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亮独自走向工人村,觉得牙痛,转向姐的单位家属区,和姐同去职工医院,拔掉一颗烂牙。
姐姐常明艳大女儿三岁多,小儿子才一岁,平时无事,常来逗孩子玩。今日见隔壁的姑娘童初莲过来,抱起小女孩放在床上,说:“来,教你唱歌——我爱北京**,**上太阳升……”小女孩稚声稚气的唱起来,小男孩咿咿呀呀地跟着念,将积木弄得乱七八糟,常明亮便陪他玩积木,甚觉开心。常明艳提了一篮菜回来,坐在窗前清理,小女孩便跑去缠着妈妈撒娇,童初莲便拿出一本连环画翻看,常明亮道:“我看看。”从她手中拿过书。见她的手白净细腻,顺势捏着她的手,说:“我最喜欢看书。”童初莲轻轻将他的手拂开,坐在床沿上,偏头看着床上的小孩,微笑着对常明亮说:“你下在哪里,有好远?”
常明亮细看童初莲,见她白净的脸蛋儿,带着几分奶气,一身旧军黄服,胸部微微隆起,心里念道:“她真美。”口里却说:“我们要坐一天火车,还要走一天山路。”
童初莲道:“我活了这么大,还没坐过火车,走过山路。”
常明亮道:“我相信你去了一回,再不想去二回。你在?”
童初莲道:“今年高中毕业,要下农村。”
“下在哪里?”
“我们单位领导说了,下在附近县份,两年后一定招回。”常明亮感到几分沮丧:这么漂亮的女孩也要下农村,想与她建立友情看来不现实,说:“你们真是下乡镀金,哪像我们,回城遥遥无期,我真羡慕你们。”
常明艳做完手里的活,过来喂孩子,说:“听说要恢复高考,你把以前学过的课本复习一下,考个专业学校,以后也有个工作。”
童初莲接着说道:“正是。早知道读普高要下乡当农民,不如读技高,像我们读普高,毕业后仍然要下农村,读技高的全安排工作。”
常明亮笑道:“你们老爸是当官的,就是不下,也没哪个逼你们。”
童初莲摇头道:“我爸大公无私,事事以身作则,他认为别人都看着我,我不下,别人都不下。”
常明亮道:“你下乡不会超过半年,就会招工调走。我们一起下乡的同学,好几个没超过半年就调走了,何况,你爸是当官的。”
童初莲道:“难说,到时候才晓得。”
常明亮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嘛。你有个当干部的老爹,你下乡不过是镀金。我们那里有个知青,老爸是当官的,他提了干,很快就爬上去了,像我们这些没后台的,只得长期在农村泡着。”
常明艳道:“你回去当真表现好一点,复习一下功课,能考就考,不能考上,贫下中农也会推荐。”
常明亮道:“姐,这你就不晓得了,那些好吃懒做,偷鸡摸狗的,农民恨透了,巴不得他早点走,千方百计地把他们推荐出去。”
常明艳道:“这么说,你要以烂为烂了?”
常明艳道:“不过说说而已,我明天就回去挣表现。”
出得门来,顺路缓行,准备回家,却见路旁小巷走出几个人,其中一人向常明亮打招呼道:“老同学,又要走啦?”
常明亮见他额上几点红斑,光头长出的一层浅发,穿件蓝翻领春秋衫,原来是老熟人翟佩高,因笑道:“你好啊,好久没看到你了,混得如何?”
翟佩高道:“这二年不好混,有机会就去做点零工,你还没调回来?”
常明亮道:“不知还要在农村陷好久。”他二人聊着和其他人一路走。翟佩高摸了摸衣兜说:“你有没有烟?”常明亮摇头道:“早就没了。”翟佩高道:“我们找路人要。”
前面路边,有个青年立在那里吸烟,翟佩高向身边的同伙道:“找他要烟,”便走过去,说:“小伙子,拿支烟来抽。”其他几个伙伴也围上去。
小伙子道:“凭啥子给你烟?”
