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阴雨天,看这天气是不能出工的,余企仁找出针线,坐在门槛上补裤腿上的巴。冬志云立在门边,对坐在里面床上的迟更立说:“我把你的自留地耕好了,你该种点什么?”
迟更立道:“你既耕了,何不种上?”
冬志云道:“我耕地,你种才合理嘛。”迟更立傲慢地说:“我又没喊你耕。”
“可耕都耕了。”
“你把它夯紧就是。”
余企仁心里暗暗好笑,幸好自己英明了一次,把自己的自留地和他们分开,惹不起躲得起,看来冬志云不是迟更立的对手。
闲来无事,看天愈加昏暗,雨丝甚密。信步走到季登厚那儿,他在门前和季开芳说话,见余企仁走来,忙朝屋里让,说:“我正想下去找季登林下棋,你来了正好。”
余企仁朝屋里看看了一眼,说:“屋里太暗,不如就在外面下,亮敞。”
季登厚拿出小桌小凳,铺上棋盘,将棋子“哗”地倒在上面,各自摆好。余企仁伸手道:“你先走。”
前几步双方不加思索地摆下,转眼进入入中局,季登厚思索良久方才落子。余企仁拿起棋子正欲放下,忽然灵机一动,将子放回原处,笑道:“差点上你的当。我这一动,你就罩将抽车,我得好好想想。”旁边看棋的季开芳笑道:“平时看你死气沉沉,下棋又那么机灵。”
余企仁盯着棋盘说:“失一子输全局,不机灵不行啊。”斜眼看她的小手梳理胸前的辫梢。季登厚问:“女子,你说走哪一步?”季开芳道:“我就把马吃了。”
余企仁道:“吃了他的马,我的车就完了。”说着比划给她看。
“哦,”季开芳道,“我只晓得吃子,吃完为止。”季登厚待余企仁放下子,说:“我五步棋赢你。”
余企仁道:“我看你怎么赢?”打起精神,认真计算后,说:“我四步棋赢你。”
季开芳道:“我怎么看不出?”
余企仁道:“这几步棋,步步暗藏杀机,我惹防守,必输,现在是比快,看谁先将对方至于死地。”
季登厚哈哈一笑,说:“都让你说白了,摆二盘。”
季开芳道:“你再会下,下不过机器人。老师给我们讲过,外国造了个机器人,战胜了所有的对手,后来一个世界冠军跟它下,下了很久,机器人输了,一怒这之下,将世界冠军击死了。”
季登厚道:“哪有这样的事?我不信。”
余企仁把自己的棋摆正,说:“外国的科技水平已很高了,造个智能能机器人有什么了不起?”
季开芳道:“就是,老师说要我们学好知识,早一点赶上外国高科技。”说着拿起余企仁的炮一放,说:“当头炮。”
季登厚一笑,说:“马先跳。”拿马放下。说话中各走了几步。这次季登厚小心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余企仁找不到地方突破,说:“我不喜欢平局,要么生,要么死。”发起攻击,几经转换,少了个兵,叹道:“这盘棋输了,再来。”
季登厚收拢棋子,说:“跟你下棋,比做一天重活还累。”
余企仁折好棋盘递给季登厚,说:“你我正是棋逢对手,自然要全力以赴,脑力劳动还真有点累。”
季开芳道:“我要回去做作业了。”转身朝那头走去。
看天色,雨已停,天已亮开,季勇森拿起锄头走向门前自留地,余企仁道:“昨天汗湿的衣服还没洗,我得走了。”
溪水从院门石板桥下流过,比平时深了些。余企仁端盆出来,见季登泽的大女季万双正在洗衣,便立在桥边,看她那粗壮的身体,胸部随着洗衣动作而抖动。她抬头看到余企仁,笑问:“看啥?”余企仁道:“你还要洗多久?”季万双道:“还要洗一会儿,你要洗吗?”余企仁道:“只有一件衬衣。”季万双道:“扔下来,我帮你洗。”余企仁道:“算了,我到井边端盆水就洗了。”
忽见路上走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看着余企仁傻笑,几个小孩在后面指指点点。余企仁觉得不妙,端着盆回走,那妇人竟跟着走。余企仁加快脚步,迟更立站在院角跟冬志云、季万武说话,见余企仁端着盆朝屋里走,随意问:“洗完啦?”余企仁道:“沟里有人洗,等一会儿去。”说完进屋,把门掩上,从门缝里看见妇人傻笑着走过来,看到迟更立,走到跟前,上下打量他,口里流着清口水,看得迟更立心里发麻,问道:“有什么好看的?”
那妇人无动于衷,就这么看着,说:“我要找丈夫。”
“谁是你丈夫?”迟更立大声说。
那妇人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找丈夫。”
余企仁在屋里握着嘴笑,心想:“看他怎么交待?”
季万武道:“你的丈夫在哪里?别在这里乱跑。”
迟更立见不对头,转身朝后面小院走,那妇人竟想跟过去。季万武道:“人家是知青,可不是你丈夫。”
妇人道:“他就是我丈夫。”
迟更立在小院听见,对申宇仁道:“那婆娘要找丈夫,你把她接着吧。”申宇仁道:“怕不行吧?”迟更立道:“她没丈夫,你没婆娘,你们正好成双。”申宇仁走过来,见季万武正跟傻妇瞎说,因笑道:“你把她接回家吧。”季万武道:“人家要找知青。先找到余企仁,余企仁躲了,又找到迟更立,把迟更立吓跑了。冬志云,你怎么不躲?”
