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抱住我,柔声叹道,“这次若非卫将军把你救出翊坤宫,又遣了人及时来禀报朕,事情还不知道要糟到什么地步!”
我怔怔一愣,想起那一日带我离开翊坤宫的坚定怀抱,心地蓦地一动,不意真的是他。然而我很快就回过神来,凝视莫千尘流泪不止,忿忿悲慨道,“已经坏到了这般田地,还能怎么样呢。”
莫千尘温柔劝慰道,“也别难过了,你还年轻呢,等养好了身咱们再生一个就是了。”
我默默不语,半晌方道,“敢问陛下,臣妾的孩就白白死了么?”我停一停,骨里透出生硬的恨意,“怎么不杀了贱妇以泄此恨?”
他目中尽是阴翳,许久叹息,“朝政艰难,眼下朕不能不顾及周将军。”
心里一凉,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失望之情直逼喉头,不及思虑便脱口而出,“她杀了皇上的亲生骨肉。”我静坐如石,惟有眼泪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来,连绵成珠。
眼泪满满地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揽着我,目中尽是怔忡悲伤之态,几乎化作不见底的深潭,痴痴瞧住我,隔了许久,他道,“朕留不住咱们的孩儿……我……对不住你。”
也对,当年他狠的下心拿走我肚子里的孩儿,今日又怎么会为了一个来自南陌的女人,而伤害婉丝呢?
陪伴在他身边这些年了,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和我说话,以九五至尊之身与我说一个“我”字自称,用这样疲惫伤感的口气和我说话。
他那样痴惘深情的眼神,那样深刻入骨的哀伤与痛惜,瞬间勾起了我的悲痛。他没有自称一个“朕”字,可见他伤痛之深。
莫千尘抚着我的背脊道,“当日你又何必那么听她话,叫你跪便跪,罚便罚。”他顿一顿,颇有些怨怼贤妃的意思,“贤妃那时也在场,你何不求助于她?”
“陛下知道婉嫔的性子的,贤妃如何劝得下?又岂是臣妾一己之力可以对抗的。何况当日的情形,忤逆不如顺从,否则给她借口逼迫臣妾。”
我的语气里有些无力,“那么陛下,您又为何要给她这样大的权力让她协理后宫?您明知她心思狠毒,当日钰莹和玉娆,便是最好好的例子。”
莫千尘被我的问题迫得颓然,片刻道,“你是怨责朕么?”
我摇头,“臣妾岂敢。”哭得累了,筋疲力竭。
寝殿中死气沉沉的安静。他肃然起誓,“朕誓,咱们的孩儿不会白白死去!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我端然凝望他:“那么要什么时候?请陛下给臣妾一个准信。”
他默默不语,道,“总有那么一天的。”
“失之痛或许会随时间淡去,但婉嫔每日在眼前,臣妾安能食之下咽?而陛下,未必会不念昔日情谊!”
他无言以对,只说,“莘月,你为了朕再多忍耐一些时候,别为难朕。”
我如今满腹的失望。我不再看他,轻轻转过身,热泪不觉滑落。
元康六年的夏天,我几乎这样一直沉浸在悲伤里,无力自拔。那种逼灼的暑气和着草药苦涩的气味牢牢印在我的皮肤和记忆里,挥之不去。
我的棠梨阁是死寂的沉静,不复往日的生气,所有象征多子多福的纹饰全部被撤去,以免我触景伤情。宫女内监走路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声音,生怕惊扰了我。
后宫也是寂静。皇后独自处理着繁重的后宫事务,偶尔贤妃也会协助一二,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德妃,不,现在应该是婉嫔,她的位分如今却要排在贤妃之后,居与嫔位,甚至连封号也无,这令她颜面尽失。
而莫千尘虽然不再理会她,却也不再处置她,依旧锦衣玉食相待。毕竟她的身旁还有一个芊柔在,我小产一事,就这样被轻轻一笔带过。
我每一日都在痛悔,那一日在翊坤宫中为何不能向婉嫔卑躬屈膝求饶,或是直接说出我有身孕的事情……只要能保住我的孩。我为何要如此强硬,不肯服输?
或许这一次,当真是我自己害死了这个孩儿……
起初的时候,莫千尘还每日来看我。而我的一蹶不振,以泪洗面使他不忍卒睹。这样相对伤情,困苦不堪。终于,他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木槿曾经再三劝我,“小主这样哭泣伤心对自己实在无益,要不然将来身好了,也会落下见风流泪的毛病的。听宫里的老姑姑说,当年太后就是这样落下的病根。”
我中气虚弱,勉强道,“太后福泽深厚,哪里是我可以比的。”说着又是无声落泪。
木槿替我拭去泪迹,婉转温言说道,“小主这样哭泣,陛下来了只会勾起彼此的伤心事。这样下去,只怕陛下都不愿再踏足棠梨阁了。于小主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喃喃道,“我失去这孩儿不过一月,百日尚未过去,难道我这做娘亲的就能涂脂抹粉、穿红着绿地去婉转承恩么?”
