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填表
接连一个多月的春耕春种，人们累得精疲力尽。这日放工归来，季万祥叫着知青：“”明天上街开会。“”
正好逢场，人们背着背篼，带着农副产品朝街上走。余企仁走到桥上，斜坐在边凳上靠着栏杆，扭头看着江水，享受河风吹拂。
“”余企仁！“”
听到人喊，余企仁回头看去，是一个平头青年，脸上红肿，不觉一愣。
那人道：“”不认识了？“”
余企仁哑然失笑，说：“”你怎么变成这样子？要不是听声音，我简真认不出来了。“”原来是辛传河，是同校三年级的学生。朝他脸上看了一下，“”你的脸怎么了？“”
辛传河道：“”我烧了几根漆树柴就肿了。“”
余企仁道：“”你听说过没有？我才来三天就得了漆病，他们说是“麻疯”，都吓跑了。你搽药没有？“”
辛传河道：“”我没管它，死了就算了。“”
余企仁道：“”我小时候常得漆痱子，也不管它，过几天就好了。“”
辛传河道：“”听说开知青会与招工有关。“”
余企仁道：“”开了会就知道，走，去看看。“”
小礼堂坐满了人。管知青的关干事是个瘦脸青年，蓝布中山服扣得整整齐齐，上衣兜别了支钢笔，梳得光溜溜的头发盖齐眉毛，就像女孩子的刘海，见人到齐，就拿起文件念。听那内容，是提倡知识青年树立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雄心壮志。接着，路书记讲话，鼓励大家把学校学到的知识与农村实际情况相结合，成为合格的无产阶级接班人，他说：“”我希望和大家共同学习。你们知青，就是种子，在我们广大农村发芽、开花、结果。“”
余企仁听得一阵悲凉，“”难道真要在这里过一辈子？从早到晚累一天，还挣不够口粮钱，今后怎么办？“”
众人议论声淹没了讲话，礼堂内一片嗡嗡声。路书记宣布：“”休息，待会儿领取表格。“”
领来表格，大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表格字样有：本人成份，家庭成份，社会关系，政治面貌等。余企仁见冬志云在那里发呆，走去问道：“”填好没有？把笔借来用一下。“”
冬志云道：“”我懒得填，我是黑五类，成份是”敌特“，只有“劳改”一辈子。“”
正巧被路书记听到，他说：“”你父亲是旧政府的工作人员，解放后又为新政府做事，就填个
’职员“吧。”“
丛义杰在旁说道：”“他填”敌特“是气话，那次工宣队到校，他和工宣队吵闹，被工宣队打了一耳光，说他爸在旧政府工作过，是潜伏在人民内部的敌特份子，他就赌气在家庭成份栏填;敌特”。“”
那边一群姑娘叽叽喳喳说笑着交卷，余企仁走到路书记跟前，把自己的表格放他前面的桌上。看别人的成份栏，大多填的是工人、城市贫民等，有些填的是小商小贩，还有个家庭成份填的是“”革命干部“”，忙看名字，原来是付松根。用眼在人群中找到付松根，他穿件半旧军服，戴顶军帽，看他那道貌岸然的样子，大有拒人千里之外的风度。
散会出来，满街是人，余企仁跟辛传河来到茶馆，店主冷大爷立即冲上两碗茶，余企仁给了自己的茶钱，慢慢品着。坐在侧边的邰兴文问：“”你们队有个小学，是吗？“”
余企仁道：“”就在我们大院内，有一个教室，一个老师教两个年级的课。“”
“”一个老师教两个年级，怎么教？“”
“”教室外两排是二年级，里面两排是一年级，共约三十个学生，教一年级时，二年级就做作业。“”
邰兴文笑道：“”哦，这么简单。“”
余企仁道：“”那老师是本大队人，早上和学生一起来，放学后和学生一起走，回去还要做家务事。“”
“”他中午回去吃饭？“”
“”不，自己煮。有两个教师专用房：一间住屋兼办公室，一间厨房。你问得这么细，莫非要去当老师？“”
“”不瞒你说，有这个可能呢。“”邰兴文笑着说。
“”你要是真能来，我也愿意做个学生，你晓得，我们一年初中都没读满，就遇文化革命，我真想。“”
