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已待了三天,这天我收拾屋子,收拾出一本木心的书,那是我上学时喜欢的一个作家。我坐在我家的青石台上读着那上面的文字。原来只是被他清丽的文字所吸引,里面所表达的情感其实是读不懂的,但现在是完全懂了:
我在越,君在吴,驰书邀我游西湖。
我还吴,君适越,遥隔三江共明月。
明月可望,佳人参差。
笑言何时,写我相思。
知君去扫严陵墓,祇把清尊酹黄土。’
笑言何时,写我相思。
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滴在书上,我这才发现我哭了。是心在哭,还是眼在哭?怎么自己没有知觉。
我在越,君在吴,我还吴,君适越。人生就这样生生地一再错过。
我看到奶奶蹒跚着从走廊过来,我突然觉得她是那么老了,有可能在哪天我不在家的某个时刻就会突然离我而去,这个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人都会这么残忍地离开我,想到此,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怕奶奶看到,一个人跑到门外面去,背倚在门口那棵大楸树上大口地喘着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
门外面是片开阔的空地,路面上铺着大青石,在这傍晚的暮色里泛着青灰的光,深绿的树叶也被调成了一种蓝调子。我仰头看着树冠,这棵树在我小时候似乎就是这样,好像一点变化也没有,多少年过去,树与石就这样对望不渝,相守成痴。麻雀们啾啾着在我家老屋的檐上成群的停留,然后一眨眼又忽地飞去。我小时候也是经常看着它们发呆,原来时光从来没有变过,变的,只是人心。
风吹过树梢,树叶子哗哗响,这世界还是静的。
叮咚叮咚的铃声。
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声音,熟悉又陌生。后来突然意识到那是我家屋檐上挂着的檐马的声音,久违了的声音。
檐马就是挂在屋角上的铃,用来辟邪的。风来的时候,会叮咚响,我小时候奶奶会根据它的响声判断风向。我很喜欢听那个声音,我奶奶经常说,檐马响,贵客来。
我继母来我家后,嫌它吵,就让我爸把里面塞了好多东西,之后它就再也不响了。十几年听不到了。流年如水,看过的风景还可以再显,可是转身离去的人,却再也不会回头。
似乎是觉得有人站在墙角,一定是新年放学了。
我怕他看到我,我倚着树转到背对着他的方向。
可是,我却听到了那个来自梦里的声音:
“心月。”
我想我一定是魔怔了,我一定是得什么病了。我闭上眼。想。他怎么也不会出现在我家。
“心月。”那个声音又传来。
是真的他的声音。
我猛然回身,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憔悴如我的邵铭允。
我浑身的血像是一下子凝固了。我呆神一样站着一动也不能动。
我想我一定是在梦里!
他怎么会来到我家!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还有刚才檐铃怎么突然会响!
这一定是个梦!
梦里的他,向我走过来。
“你还好吗?心月。”他走到我跟前。
反正是梦一场,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我想冲上前去抱住他,但是我不能那样,因为通常梦里头在最幸福的一刻来临时,梦会醒。
我要让这梦做好久,我要在梦里留住他。
我看着他,思念的苦一下子全涌上来,我心里求他别走,求他为我留下。
他看着我,伸手抚摸我的头发。
我感觉到了他的手,他的体温。
他的手又滑到我嘴边的时候,我咬住了他的手。
我只想证明一下这是梦还是真的。
“疼不疼?”
他一下子把我抱在怀里。
“很疼,这不是梦。”
这果然不是梦,这是真的。
我推开他,倒退了几步,看着他。
更要命的是,我闻到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暗香,那种刻骨铭心的味道。
我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他,是我最想念最亲密的人!
可是可是可是。
他却是她人夫他人父。
想至此,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痛和愤,我抬手就掴了他一掌。他不躲。抓住我的手。
“心月,你能不能听我解释。”他声音真诚怨忿。还有那个眼神,我们第一次相见时的那个幽深的眼神。我的心就那么一牵一牵地又开始疼了。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个伤口被划开的声音。
“你为什么又要出现,你还想怎么样?!”我低吼。
“这是上天的安排,我们服从吧。”
他探手要抱我。我真想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啊。可是,我不能,我不能那么贱啊,我不能啊。
“你这些天是怎么过的。这么憔悴。”他只说着自己的话。
“我不想再见到你。”我转手就走。他一下子拉住我的胳膊。
“你每一次消失都那么难找。可是我们都能相遇。这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他稳稳地说道。
“这话你好像早说过了。”我回身盯着他。
我使劲想甩开他的手,可是我挣脱不了。正拉扯着,这时候新年骑自行车拐进来,看到这一幕,他跳下来,把自行车一下扔到地上。
“姐!”他嘶吼着,像个小野马一样就冲过来了。
“是不是他欺负你?”
