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先生将众人神情举止尽收眼底,明白已赢回主动,道:
“十年前,因汇聚三大宗师而轰动武林的‘丹霞道会’,相信阴兄当时定然在场,而道宗赤松道长‘本空无极’的无上剑技便在盛会上惊鸿一现,不知阴兄还记得么?”
厅内江湖人士又是一阵骚动,皆因“丹霞道会”实为武林近百年最具影响力的盛会,其时数以万计的江湖中人蜂拥至粤西丹霞山,只为瞻仰行踪渺如神龙一现的“宗门三圣”的绝世风采。尽管一晃十年过去,但当年佛道密三大宗师睥睨当世的武道修为与超凡入圣的智慧神采,已深驻每个人心中,传颂江湖百世敬仰。
月晓风也不例外曾听母亲提及过,遥想三大宗师神采,虽无限向往,却更多是无奈嗟叹,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
轩云卓乍听“纸上谈兵”之说,当即想到父亲碍于自身不便,为提升他的对战经验,经常以道宗法不传六耳的“剑谈秘技”开导他的情景,暗忖:“难道他想运用此法折服阴炫?”
阴炫思前想后,猜不透对手用意何在,只得附和道:“不错,在下当年确实在场,且感触极深,怀雪大师的圆融禅心、赤松道长的淡泊恬静与乌巴托上师的无上智慧,即便我圣门六道中人亦是人皆钦佩,不敢存丝毫不敬。”
易先生感慨极深,叹一口气,道:“不瞒列席诸位,本人虽潜心剑道多年,更曾自负小有成就,却自从亲眼目睹‘本空无极’无上剑技之后,竟涌起万念俱灰的念头,只因本人觉得无论多努力,此生修为的极至亦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如若本人记性无差,赤松道长与乌巴托上师对阵约莫半个时辰,仅使出三剑——穷极天地玄机阴阳至理——以本性虚空之心蕴化剑意无极之技的三式剑招,便与乌巴托上师千变万化的密宗大圆满时轮金刚手印战至和局,其后道长更道心无私,将三式剑招纵横体用的诀要一一详解细述,与乌巴托上师切磋论证,使在场武林人士无不受益匪浅!”
阴炫终悟出对手真实用意,原来是针对虚无飘渺的剑论来作文章,以空谈驳虚论,不正是所谓的“纸上谈兵”,便不甘示弱道:“试问,如此精彩的剑道诀要,你我好武之人如何能忘?只是剑诀言简意赅、字字珠玑的只言片语,虽蕴理至深极合大道玄妙,却远非修为浅薄之士所能参悟。若论修行之根本,这些玄奥诀要予人甚至有害无益,不知易先生以为然否?”
易先生暗赞阴炫武道禀赋之高,道:“阴兄所言极是,但这些深不可测的诀要,恰是本人与阴兄所玩游戏的关键!”
众人目光如炬望定席间二人,芜湖帮与鲲鹏帮虽雄踞皖南一方,但除少数位高权重之人真正经历过那场盛会,其余出道晚的帮众仅是闻其传说,是以唯恐错过任何相关的细节描述。北席诸座与楼上学子们哪曾听闻这等奇闻异事,人人目瞪口呆不知所从。
书阁满座肃然,分外静寂无声。
阴炫不缓不急道:“还未请教先生,游戏如何玩法?该不会又是虚言谬论的文字游戏吧?”他适时点出问题的症结所在,封死对手企图。
易先生道:“请稍候片刻,料想必不致阴兄失望便是。”他说完举步行至西南两席之间,拱手以礼,扬声道,“易某斗胆,不知哪位朋友肯借剑一用?”
鲲鹏帮所在的南席诸座不为所动,呈现划清界限的一片肃静,与其素有恩怨的西席芜湖帮众则应者踊跃。
“俏罗刹”纪芳云自帮众手中取过一柄精致佩剑,步履盈盈行至易先生身旁,双手捧剑递前,美目顾盼生辉,娇俏柔媚一笑,低语道:“照先生所言,借剑便是朋友。既是朋友,芳云想邀先生赏面来芜湖帮作客,不知意下如何?”
易先生微一欠身,接过鞘身古朴精致、银柄炫纹的佩剑,肃容回道:“他日有暇,定当拜访!”
