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起雨来,越下越大,滴起房檐水。听得楼板滴答的响,雨水从板缝流下,打在床头,溅了一脸水。
“才捡了瓦没几天,怎么又漏了?想是猫儿打架,又把瓦踩烂了。”拿着煤油灯上楼,只见沟瓦错开了些,雨水就从那里漏进来,就伸手把它插好;另一处够不着,就不管它,反正漏下去的雨水滴不着床。冬志云在隔壁问:“余企仁,你在干啥?”
余企仁道:“上面漏雨,插瓦,你那里漏不漏?”
冬志云道:“好几个地方都在漏,床边的用盆接着,其它地方就不管了。”
余企仁道:“你明天把梯子借来,我帮你捡瓦。”觉得有点饿,记得午饭后在灶灰里埋有红苕,便去掏出来,已熟透了,还有些热气,拍拍灰,吹干净,撕去皮吃起来。
早晨,忽闻教师屋开门声,想是老师回来了。听他与季登泽说话,是锦城口音,心想:“又是那个来了?”开门出去,见是个高背影,深灰色衣服。待他转过身来,看到余企仁,说道:“是你?你在这里?”余企仁见是邰兴文,便说:“你来当老师?”
邰兴文看看余企仁,又把院子扫瞄一遍,说:“我听别人介绍,你们队里有四个知青,他们呢?”
余企仁道:“冬志云还没有起来,迟更立出去有一个多月了,丛义杰调走了。”邰兴文点点头,说:“你怎么不当代课老师?”
余企仁道:“你晓得,我背了个‘知青’的名,其实初一都没读满,只是个小学生,总不能让我这个小学生教小学生嘛。”
邰兴文道:“有些小学生,自学出来比大学生还强。我看你的说话举止,起码是个高中生。”
余企仁摇头笑道:“别踏削我。——你长期代课吧?”
邰兴文看着一学生跑过去,说:“我也不知道。哦,我要上课了。”余企仁想看他如何上第一节课,随他走到后院,教室已坐满了。申宇良正坐在门前打草鞋,便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他问道:“这老师是你们锦城的?”
余企仁点点头,说:“我们一起下乡的,他是三年级的,初中毕了业的,找他当老师再好不过。”
教室里,老师正讲:“同学们,给你们讲个故事好不好?”
同学们齐声说:“好!”
余企仁仔细听,他讲的是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同学们听得讲得聚精会神。约讲了十分钟,邰兴文道:“故事好不好听?”
“好听。”
“要想听故事,就要用心听课。你们成绩好了,老师就多给你们讲故事,成绩差了,就少讲甚至不讲。”邰兴文便开始上课。余企仁回想过去:“我怎么没想到讲故事?记得小学一二年级时,音乐老师就爱讲故事,同学们上课也认真。”
见季登林背着背篼正要从磨房出去,忙招呼道:“你能不能把我的自留地耕了?”
季登林道:“我的耕牛受伤了,哪个有耕牛你找哪个。”
庄大嫂唤狗娃赶牛出去,余企仁才记起申宇良有耕牛,便说:“能不能把我的自留地耕了?”申宇良道:“队里安排我到大沟耕地,如果耕完还早,就给你耕。”
余企仁道:“什么时候耕都行,季万祥说了,给我们耕地队里记工分。”有人耕地,便放下心来,地里种什么,找些什么栽上,又觉得很麻烦。见冬志云过来,便问:“你的自留地啥时耕?”冬志云道:“刚才见季登厚,季万祥在那在那里,就给他们说了,季万祥叫他先把我的地耕了再到大沟去,只怕这时都开始耕了,我去看看。”说着朝外走,余仁也跟着去。
季登厚已耕了两路,那牛在鞭儿指挥下顺从地拉着犁来来回回的走。冬志云看得心痒痒,说:“我来试试。”说着接过犁把。季登厚道:“小心它踢你。”
冬志云挥鞭一打,喝声:“走。”犁头浅浅插进土里。
牛儿越走越快,到了地尽头,冬志云提起犁头说:“牛儿倒拐了。”
牛儿听不懂,顺着地头跑,冬志云便使劲按住犁,犁翻了,自己也扑倒在地,季登厚笑得直不起腰。再看那牛,立在那儿,朝这边看。季登厚走过去,提起犁,让牛走到沟槽边,重新犁起来,走到尽头,唱道:“牛儿哟——回头了——”牛儿转过身,拉着犁走。
