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草红花的坪地上,躺着连头发也浸饱了水的书生。
秋失月望着晕过去的他,心忖好在时间短,不然他肚子就会耸如山包,自己又得多费一番手脚。
“那水怎么会反涌上来?”她手托着腮,不明白地自语,“下面不会有什么犀牛神,一定有什么玄机。什么样的力量能使得下流的水又反涌上来,而且还能持续那么久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感叹那水神奇得令人匪夷所思,“怪,真是怪。”
“快跑!大水来了,小姐你快跑!”书生昏睡了一会,突然梦呓起来。
秋失月听了以为他醒了过来,一看才知道他是在说梦话,便嗤之以鼻:“书呆子,真是书呆子。自己的死活都管不了,却连做梦都还在替别人瞎操心。”
日落西山,暮鸟投林。大地很快就会被罩在黑幕之中,她欲一走了之,可书生还没有醒来。想起在危难之时他担心自己存亡的那份好心,一走了之似乎太不近人情,何况附近有豹吼狼嚎,扔下他跟没救他没什么区别。
她想着就近拾了干树枝生起篝火,用石子击打栖息在灌木丛中的成对竹鸡,烤吃以填饥腹。
夜幕完全笼罩了山川,柴火噼里啪啦地燃得很旺。火光在这片夜空中显得特别红亮。虽是春夏交接时节,但深山老林里温差大,晚上凉意袭人。书生在昏迷中冷得嗦嗦而抖。她将火生得更旺供他取暖,不时翻动他的躯体,以便烘烤湿衣。她起先不厌其烦地做着这一切,后来不知怎的竟为自己此刻的殷勤特奇怪:以往自己杀人不眨眼,今晚却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书生的冷暖费心劳神。
恍然中浑如有隔世之感!
师父告诫的话语陡然窜起敲击心尖:男人的甜言蜜语是没解方的毒药,女人听之则死;伪善面孔的后面是锋利的刀,斩断了女人所有的退路!
她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对火发了一阵呆自言自语:“自己美得让同类也垂涎欲滴,他却视而不见,毫不惊艳。他只是凡夫俗子,哪有圣人的定力?这必是矫揉造作!他自己危在旦夕,却担心别人被洪水卷走,此等行为,何尝不是沽名钓誉?这么肤浅的道理,自己竟然没有看破!幸好师父在冥冥之中梵音頻传,不然自己就钻进了他苦心经营的圈套。”
她说毕猛然站起,离开篝火向黑暗中走去。
“快跑,快跑啊!”书生突又叫起来,“跑啊跑啊!”
她听了心中一惊,停下忖道:他在昏迷之中也为自己着急,这怎么会是伪善呢?旋即却又自语,“师父饱经风霜,她的谆谆教导自是来自于她洞察人性之后的概括。”
她说罢起身复向前行。
树林中枝叶乱响,她以为是书生使诈,右掌护胸急回首。
夜空中,两点绿光不是奔她而是向地上的书生射去。
饿兽,一定是饥肠辘辘的饿兽——柴火燃得红彤彤,火舌乱舔,但是它一点也不怕。
“畜牲!”秋失月见此陡惊,身子飞回时一掌打出。
饿兽前足落地,阔嘴利齿立奔他咽喉而去。将触,她掌劲已到,击得它惨嚎一声仆地而眠。
客欲走而天降雨,人不留客天留客。
她望着黑越越的群山,闻着此起彼伏的饿号在夜空中凑响,无奈地回到篝火旁。
僵死的饿兽是一只斑豹,要是让它得逞,恐怕书生也填不满它那扁扁的肚子。
她拢了拢柴自语:“待天光大亮,管他醒与否,自己就与他分道扬镳。”
她不时添柴,火光才没有在黑暗中消失。睡意袭来,便在坪中来回踱步,实在不行,就拔剑出鞘,生龙活虎地舞一通。没了睡意,又去想那反涌上来的水、去揣度他心灵深处究竟是怎个样。东想西忖之际,突然想起了一句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将诗句念了一遍,,不觉有些哑然。不明白那诗句为什么会爬上脑神经。接着倍感烦恼,愁结满怀。不由扪心自问:今晚自己是怎么了?
