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城回他爸那里的时候,家庭气氛相当诡异。他同父异母的小妹妹邵柔得做百日酒了,但是她的亲爹亲妈都不想办,嫌丢人。
邵丰益看到邵城回来,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怒意又爬上眉梢,“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一点声响都没有。”
你把我赶出家门,怪我喽?邵城啼笑皆非地想。“爸,你忘了你把我拖到黑名单了吗。我都有和我妈报平安的。”
“哼,别提你妈。”邵丰益气哼哼的,“问她你去哪,一个字都不跟我说。”
邵城却问,“好啦,您老人家别生气了。小心等下高血压又犯了。我的小妹妹呢?在哪里?让我见见。”
提到小女儿,邵丰益脸色更黑了,“在楼上呢,婴儿房,要看自己去看。”
邵城刚走上楼梯没几步,就听到他奶奶愉快的呼唤:“我孙孙回来啦?”
邵城抬头就看见奶奶的笑脸,对他招手,“快上来,到奶奶这来。别理你爸爸。居然还把你赶出去,真是了不起哦。哼。你就该跟奶奶说嘛,怎么能赌气跑掉呢?奶奶担心的晚上都睡不好。”
“奶奶。我给你寄的柿子饼吃了吗?”
“吃了,可甜。还是我乖孙最孝敬我,不像某个坏东西,阳奉阴违。”
邵丰益皱眉,但不好反驳老母,不满地咳嗽了几声。
奶奶抓着邵城的手,“可怜见的,黑了,还瘦了。苦了你了。”
邵城说:“我健康着呢。……我妹妹在哪呢,我想看看。”
奶奶不以为意的:“你这么急着看那个怪模怪样的小东西干嘛?没什么好看的。”
那是我当女儿养大的小姑娘啊!以前都没注意过她刚生出来的模样,我当然好奇。邵城心里想。“嗯,我毕竟是哥哥嘛。”
奶奶并不信他的话,她是了解自己这孙子的,小时候有人和他开玩笑问他要不要弟弟妹妹,他说爸妈敢生他就敢给他掐死了去。更何况,还是那个狐狸精生的玩意儿。但等看到邵城抱着小婴儿的架势,她便吃惊了,看得出来,邵城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小妹妹。还有,他抱孩子姿势怎么那么熟练?
不仅如此,小娃娃好像也很喜欢邵城,邵城抱着她做几个鬼脸,她就笑起来,还吐泡泡。
奶奶想了想,大概是这段时间邵城在外面经历了些事,人也成熟稳重起来,没以前那么乖戾了。“你们竟然挺投缘的。”她语气复杂地说,“唉,我以为你肯定不会喜欢她的。”
“这小家伙身上毕竟留着一半和我一样的血。”邵城说。
奶奶很是欣慰,觉得她的乖孙是真的长大了。兄友弟恭总是好事。
邵城抱了宝宝一会儿,又把她放回摇篮里,轻轻地摇。他也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邵柔的事,不管是陆斐然的事,还是公司的事,都很重要,那邵柔怎么办呢?他总不能让她再经历一遍被亲生母亲虐待折磨的事吧,可是假如这事没有发生,他也不能顺利把妹妹抢到自己身边抚养。也许……也许可以这样……
正想着,一声尖利的女声把邵城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邵城,你在对我女儿做什么!”
邵城被吓了一跳,回头就看到陈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她已经恢复了产前苗条的身材,漆黑的长发衬托得她纤柔眉眼的瓜子脸愈发苍白无血色,一双眼睛亮的病态,却不是看着摇篮,而是紧盯着邵城,像是抓住了邵城的一个把柄而激动得意。
邵丰益听了都皱眉,邵城做什么了?他亲眼看着呢,对他妹妹挺好的。陈姝生完孩子没多久就回去上班了,孩子也是保姆在带。虽然……虽然他也理解陈姝不想看到孩子的心情,她哭着问他这是不是她做的孽,她只希望把报应都报在自己身上。这样想想,邵丰益又对小妻子心生怜惜之情了。
奶奶站了出来,讥讽说:“没事鬼叫什么,好像我们欺负你女儿一样。你自己都不带女儿,整天跑出去抛头露面的,现在来装模作样了。”
陈姝咬了咬下嘴唇,眼睛便湿润了,“我也想好好照顾柔柔的。可这样公司怎么办呢?”