翟佩高道:“有烟大家抽。”伸手从他衣兜里摸出烟,扔给常明亮,说道:“谢谢。”小伙子威胁道:“老子现在有事,等一会再找你们算账。”转身朝前匆匆而去。
常明亮抽出一支,里面还有大半包,仍旧还给翟佩高。翟佩高将烟一一发给身边的伙伴,各自点燃,又顺街而行,到了十字路口,几个伙伴说:“我们要去电影院钓票。”便向另一条路走了。常明亮与翟佩高穿过路口,继续朝前走。这里有个汽车客运站,旁边走来几人,朝他们跟前一站,说:“走。”
常明亮道:“我们有事,没空。”翟佩高道:“你们找错人了。”
那几人把红袖套戴上,上面黄色字“治安”,他们拥着常、翟二人进了车站人保组,常明亮道:“我们没犯法,为啥把我们弄进来?”一个黄衣服的道:“你们拦路抢刼。”
翟佩高道:“哪个拦路抢刼?我们可是规规矩矩的老实人。”
“老实?哼,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家伙,来!”
走来一个穿棕色卡克服戴红袖套的,只见他笑道:“怎么样,这里还有烟,要不要?年纪轻轻就不学好,居然拦路抢刼。”
常明亮忙分辩道:“不是抢,是要。”穿黄衣服的道:“要?你们这些地痞流氓,拿刀子要,仗着人多要,还想要啥?这里的鞭子够你们要的。”
常明亮道:“我是回家探亲的。”说着从身上掏出证明。那人接过证明朝桌上一扔,说:“那些犯罪份子个个都有证明。你们抢了几次?”
翟佩高道:“从没抢过。”
“难道抢烟不是抢?”
“是要。”
穿黄衣服的道:“给他们戴上手铐。”
上来两个人,把常明亮、翟佩高铐上:“到墙边去,面对墙站好。”
常明亮早听说手铐越抖越紧,人保组常用手铐折磨人,便和翟佩高依言站在那里。忽觉背后有人猛推,他们本能地抬手朝墙上撑,手铐在震动中卡紧,又被反复推了几次,只觉手铐卡进骨里,钻心地痛。纵然如此,仍叫他们站好,遭到更猛地一推,手铐又强行卡进一格,感觉到手骨快断了。
穿黄衣服的坐到桌后,问:“你们到底抢了几次?快说。”
常明亮看了下翟佩高,用眼神告诉他:“好汉不吃饭眼前亏。”说道:“我们烟瘾发了,强行要烟,以后不敢了。”心想:“强行要烟,总比拦路抢刼好,一个是人民内部矛盾,一个是敌我矛盾,必须坚持。”
翟佩高道:“我们确实不该强行要烟,我们错了。**说,允许人们犯错误,也允许人们改正错误。我们今后一定改。”
旁边有人录下口供,摊在桌上,说:“过来,按个手印。”常明亮见上面却实写的“强行要烟”,只得按了下红印泥,再按在指定的地方。对翟佩高说:“算了,强行要烟是实情。”
翟佩高也按了手印,心想:“这下可没事了。”谁知穿黄衣服的说:“把他们送进工院去。”
来人取下二人的手铐,带他们走进后院,那里已站了十多个人,二人都想:“不知要搞什么名堂。”
半晌,来了一群戴红袖套的,看去像领头的说:“给他们来个苏秦背剑。”
常明亮看那所谓“苏秦背剑”:将人的右手从右肩翻到背后,左手从左腰后朝上,再将两手的大指拇拴紧。身体瘦的还能承受,身体胖的直叫“哎哟”,戴红袖套的不管这些,不论胖瘦一律拴上。见翟佩高拴得直皱眉,却没吭一声,自己试了一下,发现两支手掌居然挨得上,便摆好恣势由他们拴,他们随便扎了几下。随即进来一辆带篷布的解放牌卡车,有人开了后车板,地面上放根长凳,这群“苏秦背剑”踩着长凳,进入车内,随后上来几个戴红袖套的,底下的人翻起车门,把两边的铁卡锁紧,车缓缓驰出去,鸣叫两声,奔向工院,这群“苏秦背剑”就这样进了学习班。
学习班在高墙内,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有些是随便安个“无须有”的罪名弄进来的。常明亮四处看了一阵,想起外面传言“二人并肩一把手挎”,而今进来是“苏秦背剑”,少几分悲壮,多几分文气,人却更难受,只怕等不到七天,就会饿得鬼叫。正在乱想,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只见此人细长眼睛周围布满雀斑,嘴唇长满绒须,穿件工作服,那人露出满嘴牙齿笑道:“常明亮,认不出啦?文革初期我们还是一派的,还一起抄过资本家的家。那年在广元收容站遇到冬志云,说你和他下在一个公社。”
常明亮拍拍自己的脑袋,说:“你看我这记性。——哦,你们家前几年搬到我们家斜对面,我是觉得面熟。茅子,你怎么进来的?”