余企仁看得摇摇欲试,走过去道:“我也来试试。”季登厚道:“耕地要用劲,还得使巧,看着容易做起难。——你右手握住犁把,左手按在这里,哦,就这样,试试看。”余企仁照这样犁到尽头,让牛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把犁头插进土里,牛儿便大步走起来。季登厚忙接过犁头,说:“这牛儿认人,不是哪个都能使唤的。”余企仁揩汗道:“好累。”季登厚道:“你才晓得嗦?耕地是最累的。”冬志云道:“我二辈子都不耕地了。”
余企仁见上院的人背着背篼朝下走,问道:“队里其他人做什么?”季登厚犁着地说:“乱石窖打核桃。”余企仁对冬志云说:“我们也出工,捡些核桃回来吃。”
乱石窖在深涧旁,对面岩石上长满树,岩壁上布满青苔。这里地处半山腰,地面遍布凸起的石岩,把地分成若干块几何形图案。包谷已收了,玉米杆砍完了,遍地是玉米桩。几个男人拿长杆打树上的核桃,核桃雨点般落下,包核桃的青壳大多破裂,捡起核桃放在口里,一咬就破。撕去核桃肉上的皮,看去又白又嫩,吃在嘴里,满口清香。干部说这核桃是定点卖给日本的,要捡干净。
季万松打着核桃,说:“乡亲们,大家自觉点,秦禹犨打过招呼,今年再偷着把核桃往家里拿,一旦发现,只怕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群众都说:“晓得,我们自觉得很。”捡满一背,朝上背到路边空地,倒进筐里过秤,再倒在路边堆着。
女人们聚在一起,说长道短,东拉西扯。余企仁将背篼放在树下,专捡多的,瞥见有人偷偷将核桃藏在岩边坑里,弄些杂物盖着,滚在小沟内杂草从中的,装没看见,示意远外的孩子;那些小孩子,寻寻觅觅,颇有收益。落进岩缝中取不出来的,干脆不要。国家收购核桃虽说有奖售粮,但收购价和市价相比差距大,若运到铁路沿线,就更贵了,队里虽然三申五令严禁偷核桃,却屡禁不止。
婆娘们嘻嘻哈哈的声音灌进余企仁耳内,胖嫂对身边的中年人说:“季登光,你老婆又怀上啦?”季登光捡起个核桃朝背里一扔,碰到背篼边沿打在蹲着捡核桃的胖嫂脸上,说:“造谣,哪个说的?”胖嫂用袖筒擦脸,笑骂:“你的眼睛长到球上啦?也不看清楚扔。”
商嫂用刀削掉沟里的深草,捡起里面的核桃,说:“你已经是四朵金花了,再添一朵,就成了电影五朵金花。”季登光道:“只要生个儿,我就结扎。”简嫂提了大半背,倒进前来背核桃的申宇仁的大背篼里,笑道:“你们男人,只晓搞,搞出那么多又养不起,害得女的一身是病,何苦呢?”申宇仁一笑,说:“你就别让他搞。”待装满一背,便朝上走。季登光道:“只要是儿,一个也行。”商嫂道:“你看季勇凯,养了六个儿,又怎样呢?都不要老的,你推过来,我推过去,前几天吵架,还不是为了老头子?后来他们商量,一个儿子管一个月,有个儿子二月份管,才二十八天,不愿多管一天。老头子辛苦一辈子,把他们养大,几个儿子房也修了,娃儿也有几个,按说老头子该享福了,你看他享福没有?现在哪个也不跟,就住在老屋子里。过年了,小的连肉才不给老的一块。还是公社来调解,强行要他们每月给多少钱,多少粮,可说是说,很难兑现。依我看,一个就够了,要有多的钱,自己留着用,自己有钱,还怕他们不孝敬我?”
胖嫂捡个破了壳的核桃剥开,撕掉皮吃了说:“年麻子都结扎了。”
季登光扯了一把可以喂猪的草夹在背篼后面的篾片里,说:“他十打十个姑娘,再不结扎,孙女都有小女儿大,好意思不?”
简嫂对商嫂道:“你才三个,你老公怎么就结扎了?”商嫂道:“他是党员、干部,自然要带头,你呢?”简嫂道:“我的两个已够我操心,再不要了,下场去安环。”季登光听他们一唱一合,很不是滋味,转到别一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