纪芳云闻言一喜,美眸大有深意地与易先生对视一眼,也不多说转身返回席位。
阴炫见易先生意料之外的举动,暗忖:“莫非他想借论辩之名与我比剑不成?”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凛,体内阴寒气机果断交替变化,于数息之间循脉周天运转完毕,眼中寒芒大增,望定三尺距离外孑然一身的易先生,将对方置于己方全力一击的攻击范围内。
易先生顿生气机脉点被一线阴寒真气紧紧锁封的感应,心知阴炫见他借剑误会自己有斗剑之意,是以萌生抢夺先机之心,如此机心倒不失邪道中人切身利益始终首位的城府本性。
只闻一声闷若沉钟的佛号响起,慧空大师正面切步,踏入两人席位之间,双掌合十面朝易先生,肃容说道:“不论易居士借剑之举用意何在,贫僧必须重申,论道禅会旨在品心明性,切忌宣兵动武意气之争!”
阴炫凝视身前背向己方的慧空大师,清楚这番话明言对手实指自己。只因慧空大师方才稳步切入的位置,正是自身“寒魄真气”锁紧对手后,无暇旁顾的气脉玄关所在。更可怕的是,那一声饱含禅咒梵音的佛号,化作迫面而至的浑厚真气,令面窍气机壅堵不畅,逼得阴炫不得不运功抵制。
阴炫心中大骇,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禅道高僧的武道修为竟如斯精纯至深,难怪邪门六道修为绝顶高深如“圣母”、“邪帝”等级别的绝品高手,对名满天下的“大藏禅院”也要忌惮三分。
易先生顿首行礼道:“请大师放心,易某不会乱了分寸。”
慧空大师微微颌首,这才缓步走出二人之间。
易先生一手轻持剑柄,鞘身笔挺前伸,指向阴炫,微颜一笑道:“易某数十年如一日习剑若痴,对当年赤松道长的本空剑论视如珍宝,曾苦心实修求证,自问除修为级数远不及道长外,谈招论式则已深得其中三昧。今日本人姑且持三式‘本空剑招’为客,阴兄依我所述之理破招为主,你我无须锋刃相向,亦无须气劲相拼,仅凭鞘柄相击来印证本人所言。当然,如若阴炫兄尚有更胜一筹的破解之法,倒也不妨一试。”
因慧空大师挪步避去一旁,阴炫顿觉压力骤消,闻言当即解下佩剑,持柄挺鞘而立,应声道:“易先生此法,果真有趣之极,即是如此,请先生示之以详!”
月晓风有生以来首次见到两位上品武道高手以如此微妙方式比斗剑技,心中大喜过望,屏息静气眼都不眨一下盯视二人,渴望从中探求多一些武道玄奥,更乞求莫名灵觉能突如其来助他一臂之力。
轩云卓见易先生所用并非“剑谈”之技,不由兴趣大生,开始全神贯注臻入剑心空灵之境,体察二人之间的气势变化。自幼勤修剑道天资不凡的他,对那“本空无极”的破解之法,自然也充满了探究的好奇。
易先生神情坦然,沉臂抱剑并足而立,脑中浮现十年前“丹霞道会”上道宗掌教真人赤松道长淡定自若抱剑而立的仙风道骨,钦佩之心由衷而起,肃然道:“当年赤松道长与乌巴托上师论证武学,将己身的三式剑招分别称之为——‘攻而无为’、‘守而用空’与‘本空无极’。顾名思义,第一式为攻,第二式为守,第三式则是攻守兼备穷极天道至理的无上绝学,故而武林中人将三式剑招以此式之名统称为‘本空无极’。”
易先生说到此处稍顿了顿,抬臂凝劲,掌中鞘剑翘首微扬,似是蓄势待发,停在半空遥指阴炫,充满磁性的话音再次响起:“第一式——赤松道长云:身与意合,心与势合,神与气合;六合阴阳,性空明起;虚实相生,奇正不拘。虽攻之有心,却可无为而至,行云流水不着痕迹令人防不胜防,故称之为‘攻而无为’!”