茅子道:“老子路见不平,见两个小伙子欺侮一个小姑娘,上去说了几句话,那些家伙居然敢打我,老子毛了,扯出水果刀,刺进最凶那家伙的屁股,那家伙的老爸是当官的,随便给我安了个‘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扔进了学习班。”
常明亮道:“我才冤枉,定了个‘拦路抢刼’的罪名,我只不过跟别人同行而已。”茅子道:“这里哪个又不冤枉呢?要不冤枉,就进市大监了。”
常明亮道:“你关了好久?”
茅子道:“半个月了,昨天厂里来人看我,说要保我出去,可能这两天就要走了。”
常明亮道:“你啥时又进厂了?”
茅子道:“我爸办了因病提前退休,让我顶替,——我人缘不错,总有人帮我说好话。”
常明亮思忖:“你能保出去,我也能保出去。”便说:“你出去后,到我家去说一声,看我姐能不能把我保出去。”
茅子道:“没问题。”
次日,茅子果然被领走了,常明亮盼姐姐早点来把自己保出去。万一保不出去,怎么办?不知要在这里泡好长时间,还会被送到广元,再送到蜀山,这一路不知要等多久。
学习班的学习枯燥无味,却又饥肠辘辘,这日正在学习,干事走来说:“常明亮,有人找你。”
常明亮跟到办公室,见姐常明艳已坐在那里,心里一喜,知可能会出去,说道:“我是冤枉的,我和他们同路,他们强行要别人的烟,我正好立在旁边,就被莫名其妙地弄进来了。”
常明艳道:“我说过你好多次,叫你别跟坏人一起,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弄进来就舒服了。”又转向干事:“我能不能带他出去?”
干事道:“他犯的不是什么大错,我们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让他进来学习。——你把这几天的生活费结算了,带他走吧。”
回家住了一天,常明亮决定回农村,上街买了些东西,再回到姐那儿。常明艳道:“明天是星期天,我送你到火车站。”
常明艳给常明亮买些路上吃的,同朝火车站走去。车站广场边围了一群人,里面传来稚嫩的歌声,挤进去看,一个小女孩正唱:“洪湖水啊浪呀嘛浪打浪……”接头又唱:“太阳出来照四方……”
刚唱完,观众鼓起掌来,纷纷朝里扔硬币,或一二两粮票。旁边拉二胡的瞎子连说:“谢谢。”
常明艳替常明亮买了全票,自己也买了张站台票,叮嘱一阵,列车即将起动,才下来,看着列车缓缓出站,消失在尽头。
中途一站,上来十几个警员,列车才刚起动,便有人站在车厢两头,列车员与警员查票过来,几个逃票的老老实实补了票。常明亮暗自庆幸:幸好今天买了全票。
查到常明亮跟前,警员细看常明亮一阵,问:“你的证明呢?”
常明亮心里暗骂道:“今天遇到鬼了,别人都不看证明,偏要看我的证明。”说道:“我是回锦城看病的,证明忘在医院里。”警员说:“跟我们过去一下。”常明亮只得拿起自己的包跟到餐车厢,那里有几个警员,气氛显得有几分紧张。
坐在桌后的警员问:“你是哪里人,在锦城哪家医院看病?”