她梳理头绪,慢慢明白个中原委了——她自认为书生是淳朴厚道之辈,但她又对其师的训条深信不疑。一时弄不清孰是孰非,便烦恼不已。
她被这扑朔迷离的事困扰了一晚上。
东方欲晓,凉意更浓。
就近的枯枝干叶被秋失月拾得一干二净,又不敢离他太远,没了柴,火便熄了。火炭的活力没坚持多久便散化成灰,被驱赶的冷气立刻反扑过来。
书生被冷气一侵,在微颤中悠悠醒转。迷迷糊糊地支身站起,扭头张望,见了秋失月,懵懵懂懂地问:“小姐,你没事?”问话之际猛然记起自己不是被洪水卷走了吗,怎么在此平平安安的?随又想起她凌空而起的一幕,暗忖自己一定是蒙她所救。想此忙口吐谢言,“多谢小姐救命之恩。”说着抱拳作拜。至此之后,便不再看她。
“熟睡如死,安稳十足。”秋失月望着他冷然,“你倒是享了一夜清福。”
他正不明白她何以出此言时,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一堆泛白的灰烬和一具豹尸,心中一凛明白了她的话。又感觉一身湿衣也全干了,知是她一夜功劳。忙抱拳弯身一揖,毕恭毕敬地谢道:“为了在下,竟然一夜操劳小姐,在下真不知何以为报。”
“小事一桩,不必言谢。”秋失月淡然,“昨天水患突生,你虽跌伏于地,却担心我为水厄。这些事权当回报。咱们萍水相逢,互报恩惠,各奔东西,了无牵挂,心安理得。”
书生见她言语坦然,自不再谢。想起她冲霄而起的一幕,不由钦佩:“在下读唐传奇,见书中有红线隐娘飞檐走壁之事,以为谬谈。昨日亲眼目睹小姐飞天身手,方信世上有侠女,人间有飞人之说。”
他衣服干了,飘逸灵动,衬得修长身材玉树临风;头发不再散披,让英容俏面一览无遗;闪亮的眼睛让他精神饱满,显得气宇轩昂,风度翩翩,一丁点酸气也捕捉不到。
说话之时双目注地,对她毫不窥视。
秋失月浅浅一笑:“这些小把戏只能强身健体,不能登堂入室。因为世上唯有读书高啊。”
她望着他那有如腼腆的模样,想起以往那些臭男人,不由对他倍感好奇。她自下山后,路途上时常会遇上男人,他们的眼睛就像被绳子连在了她的身上一样。她想起师父的话,那些男人就是有十条命也休想从她剑下逃生。
这书生却是个例外,这不得不让她好奇。暗忖难道是师父错了——男人并非个个都是好色之徒。但每想于此,她又深信那象神佛一样无所不能的师父不会说错话。可眼前这男人怎么解释呢?难道他见过比自己更美的女人,所以才会对自己不屑一顾。
“比自己更美的女人绝对没有!”她敢断定绝无出己右者,“那他为什么不看自己第二眼第三眼?”
她心中极是诧异。
女人真是怪啊——以往有男人看她三眼四眼,立被她视为色狼一剑杀之。这书生对她只瞅一眼后便不再复眼,这反让她心智大乱,狐疑不已,困惑惊异之中,有对他一探究竟的欲望。
书生听了她的话忙道:“什么唯有读书高,其实百无一用是书生才是一语中的。”
水潭邂逅,书生的古怪让古怪的秋失月心中满是矛盾。矛盾解不开,她很想发泄心中的怨气。迁怒于他,又好像没有理由。找不到借口,怨气积在心中,闭在心里又非常难受。正在她自怨自艾时,一只不知名的蚊虫却突然撞在她左眼上,她眼皮本能地一闭,这下弄巧成拙,把蚊虫卡进了眼睑内。
她眼中向来只容不得男人,与蚊虫无争,可它偏偏要害她。让她一下子甚是难受起来。眼皮一睁之下急眨,企图把它一下子挤出来,一下不行只有继续。可是越眨,蚊虫似乎越往里钻,难受更甚先时,最后让她睁也不是,闭也不是。急得伸手去揉,揉得几下,蚊虫不但没有出来,反弄得眼睛更疼了。她一气之下加劲,以为可以把它揉碎,出来就容便多了。可是越弄越是不行,她不由焦躁地跺脚,忍不住还痛哼了两声。
这个以往杀人不眨眼,天塌下来也不惊惧的女孩,不料却对一只小蚊虫无可奈何,就像能撼大树的猛象,无奈于钻进鼻子中的耗子一样。要是人为,那人已经在她剑下死了十七八次。她个性要强,哼了两声想起书生在一旁,怕被耻笑忙停住,可依然跺脚不已。
书生见她模样古里古怪,不由凑近道:“你怎么了?是不是眼中落进了灰尘。”
她不答,只是跺脚,已经不敢伸手去揉了。睁一下,非常难受,慌忙闭上;依然难受,又忙睁开,还是不舒服,又急闭上。一睁一闭,一闭一睁,就这样反复交替着,弄得泪水滚脸而下。要是没有书生在场,她真想哭出声来。
“我帮你吹吹。”书生说着上前伸出手。
“你不要上来!”他难受之中警惕之心更重,“呛”地一声拔出剑,歪着嘴大睁好眼冲他怒吼,“你敢上来,我就一剑杀了你!”凶态毕露。