“窃以为,此式讲求‘有心无为’四字,阴兄,你看好哩——”
易先生松肘垂腕,拖剑于地,目光低垂精芒内敛,有意无意游离于鞘剑之上,紧接着鞘尖擦地轻掠而起,配合脚下曲延踏行而上的稳健步法,不带丝毫内劲真气的鞘尖翩然而动,似循一线圆弧的轨迹有形而发,又似杂乱无规全无章法可言,或展、或挑、或抹、或刺、或绞、或劈、或扎……动作千变万化,姿势纵横捭阖,环环相扣生生不息的剑式翻腾出漫天剑影,于数息之间,直逼阴炫立身处席卷过去。
阴炫后脚微挪重心前移,握得掌中鞘剑一紧,心神贯一的他已将对手的气息变化,以及营造剑势的身形移动规律一一过滤,把控攻守局势于自我掌握之中。
他自二十岁出师,混迹邪门六道,经数十年励志苦熬,终于跻身“邪门九大高手”之列,凭的便是一身“阴识宗”绝学“寒魄真气”与妙绝精纯的剑道修为。然而,此刻的他却被对手这一式完全不依靠真气催生运化的剑招所震撼——他曾亲眼目睹“丹霞道会”赤松道长“攻而无为”的威力,那令他毕生难忘。一式大巧若拙无上玄妙的剑招,不仅令藏密宗师乌巴托退步而防,更致千百步外成千武林高手徒生避无可避的感念,齐齐后退。
此刻,易先生纯粹以剑式变化所营造出的威势竟也令他生出这般感念。他若以招还招施以迎击,自问无法在对手行云流水般的连绵剑势中寻得契机,那些剑式动静间似是而非的玄关破绽,实无异于预置陷阱,任何阻截都将触发千百般变化;他若踞步而守,又深感对手看似攻势如潮,但刃锋回转间的精妙衔接动作,脱胎于固有型架又不拘于运化形式,偏如天马行空、羚羊挂角般全无痕迹可得,不知其所攻谈何以守?
似乎,他当下除了凝聚引以为傲的十二分“寒魄真气”,一剑将全无准备的对手击个剑毁人亡之外,根本没有他法可以阻挡对手的攻势,但如此不守规则岂不等于认输,惹出更大的麻烦,因对手虽然身份不明却身手了得,再加上修为高深莫测的慧空大师,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见阴炫无奈后撤三步,避开己方的连环剑势,易先生顿收剑势,回复最初抱剑而立的姿势,不无遗憾道:“易某此式剑招,与赤松道长的‘攻而无为’实有天壤之别。只能说,本人凭藉连环精巧的剑式变化弥补气劲蕴化神意的缺陷,勉强附和‘攻而无为’诀要所述之‘有心无为’四字真意,但终究是花架子,若用到实处,根本受不起阴兄气劲并蓄的任何一击。”
阴炫见对手措词委婉,顾全己方颜面,也知趣说道:“在下很想知道,以招对招,先生此招又该如何破解?”阴炫话中的恳切之意倒是不假,缘因他的剑中智慧,于一时半刻间竟无法想出纯粹的破解招式,心中确有些急于知晓的迫切。
众席江湖人士几时听闻如此精辟绝妙的剑道诀要,初始人人如痴似醉囫囵吞枣强记于心,待易先生以精妙绝伦的剑招逼退邪门高手“素手”阴炫时,众人对此更是深信不疑。却浑然不知仅是诀要中“六合阴阳,性空明起”的八字境地,一般资质平庸之辈即便苦修一世光阴,怕也难窥堂奥。
月晓风尚属首次见识上乘剑技,着实有叹为观止之感。他天资聪慧,岂会不知寥寥数语剑决中举足轻重的关键,仔细琢磨易先生那一式“有心无为”的剑中真意,反思前后,始终在看似简单实则穷极武道至理的四字诀窍处,百思不得其解,不由空自惋叹,终于明白阴炫所说有害无益的道理确是如此。
轩云卓出身武道世家,出身道宗的父亲曾详述本空剑论,他明白玄而玄之的表象最是诱惑人心,自然不会沉迷其中枯耗心智。却在易先生入木三分的讲解与浑然天成的连环剑式中,一向自负的他自问也无法参透剑式破法,不自觉与期待中的众人一样,心神专注静候易先生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