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画家(1 / 1)

下午,花馨君、黄图娣离去,辛传河改完木料,说:“这些板子还没干,等晾干了再做。——未干的板子做的东西要乔。来,余企仁,把木板靠在墙边。”闻归新道:“这两根粗木是我今年春天弄来的,还以为干了。”帮着把木板抱到墙边放好。辛传河道:“等半个月我把木工用具带来,我们走了。”闻归新送二人到路口,方才回去。

行至申季坡路口,余企仁道:“我从这里回去了,你呢?”辛传河道:“我想到河里凉快一下,洗个澡。”看着余企仁走向生产队,自己便朝街上走去。

走到中心路口,听人招呼,原来是队长申寿昌。他满脸胡桩,头发已有好长,拉着辛传河到茶馆坐下,冷大爷冲上两碗茶。辛传河见冬志云也坐在那里,因问:“今天不逢场,你也上街?”冬志云道:“跟农民来修路,下工早,——你的家具做好了?”辛传河道:“还早。走,下河洗澡。队长,等我一会儿。”和冬志云朝茶馆后面走去。后面是岩石陡斜坡,杂树丛生,岩缝中有条石梯直下到河,两岸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二人脱光跳进河里,河水冰冷侵骨,清澈见底,脚却踩不到河底。奋力流到河心,对面是卵石河滩,河底呈斜坡渐浅。他们走上岸来,河风一吹,感到寒意,便躺在河滩上,让太阳晒着。冬志云道:“公社当官的说,要挖水渠修电站,分任务给各大队了,到时既挣工分又赶场。”辛传河道:“上次拦河造田,被大水冲了,又搞这名堂,真是吃饱了没事找事。”冬志云道:“想那么多干啥?混一天算一天。”觉得背顶得痛,便坐起来,望着上游的河对岸,说:“那儿有个人在钓鱼。”

辛传河细看了一阵,说:“钓鱼没鱼杆,像是蓝云天,过去看看。”

二人游过去穿上衣裤,走进茶馆,申寿昌已经走了,茶碗还在那里,便端起来一口喝干,叫冷大爷把水加满,说等一会儿还要喝。

顺沿河街西去,从街尽头下到河边,蓝云天聚精会神地坐在那里画。辛传河走近,偏头看了一阵,说:“画得好!”

蓝云天吓了一跳,抬头问:“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辛传河道:“我们在河里洗澡,看到你在这儿,过来看一下。——画得不错,可以参加画展了。”蓝云天笑道:“闲着无事,画着玩。”辛传河道:“画得跟真的一样,是不是给我画一张?”蓝云天站起来说:“今天没时间了。我跟农民来看挖渠路段,沿河走了一阵。”辛传河道:“要挖多长时间?”蓝云天道:“公社干部说明年五一要完工,现在先派个专业队来应付着,秋后再全体总动员。”

冬志云朝岩上走去,岩上站了一个人朝水里看,下面是个水潭。辛传河见是修智富,问道:“他在那里干啥?”蓝云天瞟了一眼,说:“他可能要炸鱼。”辛传河见他抿紧嘴唇,脸上毫无表情,他摆弄着手中的酒瓶,那是他的土制炸弹,连着雷管的导火索早插在瓶里,他扯起一把草,抠起有些湿润的泥地封紧瓶口,说:“我点燃一扔进去,就能炸一堆鱼。”他用火柴点燃导火索,看着它在手里燃了一会儿,随手扔进岩下的深潭。他看着水面,河风吹起身上的白汗衫朝一边飘。河里“轰隆”一声,溅起的水花冲到岸上。辛传河、冬志云早脱得精光,一头扎进水里,把肚子朝天的鱼往岸上扔。看没有了,上岸来问:“还炸不炸?”修智富道:“差不多了,再炸,农民听到响声都要来捞。”辛、冬二人穿好衣裤,问:“哪搞的炸药?”修智富道:“我们修路放炮,我负责装填炸药,想要就能弄出来。”冬志云道:“以后想吃鱼,就到你那里来弄些炸药。那次看到邰兴文钓了一天鱼,才钓了几根,你一下子就炸了这么多。”辛传河道:“只怕下游还有鱼,我们去找。”修智富弯腰把一条快蹦进水的鱼抓起来扔进岩凹里,说:“冲下去的鱼找不到了,那些水鸟早把它们吃了。”

