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脸颊上传来丝丝凉意,很是舒服,我睁开眼睛,原来是一个侍女正在细细地帮我擦脸。见我醒来,喜道,“小姐,您醒了。”
我起身,斜靠在塌上,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敷在脸上清醒一下,颇为感激,说,“辛苦你了。”
这侍女年纪不大,脸上一红,眼中溢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说,“司空大人在这儿守了一夜,他才辛苦呢。”
依稀想起那日宇文邕对我的回护,心中微微有些动容,随口应道,“……是么?”
“是啊,要不是方才大冢宰大人叫他去送无尘道长和颜姑娘,他恐怕还在这儿守着小姐您呢。”小丫头一脸喜悦地回答。
随着最近的接触,我倒也开始觉得,这宇文邕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人。我刚想说什么,肚子却响了一声,这才觉得腹中空空的。
“小姐饿了吧?我这就去厨房传膳。小姐想吃点什么?”她殷勤问道,又说,“小姐过去最喜欢吃桂花砂糖糕了,奴婢去准备一些吧。”
“嗯,有劳了。……除了这个,我还想吃卤水鸭,醋溜鱼,腊肉豆腐,陈醋炒白菜……”听她那么一说,我更是觉得饿,一下子想到很多菜式,仿佛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一样。
“胃口这么好,看来已经没有大碍了。”门口传来由远及近地沉稳磁性的男声,宇文邕黝黑英挺的俊脸映入眼帘,唇边挂着一丝放下心来的笑容,口气却是淡淡的。
“那你是希望我胃口好呢,还是希望我继续生病?”跟他顶嘴,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微一挑眉,顽皮笑道,“我这种吃法,不会把你吃穷了吧?”
那小侍女见此情景,早已笑着退出房门。
宇文邕原本板着脸,此时也忍俊不禁,说,“还贫呢。要不是那块玉佩替你挡了一下,没伤到心脉,你还能这么中气十足么?”微扬唇角,讽刺道,“就属你跟那些乐师伤得重,看来精通音律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块玉佩……是谁送给我的?”忽然想起那块被震碎了玉佩,好像它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被我带在身边了。
“你忘了?”宇文邕剑眉一挑,“……成亲的时候,我送给你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奇怪,我们分明成了亲,却互相防备;原本是敌人,现在似乎又渐渐成了朋友。
念及于此,我不由又想起那个名叫桃花的女子,她跟香无尘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那么浓烈的爱恨,一定有段旁人无法得知的刻骨铭心的过往吧。而她口中的妙音仙子又是什么人呢?这名字我似乎曾在颜婉和香无尘的对话中听过一次……
“……不知那桃花是什么人,以后还会不会再来大闹大冢宰府。”我撇撇嘴角,自语般地说。
“那老道什么也没说,看样子倒像是情债。”宇文邕坐到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说道。
“这种事你最有经验了,还会看错?”我顿住一会,眨眨眼睛,故作狐疑地问。从他们俩当时的眼神来看,桃花是恨着他的,可那恨意也掩盖不了眼中分明的爱慕。
见我这副表情,宇文邕忍不住笑,唇角微扬,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人家老道也年轻过。”
我浅笑,歪着下巴挑眉道,“好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大人您这是以己度人,感同身受啊。”
宇文邕含笑瞥我一眼,没有答话。
烛火煌煌,映得满室一片温暖的橘色。镂花红木窗半开着一扇,一钩弯月悬在树梢,蝉声阵阵,伴着夜风,卷来丝丝舒适的凉意。
记忆中,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与宇文邕这样融洽地相处。以前每次见面,他都是冰冷的或者暴虐的,而我偏偏又有些倔强,彼此之间说不到三句话就会翻脸吵起来。
“……无尘和颜婉都走了,虽然只是暂时的,可也能清净一阵子了吧。”我深呼一口气,喃喃叹道。想必宇文邕并不知道香无尘有张妖艳年轻的脸,也不知道他背后有股神秘莫测的势力。而他未过门的妾侍颜婉,也是其中一员。
“你……怪我么?”他的声音有些飘忽,一双星眸有些闪烁地望向我,隐隐竟像是在期待什么。当日我主动抱他给颜婉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知道指的是什么。
“……我哪有资格怪你呢?再说,或许娶了她,对你来说是好事呢。”他这样一问,我反倒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怪他,说,“那日我偷偷潜到尘道人的住处,听到了一些我不该知道的话。……还记得颜婉给你的那碗莲子羹吗?那就是全府上下统统病倒,只有你一个人安然无恙的原因呢。”
