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小变成雨丝，太阳又从云缝中钻出，一道彩虹，拱在江上。肖老大说：“可以走了。”提起背篼背上，从另一方向走上正路。
残雨还在稀稀落落地下，天空亮开了，一路上，山沟冲出的激流从路面横扫而过，岩石路面经大雨冲刷，湿而不滑。一场暴雨，琴书江不见上涨，华老坎指着对面山沟深处说：“你看那里又滑坡了，可惜那片庄稼地。”余企仁顺着手势看去，那里的土坡还在朝下滑，幸好下面没人家，因说：“如果保持森林原貌，就不会滑坡了。”向前看去，只见两山夹江，对面的沿江通道已被水淹没了，暗自庆幸没走对岸，否则就得绕道翻山。
路重新回到沿江而行的小道，穿过大虎公社，烈日高照，蝉声噪耳。
前面小河奔出昏浊的激流，便桥已无踪影。他们站在河边朝上望了一阵，肖老大说：“涨水了，怎么过？”
“从上游绕过去。”华老坎看着激流，无可奈何地说。
“从上游绕过去要多走七八里路，”肖老大望着对岸的草棚说，“记得那里有条船，怎么不见了？”
余企仁感到烈日在头上烘烤，实在太热，不想多走七八里路，看河面不是很宽，心里思忖：“也许水不太深，踩得过，实在不行就游过去。”便说：“我去试试。”看四处无人，便脱得精光，将衣服挎包扎在一起，顶在头上，心想水太深就踩水过去。
朝上游走了一截下水，顺着水流朝对岸走。岸上人叫道：“不行，水太急，别冲下去了。”
余企仁笑道：“这点水算什么，涨大水时，我们几个知青还游泳呢。”脚底试着朝对岸走，最深处淹至胸部，只是石头太滑，半踩水半踩石，斜走到对岸。
岸上人见状，也脱光了，举着背篼过来，太阳很快晒干身上的水气，各自穿好，又继续赶路。余企仁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聊，见他们背篼无甚东西，因问：“你们赶场卖啥啊？”
肖老大道：“到底下卖核桃。”
“那么远下去，难得跑啊。”
“有啥难得？”华老坎在前面说，“底下能卖高价。”
“卖给供销社有奖售粮，我们队的农民都卖了。”余企仁走得气喘喘地说，“听说拿到底下去卖，逮到了按投机倒把没收。”
肖老大道：“我们就是怕被逮着，所以才半夜到底下去。”
余企仁道：“哦，是这样。我回去也带了一背，却平安无事。”
肖老大道：“你们知青哪个敢惹？”
余企仁问：“知青又怎么啦？”
肖老大道：“听说城关镇的知青带核桃耳子回家，那些不知好歹的管理员居然敢去阻拦没收，哪晓得知青个个会武功，把那些虾爬打得屁股流尿，以后再没人招惹知青。”
余企仁听了心里亦喜亦忧：喜的是知青能横行天下，忧的是知青名声不好，只怕会永远埋没在农村。便不言语，听他们讲农村稀奇古怪的事，不觉已远远看见冷河公社的山头。
太阳在头顶偏西一点，汗水侵遍周身，感到又渴又饿，想到街上喝会儿茶，洗个澡，再去吃点什么。那二人的想法也差不多，走下石梯，便跨进茶馆。
余企仁见辛传河、花馨君、全波月等人在那里，觉得奇怪，女知青从不坐茶馆，今天怎么坐在这里？口里说：“辛传河，赶场啊？”坐在他身边长凳上。取下包放在凳边，朝花馨君、全波月点点头，喊：“冷大爷，倒碗茶。”却听花馨君说：“你怎么没去考试？”
“考试？”余企仁突然想起，今年恢复高考，自己连一年初中都没读满，故已放弃，便说：“我去考试也是交白卷，何苦呢？你肯定会高中的。”又问辛传河：“你考没有？”
辛传河道：“其实，题很简单，你也该去。”
余企仁摇头道：“简单了更不能去。你想，所有的考生题都答对了，全是满分，他录取哪个？”
全波月道：“我听说高考成绩只作参考，重在表现。”
余企仁“呵呵”一笑，说：“幸好我没去。重在表现？我们这些坏娃娃，早就坏透了，更没搞，你们几们才是大有希望的。”对辛传河说，“论表现非你莫属，花馨君有口皆碑，你二人就要成大学生了。”
辛传河笑道：“别说得太早，有人说我搞资本主义，就凭这一点就悬。”
全波月笑道：“你是农民心目中的楷模，他们说你搞的是未来的希望。”
辛传河摆手笑道：“你们把我贬得稀烂！农民自己搞的那一套，我只不过是挡箭牌，——余企仁，我们同在一个队，你是晓得的。你们队上的农民也想这样做，却找不到人跟秦禹犫对着干。”
余企仁点点头道：“农民恨透了秦禹犫，却敢怒不敢言。”
花馨君道：“你明年还可以去考试嘛。”
余企仁苦笑道：“年年月月花相似，月月年年人不同，虽说明年仍可高考，吾辈老矣。”
花馨君、全波月“咯咯”笑起来，说：“你有好老，七老八十了吗？”
辛传河笑道：“我都没老，你青沟子还没长醒，就‘老’了，乳臭没干，就敢说‘老’？”
余企仁道：“你以为我不想？我很想读，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我一直是班上的尖子，要不是这场该死的文化革命剥夺了我的权利，说不定我能考上清华北大，这场革命剥夺了我的青春，我的自由，看到前途只是一片迷雾，不知路在何方。现在考试才是出路，和你们相比，我文化差一大截，考试又不在同一水平线上，你们高中都自学完了，我还停留在小学水平上，考试我连想都不敢想，”越说越气馁，叹口气，悲伤地说。“我这辈子完了。”
辛传河道：“你今天怎么一肚子气？”
花馨君道：“谁又没一肚子气？好好的青春年华，被弄到这里来改造，又累，又吃不饱。”
“就是，”全波月道，“谁都想离开这里。”
辛传河道：“我这辈子是没希望的，只好以烂为烂，和当官的对着干。他们看我不顺眼，说不定哪天就把我开除了。”
“想得美，”花馨君道，“农民把你当宝贝了。”
全波月道：“余企仁，把你的感想写篇文章寄去发表嘛。”
余企仁摇头道：“我可不敢去招惹文字狱，说不定给你上纲上线，说你‘恶毒攻击’。今天的权威性文章几篇是真话？说假话没生命力，说真话影响生命，我看还是什么都不说最好。”
全波月笑道：“我看你的理论一套一套的。”
余企仁笑道：“真话假话，还是要看地方，比如这里，我讲的全是真话，要是在人多的地方，只能讲假话，——辛传河，你说呢？”
辛传河道：“现在有些小人以告密为荣，你讲几句真话，过两天当官的就晓得了。”
花馨君笑道：“我们这儿可没告密的。”
余企仁道：“晓得你们不会告密，才说真话，要有特务，我也不坐在这里了。”
全波月道：“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相信将来还是有希望的，大不了多受两年苦。”
余企仁苦笑道：“你们父母会给你想办法，我呢，眼望前途路茫茫，艰难困苦日日尝，海市蜃楼虽美好，路途遥遥无尽长。”
花馨君笑道：“真是出口成章，你总不能这么消沉下去嘛。”
余企仁道：“有什么法呢？你们说的光明前途，不过是海市蜃楼，永远在前方，永远走不拢。”全波月看看天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