辛传河朝下游看去,只见两岸乱石参差,说:“这些鱼也够吃一顿了。”找来藤子,把鱼穿成几串,递给修智富。修智富道:“我拿两根就够了,其余你们拿去。”蓝云天拿着纸过来,递给辛传河。辛传河接来一看,眼睛笑成一条缝:“你怎么把我们画成一丝不挂的**?”蓝云天道:“画讲写真,你们才从河里上来就是这样子。”冬志云在旁偏头看了一阵,见是随意勾出来的,再看辛传河,说:“是有点像,你把我们画成群丑图了。”修智富拿去看了一会儿,说:“像,非常像,比照片照的还灵动。”蓝云天道:“一见你们抓鱼的怪像,突发灵感,一下子就画出来了。”辛传河道:“等你成了名画家,这些画就价值连城了。——送给我吧,留作纪念。”蓝云天道:“你喜欢就拿去,我回去再画一张彩色的。”冬志云道:“画好了我们看看,也长长见识。”

河风吹起蓝天的头发飘动,他扯了扯灰色翻领衫,说:“刚才炸鱼溅起的水把衣服打湿了,这么快就干了,走吗?”

辛传河早串了三条最大的鱼给修智富,对槛云天说:“你选几根回去吃。”蓝云天说不要。一行人便上路,走向茶馆。修智富道:“我就不上街了。”从街外小路走了。

茶馆空无一人,辛传河见自己喝过的茶碗还在墙角专放空碗的地方,便拿过来喝。蓝云天坐在那里翻画夹,冬志云站在旁边看:画的是农民劳作,小鸡觅食,雄鹰高飞等不一而足。冬志云道:“照相机也照不到这么好。”蓝云天道:“照相机是死的,画是再创作加洞察力,想象力;有些画家的画气势宏伟,给人一种奋力向上的感觉,直冲云霄的意境;有的小桥流水,又是另一番境界。”辛传河道:“你是什么境界?”蓝云天笑道:“我说不出是什么境界,我只想把我看到的画出来,留作纪念。”

辛传河坐到一侧,拿起画夹翻着,说:“你要是到了齐白石,徐悲鸿的境界,就与世长存了。”蓝云天斜眼看着画,说:“在画界,很难达到这些大师的水平,何况,我们现在这个年代,没人赏识,就是天才,也只能抱憾终身。”

辛传河停在一幅画上说:“艺术是不朽的,你现在画的东西,正是时代的留影,说不定将来,这都是难得的佳作。”

冬志云道:“我在锦城广场见过有人卖画,一堆画半天就卖完了,你的画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辛传河道:“你晓不晓得,一幅名画值多少钱?一幅名画够你吃一辈子。”

蓝云天道:“你以为画那么好卖?两个人卖画,一个人半天就卖完了,另一个人却没人问。他说:‘我画了整整一天,一年都没卖掉。’旁人说:‘你要是画一年,也许一天就卖出去了。’可见艺术须精雕细琢。我随手乱画,一般是不给别人看的。”

冬志云道:“你就是天才。”

蓝云天道:“天才与常人不同,可遇不可求。有个画家去参加画展,一不小心滴了点墨在画上,重画来不及了,就随手勾了几笔,画展那天,许多人拍打那墨点,你说为啥?”

冬志云摇头道:“不晓得。”

蓝云天道:“上面有个苍蝇,都去驱赶,就是不动,仔细一看,是那墨点画成苍蝇,跟真的一样,换成常人,能想出来吗?”