冬志云笑道:“我长得比她还难看,别把她吓死。”申宇仁对季万武道:“他们都跑了,你把她接了吧。你看她身体结实,配你没问题。”又指着季万武对傻妇说,“你嫁给他愿不愿意?他会耕地,会推磨,嫁给她不会错。”
妇人傻笑着说:“我要找丈夫。”
季登泽在屋里听见,叫小女说:“去把你姐叫来。”
小女出去一会儿,便和季万双一同进来。季登泽道:“万双,把她拉出去。”
季万双拉了傻妇朝外走,小女在后面推,直到赶场的路上。季万双朝前一指,说:“你丈夫在街上。”
傻妇道:“我就是从那里来找丈夫。”转身朝上院走。孩子们在后面笑着,有个小孩捡块石头扔去。
傻妇走进上院,季万松在门口换锄把,商嫂在屋里做家务,对面的季万成坐在小凳上,拿棕皮编背绳。傻妇走过去,呆看着季万成。妻肖冰凤在屋里喊,季万成扔下手中的活进屋,傻妇竟走上台阶,欲朝屋里走。肖冰凤出门喝道:“哪里来的瓜婆娘,走!”
傻妇不但不走,反欲朝屋里挤,喃喃地说:“我要找丈夫。”
肖冰凤把她推下坎,说:“快回去。”
傻妇道:“回哪去?这里是我的家。”
肖冰凤怒道:“你的家不在这里,你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商嫂闻声出来,看了傻妇一阵,说:“她像是商家河商老五家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见她瓜兮兮的浑然不知,只是说:“我要找丈夫,我要找丈夫。”又欲朝外走。
商嫂心想:“她要到哪里去?看她神志不清,可别掉到沟里去。”拉住她到檐下,让她坐在小凳上,端来一碗饭。傻妇饿极了,接了碗,几口就把饭吞下去。
季登荣从外面回来,看到傻妇,说:“真可怜,她的家人怎么让她跑出来了?”
季万松道:“爹,你认识她?”
季登荣道:“我年轻时跟她爹一起当过兵,知她有个瓜女子,前几年还见过,没想到越来越瓜了。”
商嫂道:“我也知道,他们是表兄妹结婚,那是近亲,后来生的几个不算瓜。”季万松道:“既是老战友的女儿,就让她住一夜,明天送她回去。”商嫂道:“我也有这个想法,就怕你们反对。这样就好,我送她回去,顺便到娘家看看。”
那群小孩无热闹可看,纷纷回去。季登泽问小女:“那女人怎样了?”小女说:“季万松收留了她,说明天送她回去。”季登泽吩咐:“去给余企仁说,空了来帮我念念信。”
余企仁正欲煮晚饭,听小女说了,便跨进季登泽的门,一盏油灯在桌上亮着。接过信,看看信封说:“是部队的。”季万双道:“是二哥的。”余企仁问:“你二哥是哪年参军的?”季登泽道:“老大季万武,老二季万文。万文是你们下乡前一年参军的。”
余企仁一笑,说:“我明白了,一文一武,武的在家,文的当兵,刚好相反。”
季登泽在灯前裹叶子烟,说:“武儿憨直,又没,文儿读完初中,有点文化,部队要招有文化的兵,他就去了。”
余企仁就灯下念了信,见他们似懂非懂,就给他们解释,直到他们完全明白。将信放在桌上,说:“我要回去煮饭了。”季登泽道:“你回去难得烧火,就在这里吃吧。”
余企仁正等着这话,便坐下,心想:“他们家有两个儿,五个女,够他们累的。”
刚放下碗,见农民三三两两走向后院,因问:“又要开会了?”季登泽道:“办夜校扫盲。我老了,认字干什么?叫万武、万双去学学。”
余企仁以为叫邰兴文教夜校,见他正改作业,也不打搅他,走到后院教室,见季万祥已坐在那里,便问:“夜校老师呢?”
季万祥看看余企仁,说:“本想喊你当老师,你坚决不干,迟更立又常不在队,找不到合适的人。”
余企仁心里嘀咕:“千万别惹火烧身,走开为妙,等一会儿就知道了。”回到屋里躺着,听到教室里人到得差不多了,再走过去。
季万祥、季万松坐在教桌边,季万武拿张报倒着看,心里暗自好笑:“是该扫盲了。”妇女们在底下叽叽喳喳,便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季万祥说:“乡亲们,上级要求我们开展扫盲工作。扫盲,是关系到国家发展的大计,……”
教室里顿时一片杂音:“哪有那么严重?嘻嘻。”
“认不认得字都一样,只要能使锄头就行。”
季万祥摇手示意在家安静,说:“有的社员说学不学都一样,这话就不对了,要实现农业现代化,没知识怎么行?我到大寨去过,那里用的都是拖拉机,收割机,没文化你能干么?不为你们着想,也要为你们的后代着想。你们问问季登泽,现在招兵都要招有文化的兵;你们问问知青,城去哪个没文化?没文化找不到工作。这次挖水渠,你们看到,那些技术员拿着镜子到处照,这就是科学,修的水渠不会被水淹。以后有了公路,用挖土机挖土,那时你就是想用锄头挖,嘿嘿,还不要你呢。”
室内一片嗡嗡声,几个青年妇女道:“我们也想学文化,没人教,也没时间学。”
季万祥道:“这些我们都考虑过,到时会派一个固定教师教你们,现暂时由季万松代一段时间。”季万松站起来简单讲了几句话后,说:“家里有学生的,叫学生教你们写、认,没学生的找识字的教你们,今天就说这些。季万祥,你还有什么要说?”
季万祥道:“现在由秦禹犨安排下一段时候的工作。”
余企仁悄悄离开教室,见迟更立、冬志云与农民打牌,旁边还站了几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