“是。”我坚定地说。
心年两眼冒火,上来就给他一拳。他一个趔趄险些倒地。
“你敢找上门来欺负我姐!你看我姐都成什么样了!我今天特么拍死你,看你也不像个好人!”心年回身满地找砖。
我根本一点也拉不住他,他力大的出奇,我没想到他会蛮成这样,他怎么一下子长大了,我应付不了了。
“你还不走!”我对着邵铭允大声喊。
这时候我奶奶出来,和我一起站在他前面护着他。
我继母和药房的人也闻声出来了。
“妈,你快把新年弄回去!”我哭着喊到。
我继母还有药房的人合力把新年往回托。新年一边往后使劲逑着地一边骂着:
“你他妈再敢靠近我姐,试试,看我怎么削死你!我姐上次生病我就想找你,你特么送上门来了!我警告你,哥儿们杭州市里头也有小弟,别觉得哥儿们好欺负!”我又想笑又想哭。这孩子的势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展壮大的,竟然蔓延到了百里之外的杭州城。
好几个人好容易把新年弄回去。门外面只剩下我奶奶和我还有他。
我奶奶看着我那么气噎动容的样子,她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样,心中早已明白,自己悄悄回去了。邵铭允一把拉住我的手,然后快速往外走。我甩不掉他的手。他把我塞到车里,然后一口气开出去。
“你别说话,好好坐着,听我说。”他久违了的命令似的口气。
我不说话。只是发呆。
“心月!”他又叫我。
我回过神来,装作淡然地说到:
“你说吧。”
他把车子停在路口一个开阔地。
我看到不足一百米处有一辆车子,车子旁边站着几个人,不停地向这边张望。
“那边是我公司的保镖还有助理。”邵铭允说到。
“噢,以前也没见过他们。”
“时事无常,我现在首先要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在保镖的注视下,我们端庄地坐着说话,他把整个事件进行了还原。
整个故事的一个重要人物浮出水面,这个人就是蔡希柄。一位风险投资家。
邵铭允还在美国念书的时候,参加了一个青年创投计划,以他的资质,得到一位投资人的垂青,这个人就是活跃在华人资本圈中的‘云汇融和’的老板蔡希柄。蔡先生对邵铭允有知遇之恩,所以邵铭允对他敬畏有加,不敢怠慢。
邵铭允毕业后,在蔡先生的扶持下,创办了一家投资公司叫邵仕股份,邵仕在邵铭允的精心耕耘下,经过几年稳健的发展,取得了不菲的业绩,公司从去年开始酝酿香港上市,云汇融和首当其冲要低成本增资入股邵仕,并美其名曰Pre-IPO,外面看起来这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在具体的上市规则中,蔡希柄与邵铭允两个人产生了巨大的分歧,邵铭允渐渐明白蔡先生的居心,他的目的并不是真正想扶持邵仕壮大邵仕,而是想通过这次上市,与投行、证监会联合起来做一次抢钱运动,实现短期巨额利益最大化,也就是传说中的土狼式运作。
邵铭允彻底读懂了蔡希柄,原来这六七年来,他一直是放养一只羊,这只羊今日已肥,刀俎待宰。更令他不能接受的是上市之前,云汇融和要对邵仕进行大量的过度包装营销,放出的第一大招就是炒作邵铭允与佳妮的绯闻,因为佳妮在国外的华人中也有一定的知名度,其主持的节目也是介于文化与综艺之间,两个人看上去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但是他忽略了邵铭允对于财富和成就的理解,他完全拒绝了蔡先生的这整套方案。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邵铭允都不能接受。而蔡希柄就联合其他几家PE创投机构对邵铭允进行打压,邵铭允深知这些机构的手段,他不想受制于他们,果断推迟上市日期。但是,蔡先生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就是那天,邵铭允见过赵以菱的父母,在回去的路上他就接到了蔡希柄助理王晨的电话:
“蔡先生有事找你,请尽快来一趟。”
“如果还是关于提前上市的事,我就不必去了,在这一点上,蔡先生也明白我的观点,我不想饮鸠止渴。”
“蔡先生他身体不适,想见你一下。”
“噢?在哪里?”
“雪松会所”
“好吧,马上过去。”
邵铭允接到电话就直接去了雪松会所,这是蔡先生居住和办公的地方,好多重大投资并购事件都是在这里酝酿的。雪松会所在市中心,是一家民国老宅改造成现代住宅的,但是规划并没有变,还是原来那种大宅大院的感觉。
邵铭允来到雪松会所后,蔡先生的助理早在门口等他。进去后直接被带到了一间非常私密性的小会客厅云厅,他进去,看见蔡先生正坐在一张软椅上眯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您身体怎么样?”邵铭允说到。
“铭允啊,来,坐。”蔡先生睁开眼,看也没看他,站起来去取咖啡。邵铭允忙走过去自己取了两杯,一杯放在蔡先生面前,一杯放在自己座位前面的茶几上。蔡先生个子不高,看上去稳健多智,看不出真正的年纪,双眼时不时闪过年轻人才有的一道精光,也并没有电话里说的身体不适。蔡先生也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对他发火。态度异常平和:
“王晨说您身体不适,要不要去医院?
“如果不是这么说,你一定不会来的。”
邵铭允有点意外,没想到蔡先生会把他骗过来。
“没事就好,我看您气色也不错,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邵铭允说着话站起来。
“等下。”蔡先生命令他。
邵铭允只好又坐在椅子上。
“我是看着你成长起来的,现在跟我聊聊天也不行了吗?”蔡先生说到。
“您是我的前辈和导师,我尊敬您。”
“嗯,我听懂这话的含义了。”
邵铭允不语。
“你跟佳妮怎么样?”
“我们已经分开了。”
“你们这一代人的毛病就是想的太多,我们年轻时候,是个女人就行。当然那会儿是个穷小子,时代也不一样了。”
“感情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不想别人插手。”
“看上去气质很高贵的女人,佳妮。”蔡先生说到。
“不求最贵,但求最好。”
“股东不希望他们领路人情场浪荡,品位低下。”
“以前的邵铭允情场浪荡,以后不会。而且品位这个东西仁者见人智者见智。”
“呵呵,你太天真了,我现在才发现你,你很自我,原来觉得你聪明灵活,其实我今天才彻底了解你,你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邵铭允低头想发个信息给他妈妈,但是他的信息怎么也发不出去。他以为是收机欠费或是出问题了。
“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告辞了,我的手机似乎出了问题。”
“你的手机没出问题,是你的脑子出了问题。所以这几天你暂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与外界联系,这里没有任何信号,等公司上市筹备完成,你才能离开。你家里和公司里我早打过电话了,说你在这里因为公司上市的事与投行和证监会的人交锋,不能回家,也不能回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