在丹穴峰这些年来,只偶尔见过几次自己的父母和定期前来照料的婢女,从来没有外人进入。那个少年后来给她讲了许多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有趣的故事,还拿出一只蟠桃给她欣赏看,却被她几口给吃了。
孟知来醒来后回味这个梦,愈发地确定她和知仪之间深厚的联系,不然为何知仪小时候的时候的事情,她会如此真切地感同身受。只不过,知仪是仪态贤淑的长公主,而她是贪吃的小馋猫,馋到竟把故事给改了,好让自己在梦中过过吃桃的瘾。
真是没出息啊,她拍拍自己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