“”抓贼！抓贼！别让他跑了。“”远处几个农民挤开人流朝这边追，一个知青模样的青年冲上石梯跑去，后面的农民追到这里却不知朝哪里追。有人劝道：“”算了，蚀钱免灾，以后小心点。“”那边中年汉子还在骂：“”我看那人是知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付松根走上几级台阶，高举双手朝下按了几下，说：“”农民兄弟们，大家安静点，我知道你们劳动辛苦，挣钱不容易，如果是我们知青干的，我帮你们查一查，让他们还你，怎么样？“”农民都说“”好！“”
常明亮大声说道：“”那几个是邻县的，早跑了，还到哪里去查？“”
付松根道：“”我们要以此为戒，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用实际行动报答党和**的教诲。“”
茶馆里知青纷纷骂道：“”狗屁虫，肉麻。“”还有人说：“”只晓得巴结领导。“”
坐在余企仁对面的蓝云天手指蘸些茶水在桌子画着，说：“”有次武斗，他叫我们冲，自己却躲在墙后，那些一年级的瓜娃子真冲上去，结果被丢翻几个，那边的冲过来，他跑比哪个都快。“”
余企仁觉得饿了，问辛传河：“”吃不吃点东西？“”辛传河起身说：“”走，到馆子去。“”
还在门外，就听到一个大嗓门说：“”他妈的，把老了骗到这里就不管了，帮别人干一天活还管吃个饱，这里累一天连饭钱都挣不够，你说活下去有什么意思？“”
辛传河道：“”梅德广又在说酒话。“”
馆子里乱轰轰满是人，梅德广敞开外衣，头发零乱，脸喝得通红；他对面坐着戴黄边眼镜的屈江，一碗酒递来递去。屈江劝道：“”别这么说，全国那么多知青，中央不会放着不管，迟早会有安排。“”抬头看到辛传河、余企仁，忙说：“”坐，喝酒。“”
辛传河接过酒碗来喝了一口，余企仁也抿≈iddot;了一下，把碗放在桌上，看桌上酒菜所剩无几，便要去买，屈江道：“”我们喝够了。“”
常明亮、迟更立、冬志云进来，眼光朝人多的地方扫。辛传河低声道：“”他们要“上班”了，我们走。“”
余企仁一时不明白，问：“什么”上班“？”“
梅德广道：”“你们还是一个队的？那几爷子成了”枪手“。“”
余企仁晃然大悟，”“哦”“了一声，起身出去，正与迟更立面对面，朝他点了点头，说：”“吃饭啊？”“他”“嗯”“了一声，朝卖牌的地方走去。
余企仁等几人走至茶馆路口，梅、屈二人折向西街，辛、余二人走上石梯，辛传河回头问道：”“回去有没有事？”“
余企仁摇头道：”“没什么事。”“
辛传道：”“到我那儿耍几天。”“
余企仁想：”“回去粮也没了，柴也没了，不如去混几天。”“便说：”“也好，到你那儿去换一下新鲜空气。——和你下在一起的那个呢？”“
“”他来了没多久就请假回去了，好像在他们老把子厂里干什么去了。”“
一路走至桥头，却见一个穿白背心的青年拿着钓杆，从桥下上来，提了一串鱼。那人看到辛、余二人，招呼道：”“这么早就回队？”“
余企仁见是修智富，因说：”“真是国防身体，我还觉得冷，你就穿背心了。”“
修智富道：”“我刚才还下河洗澡抓鱼呢。”‘
余企仁看着清澈的河水说：“”我也想下去洗个澡。“”说罢欲下去，辛传河道：“”女娃子来了。“”
几个女知青咭咭呱呱说笑着走来，内中一个穿桃红衣服扎短辫，白净脸面上含着笑意，她看着修智富的鱼，说：“”哟，钓了那么多，哪里钓的？“”
修智富朝下一指，说：“”那里好多鱼哦。——送给你。“”说完就把鱼递过去。
那姑娘摇头道：“”怎么好意思呢，你们留着吃吧。“”
修智富笑道：“”花馨君，我说给你就真的给你，待会儿我再去钓。“”辛传从修智富手里接过鱼，递给花馨君：“”别人好意给你，不要就是看不起人。“”
花馨君也不伸手接，说：“”我一个人懒得弄。“”她旁边一个穿半旧劳动布工作服扎刷把发的姑娘从辛传河手里一把抓下，向穿紫方格衣的姑娘说：“”白雪秀，到你那儿去弄。“”
白雪秀摆手道：“”游书红，你晓得我那儿不方便，你自己拿回去吃吧。“”
说笑一阵，花馨君道：“”我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