辛传河笑道:“你这样的天才埋在农村,真是可惜。”蓝云天道:“其实,世界上好多成材的都经历过灾难和磨难,没亲身体会,就没有丰富的内涵。”

冬志云道:“什么寒不寒,我不懂,肚子饿了,又在水里泡了一阵,真有点饥寒了。把鱼拿到馆子加工算了,可惜没钱,加工费都付不起。”

蓝去天收起画夹,说:“我身上还有点钱,加工费差不多够了,你先拿去,我们一会儿就来。”

辛传河见冬志云去拿桌上的鱼,忙说:“这么多鱼吃不完,我拿几条去换点酒来。”

夕阳依山,霞光把暮云染上金边,桌上还剩小半盆鱼。蓝云天道:“时间不早,我先走了。”夹起画夹出去。冬志云道:“还有半瓶酒,把它喝光。”拿起瓶倒进碗里。喝了一大口,说:“这酒比上次的有劲。”辛传河道:“供销社主任和我很熟,他到里面去舀的。”见门外一人走过,忙喊:“队长,进来喝酒。”

队长申寿昌跨进来坐下,接过碗就喝,冬志云递来一双干净筷子,说:“才在河里弄的鱼,新鲜得很。”申寿昌拈起一块鱼肉放在嘴里吃了说:“一大早就开会,开到现在。”辛传河问道:“经常都在开会,说的啥名堂?”申寿昌道:“还不是说如何学大寨,说什么资本主义有抬头的趋势,讲什么改土造田一大堆。这几年学大寨,越学越穷,山都砍光了,烧柴都成问题。——唉,不说了。”端起碗又喝了一大口。

辛传河道:“他说他的,你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申寿昌道:“社员们都说要因地制宜,该种树的种树,退耕还林。”

辛传河道:“没错,砍掉树林种粮差得很,几年下来,土都没了。”

“谁说不是呢?你一提,他说就说你抵制农业学大寨。”申寿昌吞下酒说,“动不动就上纲上线,谁还敢说。”辛传河道:“回去按你的意思做,哪个知道?”

申寿昌道:“申季坡那个秦禹犨,真是个屁爬虫,他们队的人背地里都骂他。他管他们队也就算了,还要过问我们队的事,公社表扬他学大寨学得好。”

“他不是我们队的,他管不着。”辛传河抿了一口酒,把酒碗放在申寿昌跟前。申寿昌道:“公社指定他当大队支部书记,他就来指手划脚。”

辛传河道:“要是我,理他算输。”申寿昌道:“你是知青,他不敢把你怎样,我们就不能不服他管。”

冬志云嚥下嘴里的肉,擦擦额头的汗,说:“申队长,干脆选辛传河当队长,看他秦虾爬敢怎样?”

申寿昌拍桌叫道:“好啊,辛传河,你来当队长,我们都听你的。”

辛传河摆手道:“不要乱说,我连自己都管不好,哪能管一个队。”

“能呀!”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原来是申寿昌的女儿申宇苹进来,说:“你们还在喝,天都要黑了。”

申寿昌朝外看了一眼,说:“硬是不早了,走啊。”辛传河站起来,说:“太阳才落山,吃完了再走。”

申宇苹朝辛传河做个怪像,说:“只晓得喝,醉死了就不喝了。”

冬志云道:“我们修路放工早,你怎么还没走?”

申宇苹道:“管我呢。”

冬志云觉得有些飘飘然,扶着桌说:“今朝有酒朝醉,喝!”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干,拿瓶子对着口滴得底朝天。滴干了,递给申宇苹道:“帮我带着,万一酒力发作打烂了。”辛传河一把抓过来,说:“这是老冷的,我拿去还他。”

冬志云头重脚轻地出来,辛传河道:“你不能走就算了,到冷大爷那儿开个床铺。”冬志云道:“这算什么,过一会儿就好了。”一路同行至分岔路口,冬志云道:“我走近路。”便走上青?林山脊路。

走出一身汗,又觉口渴。过了观音庙,听牛铃叮当响,暮色中放牛娃赶着牛儿往回跑。冬志云童心大发,向狗娃喊道:“等一下,我骑一盘牛。”狗娃道:“牛认人,它不让你骑。”冬志云道:“我不信,来试试。”狗娃喝住牛,让它慢慢走。冬志云站到坡地高处,搂住牛颈就朝上爬,牛儿不让他骑,就躲闪,冬志云硬跨上去骑着。牛儿猛跑几步,突然一停,朝前一耸,把冬志云掀下地来,摔到路下斜坡上,那牛儿响着铃声一溜烟跑回去,狗娃也跟着跑。冬志云爬起来,觉得一身疼痛,只得一瘸一瘸的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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