宇文邕眼中隐约闪过一丝失落,只是看我,没有说话。
“那颜婉对你倒是真心的。……只是,恐怕她进门以后,整个烟云阁的女子都要遭殃了。”我撑着下巴看他,坐得太久有些累了,那侍女去传膳迟迟还不回来,我饿得发昏,掀开被子,打算出去催催她。
可是我毕竟躺了一天一夜,还受了伤,踏下去竟是软软的,脚下不由得一个趔趄……宇文邕飞快起身,伸手扶住我的肩膀,停住一瞬,手却忽然一松,还没站稳的我往前一倾,整个人栽到他怀里。
“……只是这样么?”他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呼出绒毛般的热气,“原来你在乎的,并不是我。”他的声线有些飘忽,像是责备,又像叹息。
这话听起来有些暧昧,我挣了挣,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却忽然揽住我的腰,将我牢牢地箍在怀里。
“我知道你只是想保全自己。可是身处风口浪尖,哪有那么多平静呢?齐国大将斛律光本是来和谈的,却被陈国大将吴明彻派人先请了去。若是陈齐两国联手,我大周就岌岌可危了。”宇文邕忽然抱住我,尖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语气中流露出一丝疲惫,“二人一同前来,恐怕此番不是议和,倒是示威了。……明日皇兄会在宫中设宴款待他们,你我都要出席。清锁,你逃不掉的,不如和我一起面对。”
宴会,又是宴会,我已经对这些事情厌倦透了。从地图上来看,陈与北齐是以长江为界,荆襄及其西面是北周的领土。也就是说,这个疆域大体上和三国时东吴前期差不多。虽然陈国只是那么一小块地方,可是南方一向富庶,实力也不可小觑。
此时正是陈国的太建三年,宣帝即位,经过文帝在位七年间不懈的努力,境内的大小军阀基本都被扫平,国势相对强盛了许多。从外部来说,齐国政局混乱,掌舵人宇文护不思进取。陈朝在这段时间内不但能够自保,还有多余的力量能够发动北伐。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鸿门宴么。”我不由也是一声叹息,轻声接口道。一时只是任他抱着,不再挣扎了。
“要真是鸿门宴,反倒给了他们出兵的理由。……进退两难啊。”他声音中的不甘多过惆怅。
此时的宇文邕,丰神俊朗,收敛锋芒,屈居人下,身上隐隐透着一抹壮志未酬的悲壮。
因为离得这样近,近得可以听到他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声……我能清晰感受到他此刻的无助与疲惫,以及那一抹深深的,从不轻易显现出来的寂寞。
而在我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藏着同样的无助,疲惫,与寂寞。
仿佛被一种莫名的相知相怜的情绪所牵动,我忽然觉得很累,不由得不再挣扎,只是顺从地把头靠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一瞬间他给我的温暖。仿佛憩息在浮萍上的蝴蝶,飞得久了,真的好累。霎那间,竟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他感受到我的变化,身子微微一颤,宽厚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背,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微风吹动烛火,晃动了地上互相依偎的两个人影。天边浮云涌动,时时掩盖住弯月原本就微弱的光辉。
夜风卷来的花香冲淡了房内金兽香炉所散发出的檀香味,满室清新的沁凉。
我们都累了。
或者,与其说这是个拥抱……
不如说是取暖吧。
二.
相比国外的形势,大冢宰宇文护更看重国内的权力,想必一旦打起仗来,他也还是会把枪头先对准国内。
所以那种吃力不讨好的对外场合,大冢宰宇文护是不感兴趣的。声称自己旧疾未愈,不肯进宫,只是临走前随意地吩咐我跟宇文邕一句,让我们配合皇上见机行事,不要丢了我们大周的脸面。
元氏吩咐侍女给我化了浓妆,临行前揽镜自照,镜中人皮肤晶莹剔透,眉如远山翠黛,唇色粉嫩嫣然,清纯中竟透着一丝妖艳……不禁感慨道,不愧是夫人的丫头,手段高超,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我到底是女人,哪有不爱美的,心中喜悦,忍不住眉花眼笑。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中,更显得眉目如画。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猛地推开。我闻声回过头,只见宇文邕背光站着,颀长的身影掩映在迷离的月色中,看见我,一时间竟愣住了,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一片夜色朦胧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想来是在门外的等得不耐烦,便自己进来催我了。
“我……可以走了。”我轻声说,看自己穿成这样,不由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失去记忆以来,我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隆重地打扮过。元氏给我选了一剑水粉色镶银线水袖锦衣,乳白色芙蓉暗纹轻纱裙,头上梳个侧髻,绾着一支凤凰镶钻金步摇,下面坠着小珍珠串成的斜片流苏。华贵又不失娇美。