究其因,是老毛病又犯了,怕他上前趁机占自己便宜揩自己油。
“你干嘛这样凶?”书生止步没好气地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把你眼中的灰尘给吹出来。以往我眼中钻进了灰尘,我妈我爸都是这样做的。”
“我的事不要你管!”她凶声恶气。
“狗咬吕洞宾。”书生生气地转身就走。休息了一晚上,跌处痊愈,行走依然不跛。边走边语,“不要我管,我还不想管,只是欠你人情太多。”想起昨天她将自己甩得半天爬不起,心中冷然:虽美得象仙女,但一凶起来气力大得象头牛。
秋失月归剑入鞘,用手捂着眼睛道:“你少在我面前耍贼心眼。”
渐渐地,书生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想来已经走远。
捂着,好像要舒服些,可一松手,依然异常难受。她立在那里,难受得嘤嘤而泣。泣着狠狠地道:“死蚊虫,臭蚊虫,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干嘛要这样害我哟。”哭归哭,骂归骂,可终就没有办法把它弄出来。哭骂之余,后悔没让书生帮忙,但此时他已去远,后悔也无用。明之无用,便强说硬话,“我的眼睛就算被卡瞎了,也不让他碰自己一下!”
有脚步声响由远而近,她立刻警惕起来,心想要是是为难自己的人,在眼睛不好的情况下,自己必会吃亏,到时必须出手就是绝招。
忖着止了哭声,睁着好眼向出声处细看,心中暗自庆幸——是书生折回来了。
揩净满面泪水,捂着眼,心咚咚地跳起来:他要是不计前嫌帮帮忙多好。
书生去而复返,果然不计前嫌:“你不要多疑,还是让我给你吹一吹吧。”
那痛苦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她虽希望他快些如此做,但却没有点头,可也没有摇头。
书生虽知道她已经默认,但还是不敢擅自向前,怕又吃哑巴亏,便又规劝:“你这么美丽漂亮,要是弄瞎了一只眼,可就成丑八怪了。”
他知道凡是女孩都爱美爱漂亮,便故意把事说得严重些。
她从没有受过如此折磨,不知其言是真是假,心中竟然有些害怕。心忖要真是如此,还不如让自己去死。她很想点一下头,但颈项好像是石头做的,怎么也弯不下来。身子也不移动,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竟矜持到如此地步。”书生心中道,“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洞悉了她的心态,便不担心再被她甩在地,于是果断地迈步上前,伸出双手将她上下眼皮挣开,看见一只被揉得扁扁的小蚊虫紧贴在她眼珠子上。虽小得只有芝麻籽的一半大,却让她吃够了苦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鬓边斜吹过去,将那可恶的蚊虫吹出沾在她鼻梁上。他见大功告成,方松开手告诉她:“好了,没事了。”
秋失月将眼皮眨了眨,不适感果然消失殆尽。高兴得想好好感谢他一番,可他已经走远了。看着他从容自如的步伐,坚挺的背影,口张了张没有叫出声来。望着他喃喃:“此人真的是坦荡君子?”言下之意还是没有完全相信。
她以为他会趁机摸摸自己的粉脸,擦擦自己的香肩,盯看自己的酥胸。
“要是他胆敢如此,就算他解救了自己的眼睛,我也要让他成为剑下亡魂!”这是在他动手时她的心里话。
他一点非分之想也没有,事做毕,话说完,瞅也不多瞅她一眼,扭身就走了。这不能不让憎恨男人的她,在内心里充满震惊。但这只是昙花一现,继而又狐疑起来:他这招也许是欲擒故纵!
欲擒故纵——她听师父说过,这招也是男人对付女孩的惯用伎俩,而且比“开门见山”、“直抒胸臆”更为有效。
“要不然他为什么不看自己两眼三眼四眼、五眼六眼而单单只看一眼?!”她想着心中豁然开朗,“好阴险的家伙,只看自己一眼,反而把我搅得心烦意乱!”过了一会又觉得自己这一想法值得怀疑,忖着自语,“他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试一试便有分晓。”
她说话之时,一个计划涌上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