常明亮心想:“还是实话实说的好。”说道:“我是知青,回家治牙病,在锦西职工医院看的,不信你们可打电话,我能说出哪一天哪个医生几点钟给我治的。”
桌边的警员将常明亮和桌上的照片反复对照,另一个警员也细看一阵,说:“你可以走了。”
常明亮转身就走。
“回来,把你的包拿上。”
原来常明亮无意间把包放在过道上,此时心里尽是气,怒道:“我不要了,送给你们。”
一女乘务员提起包递给常明亮,说:“对不起,有一逃犯混在车里,我们找哪个人,给你带来麻烦。”
常明亮接了包,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到了书院箐下车后,看天色还早,常明亮和几个农民一起乘船过河,打算到打炉坝过夜,要翻越山顶。才走了一半山路,发现黄泥路又滑又烂,刚上坡时,因是岩石路面,还不觉得,此时却是黄泥土坡,天晴时硬得像石块,被雨水淋湿却泥泞难行。自己踩着他人的荒草足印,依然一步三滑,只得小心谨慎地慢慢走。终于到了山顶,已是暮色苍茫,下坡便是石梯路,一路小跑,夜幕中前面出现灯光,原来已到了打炉坝。径直走进唯一的一家旅馆,却已客满,心想:“到农民家去借宿。”连走了好几家,都不收留,转至一家小院旁,一人独自立在那儿,便去问道:“大爷,能不能找个地方住宿?”
大爷把他上下打量一下,说:“怎不去住旅馆?”常明亮道:“旅馆满了,没法。”大爷道:“不是我们不愿收留,上面有指示:住户收留过客,后果自负。”
常明亮想到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的商秧变法,无人敢收留过客,仰天叹道:“现在社会,好像倒退了两千多年。”无奈,只得走出打炉街,顺河边路而行,前方一遍漆黑,路边一排瓦房,知是小学教室,便走进去,把几张课桌并在一正,脱了鞋躺在上面,静听着河里的流水声。
半夜,忽被电筒光照醒,常明亮坐起来,被照得看不清,只觉人影晃动。听他们问:“干什么的?”
“过路的。”
“过路的?为啥不住旅馆?”
“旅馆客满。”
“证明。”
常有亮掏出火车票给他们看,说:“我是冷河公社的知青,在火车上钱和证明一起被小偷摸走了,这二年小偷太不像话,遍地都是,防不胜防。”心想:“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却听他们说:“走。”
常明亮只得跟着他们走,见他们都戴着红袖套,整条街黑黢黢的,看来已夜深人静。来到公社人保组,他们向坐在桌边的人说:“科长,我们捉住一个流窜犯。”
“流窜犯?”常明亮觉得可笑可悲,流窜也是犯,这次回城,尽遇到倒霉的事,没法,只得顺其自然,谅这小小的山沟,他们也不会把自己怎样,因说:“我确实是冷河公社的知青,不信你可以打电话去问。”
科长问:“家庭成份,父母是干什么的?”
常明亮想起在县城冒充**,那些家伙居然信了,还低三下四,我何不故技重演?我们公社还真有一个革干子弟,便说:“我爸是革命干部,他从北京开会回来,说现在阶级斗争很复杂,叫我赶快回来,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庆幸这几天看过报,知道这一些社会事情。
科长不置可否,只说:“让我们调查一下。”留下一个人在这里。
常明亮打量这屋,不过一张长桌,几条长凳,屋中央吊下一个电灯发着昏浊的光。心里思量:“大概这段时间风声紧,留人守夜。”自己干脆躺在凳上睡觉。
才刚天亮,有人来对常明亮说:“你可以走了。”
常明亮松了一口气,省下三角钱的旅馆费,可以吃顿早饭了。
回到生产队才过中午,队长巫怀礼看到常明亮,问道:“才回来,吃饭没有?”
常明亮道:“刚才到。——你要的布给你带回来了。”巫怀礼笑道:“谢了,到我家吃饭。”从怀里掏出叶子烟问:“吸这个不?”常明亮摆手道:“我吸不来这个。”看队长满面皱纹,缠着黑包头,腰间拴根藤。常明亮找出小包,递给巫怀礼,说:“我和我姐跑了好几个商场,才买到这种花色的布,这是目前最好的花色。”巫怀礼道:“我家女娃子天天缠着我要买好看的花布,街上卖的她说不好看。——这下她可满意了。走,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