木槿闻言不由愣住,“小主这样年轻,只要陛下还疼爱您咱们不怕没有孩儿。小主万万要放宽心才是,这日后长远着呢。”
我小产一事后,周太医以年老衰迈之由辞了太医院的职位,来的是一个姓华的太医。
我挥手命侍奉的宫女下去,淡淡道,“莫不是本宫的身子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他蹙眉深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娘娘是不是用过麝香?”
“麝香?!”我愕然,“周太医说本宫孕中禁忌此物,本宫又怎么会用?即便如今,本宫又哪里还有心思用香料。”
他紧紧抿嘴,似乎在思量如何表述好,“可是娘娘的贵体的确有用过麝香的症状,只是分量很少,不易察觉而已。”他蓦然抬头,目光炯炯,“娘娘?!”
我心里一阵阵紧,思索良久,摇头道:“本宫并没有。”然而说起香料,我骤然想起一事,这些日来,我只在一处闻到过香料的气息。于是低低唤了海棠道,“你去内务府,想法弄些婉嫔平时用的香料过来。”
海棠一去,华太医又问,“小主是否长久失眠?”我静静点头,他沉默叹气道。“小主这番病全是因为伤心太过,五内郁结,肝火虚旺所致。恕微臣直言,这是心病。”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悯的温情和关怀,“喝太多的药也不好。不如,饮莲心茶罢。”他为我细细道来,“莲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热,有降热、消暑气、清心、安抚烦躁和祛火气的效用,可补脾益肾、养心安神、治目红肿。”
我恍然抬头,涩涩微笑,“莲心,很苦的东西呵。”
他凝视我片刻,道,“是。希望莲心的苦,可以抚平你心中的苦。”
我转头,心中凄楚难言。
他开了方子也就走了,我只觉得心力交瘁,好容易才安稳的睡了。醒来已是晦暗近晚的天色,海棠也已经回来了。她服侍我吃了药,又拿水漱了口,道,“内务府的公公说这个制香的方子是周将军拿进来的,指名了只能给婉嫔用。”说着拿了装着那香料的小盒给我瞧。
我听了这话,心中有计较。遂打开盒瞧了一眼,复有合上,道,“去请安嫔来,就说我身好些了,想请她过来说说话。”
海棠很回来,却不见玉娆身影,海棠道,“月娇说安嫔去皇后宫中请安了,等下便过来。”
我微微诧异,随口道,“她身体好些了么?难得肯出去走动。”
夜来静寂,连绵聒噪的蛙声在夜里听来犹为刺耳闹心。
玉娆坐于我面前,用指甲挑一点香料出来,轻轻一嗅,闭目极力分辨,她细细再嗅,却突然停下来,不再说下去,忽然美目一瞬,神色惊忡不定。
我忙问:“怎么?”
她微有迟疑,很说,“还有一味麝香。”
果然,我一颗心重重放下。婉嫔承宠多年,久有了芊柔以后就再也没有孩儿了,这是真正的关窍。看来如今莫千尘是将曾经用在我身上的法子又给了婉丝用……只是这一次,他太狠了些……
“姐姐这香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苦笑了一声,回答道,“婉嫔处。”
玉娆略一思索,道,“这种麝香力道十分强,在人身上无孔不入,姐姐那日在翊坤宫里待了半日,估计由此而来,如此便会有用过麝香的迹象。”
我听得她嗓音比往日好了许多,也不觉微笑,“你的嗓子已经好了许多,陛下可有再召幸你么?”
玉娆低了眉,两片樱唇虽尽力翘成了优美的弧度,神色却依旧黯淡下来,“姐姐一向甚得君恩,如今病中陛下也不大来了。妹妹蒲柳之质,陛下又怎还会记得呢?”
这话她本是无心,而我听来无异于锥心之语。我病中悲愁,相对垂泪,见面也只是徒惹伤心。后宫笑脸迎莫千尘的人所如过江之鲫,又何必频频登我这伤心门第呢?
玉娆见我脸色大变,不由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说的,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自然不肯惹她自愧,笑着含糊了过去。
她又道,“今日在皇后处请安,娘娘也很是感叹,说陛下其实很喜欢姐姐。只是姐姐骤然失,陛下怕相见反而伤心,所以不愿来多见姐姐。”
见我怅然不语,又劝,“姐姐想开些吧。只要忘了这回事,对陛下含笑相迎,陛下也就宽心了。”
我自然应该对他笑脸相迎,不然我这满身的血海深仇如何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