“……哦。”宇文邕怔住片刻,应了一声,表情不似平时那般风流倜傥,看起来倒像有些尴尬,侧身闪到门旁,让我先行。
扶着我踏上车辇,他坐到我身边,转头看看我,却又不说什么,无声地转头望向窗外。
“如果……今晚你我一切顺利,你我就是生死之交。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我率先打破这场寂静。那晚经历过片刻的疲惫软弱过后,我仍是要为自己打算,按照心中规划好的轨迹一步一步走下去。
“……原来到了现在,你还是想要离开我。”宇文邕转过头来看我,面色一黯,眸子里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却又飞快恢复如常,俊脸上露出一个轻浮的表情,忽然抓起我的手,放到唇边,神色暧昧地说,“我还以为……经过那晚,你我之间已经不一样了。”
我侧头看着他,微微一怔。
“或者……那晚我没留下陪你过夜,你生我气么?”宇文邕轻吻我的手背,目光从我的角度看来轻佻而深邃,神色颇为浪荡,说,“今晚我就好好陪你,也让你姑父姑母看看,我们有多恩爱。”说着,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和怒意,俯身吻向我的脖颈。
我怔住片刻,顿时大怒,慌忙侧头躲过,双手用力将他推开,愤愤地瞪他一眼,转头望向窗外,再不说话。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当他眼中闪过受伤的神色,我竟觉得他对我是有一分真心的。如果没有后面那些轻佻的话,我或许会于心不忍,或许也会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真有什么不同了……
不由得暗自嘲讽自己,难道还真以为,这个隐忍多变,深沉莫测又风流倜傥的男人,对任何一个女子,会有什么真感情么?……更何况,是对我。我与他背景不同,立场不同,想要的和拥有的也完全不同。我是大冢宰府送给他的侍妾,他是暴虐善变的花心夫君,他不可能全心全意地信任我,就像我不可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女人对他来说根本就是玩物,那晚碰巧是他脆弱的时候,无论是那个女人在他眼前,他都会紧紧抱她的吧。
我跟他之间,一直都是在演戏。偶尔配合一下,却不小心把自己也给骗了。
车厢中一阵沉寂。只有车辙碾过的地面的声音,吱呀吱呀一声一声地响起。
“……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天际,“或许,我可以给你。”
我一愣,侧头看向宇文邕冷然英挺的侧脸。
他淡淡地看着前方,窗外透进来的微薄星光将他雕塑般的轮廓渲染得更加完美。
我却再心中暗叹一声,我想要自由,你能给么?
我什么都没有说。他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夜海般的漆黑眼眸深不见底,喜怒莫测。仿佛石子丢入暗涌的海面,无声地隐没。
“被江燕媚毒打的时候,我发现我失忆了。……我讨厌这个地方,也不想再留在你身边。”我微低了头,一字一顿地说。“一旦弄清楚我的身世,我希望你可以放我走。”
“说来就来,想走就走?看来你是真没把我放在眼里。”他的声音冰冷且不屑,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时候。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说话。
车辇轻轻摇晃着,有微醺凉薄的夜风透过窗帘涌进车里来。
“我本来以为,我们可以好好相处的。……做不了你的侍妾,或许我还可以做你的朋友。”良久,我的声音划破这片寂静,清澈而诚恳。是真的,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我都感激他给我那一瞬间的温暖。
黑暗中,他倏忽一怔。
“我不需要。”他冷冷回答,转头望向窗外,没有再说话。
一路无语。
车帘的缝隙中透进越来越明亮辉煌的光芒。
皇宫很快就要到了。星光映亮了灰色城墙上金黄色的琉璃瓦,闪耀得有些冷寂。
三.
北周的皇宫与大冢宰府比起来,并未相差许多。虽然比大冢宰府大了不少,也更加奢华,可是说到精巧细致,却又及不上了。不过到底住过几代帝王,还是宽广恢弘,鎏金碧瓦,气象非凡。
皇宫中礼仪甚多,据说为了安全起见,所有后宫之外的女眷前来,都要先到凤仪阁接受检查,然后才能面见皇帝。不过其实这种担心也是不无道理,女眷服饰繁杂,不但袍襟袖口都可以收藏暗器,金钗玉佩等饰物涂了毒也都可用来做杀人凶器。不过因为皇帝宇文毓本身没有多大实权,而来晋见的也都是皇亲国戚,大有来头,宫人们不敢得罪。所以凤仪阁的检查也只是走个形式,草草过场便罢了。
“哎,小心点,可别弄坏了我家主子的衣服。”一个脆生生的声轻声呵斥道。那个负责检查的宫女闻言吓了一跳,赶忙缩手赔不是,不敢再检查下去了。她的手很粗糙,指尖的倒刺碰到我身上的轻薄纱衣,发出轻微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