呵呵,说的好像公司缺了你不行似的。明明是你自己怕到了嘴的肥肉跑了。邵城想着,脸上却露出个理解的笑容,“没错,我们家又不是请不起保姆。奶奶,你那也是老一套的思想,该改改了,不是妇女也能顶起半边天吗?女人出去工作也不是错事。”
邵丰益听到陈姝的这话也觉得不太舒服,但也想起来了,“邵城,你闹够了就回公司上班。在外面玩了多久了,玩够了吗?该收收心了。”
陈姝脸色一变,垂眉顺眼,显得沉静温柔起来。
邵城却作噤声手势:“嘘……爸,轻点,柔柔刚睡着呢。我们出去说。不要吵醒她了。”
邵城带上门,轻声说:“爸,我才刚回来,您就和我说这个。我没有心理准备,您让我想想啊。”
“你……邵城!”
邵城可不管邵丰益是什么反应,扬长而去。
陈姝却面色稍霁。
邵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办了邵柔的百日酒之后,亲戚里的流言蜚语悉悉索索的,不少人发现邵城对他的小妹妹温柔,但没几个人相信邵城真安好心。——可见邵城这人平时究竟是多么恶名在外。
邵城哄着奶奶把妹妹抱去养了,上辈子奶奶对她是不管不问的,因为和陈姝吵架,长期独自住在农村乡下养老,所以也没发现邵柔身上的不对劲。就算他奶奶不喜欢这孩子还重男轻女,至少也不会虐待她。
安置好妹妹之后邵城便脚下抹油又跑了。
邵丰益气得要仰倒。
陈姝悄悄与他说:“我听说他在和饶家的那个小子一起捣鼓着开公司呢。”
邵丰益:“难怪!”
陈姝:“他也大了,这个年纪总是想自己闯一闯的。”
邵丰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臭小子,不跌的头破血流就不肯回头!真以为生意有那么好做!”
陈姝:“他是个顺毛乖的,你越压着他他越叛逆,倒不如让他自己到时候回头来找你。那时肯定也听你的话了。”
邵丰益点头,叹气。也只能如此了。
陈姝也心满意足,盘算着:不管邵城开的是什么公司,刚开始做必定脆弱,她现在在邵氏企业里握着大权,轻轻一捻,不就把邵城给捻死了。到时邵丰益也就知道邵城是个扶不起的废物了,她再努力生个儿子出来……
*
陆斐然已经两周没有见到邵城了,期末考马上就要到了。谢坤看他愁眉苦脸的,关心他:“你怎么这么没精神。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他和谢坤一起经历隐晦不可说的叶老师事件,不是一般的同学关系,有些不可以对别人的说的事对谢坤说却是没事的。
陆斐然把脸贴在课桌上,“唉……也没什么。”就是想看看刘哥,他怎么了?他在家里还好吗?他那样厉害,应该不会被欺负吧……他……他会不会不回来了?
“你好好复习啊!”谢坤劝说。
陆斐然嗯了一声,抬起头,握住笔,让自己集中精神在书山卷海之中,这样就可以分散心神,不去担心邵城的事情了。
期末考结束,放假三天,再回去参加补课。
这几天正好是赶集日,也到了这一年的花期,陆斐然陪着爷爷去摆摊卖花。
邵城远远地就看到陆斐然搬张小杌子坐路边,临时棚伞下面,正专心致志拿着本小册子背单词,脚边是几个大篮子,装满了花,阳光擦过伞边斜照下来,照在他的小腿上,皮肤像透明似的玉白。他看上去安静恬然,几步之外,是红尘喧阗,却扰不到他半分。行人路过,看花,又看看人。被看的人却全无自觉。
他走过去。
陆斐然瞧见一双半旧的棕色皮鞋和笔直的裤脚,听见熟悉的声音:“这么入迷,怕是你的花被人偷了去你都不会发现。”
陆斐然惊喜地猛抬头,跳起来,“哥!”
邵城的眸光深了一深,他看到陆斐然这般毫不掩饰的雀跃,真想一把把他搂进怀里。他捏了捏拳头,遏制自己不合理的欲念。
陆斐然兴冲冲把他拉到身边的棚伞下,“走进来点吧,太阳晒。”他给邵城又搬凳子又倒凉茶,还关心地问,“你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看着陆斐然这样亲切地围着自己团团转,颇有趣致,他挑了下眉,忍不住开玩笑说:“嗯,我被欺负惨了,来找我们的小陆给我出头。”
陆斐然笑的眯起眼睛。
邵城问:“你自己一个人在这看摊子吗?”多辛苦啊。
陆斐然说:“我陪我爷爷来的。”
——陆爷爷?
邵城愣了愣,心绪悄然掀起波澜。对了,他怎么能忘了这个?
他对这位性情刚烈的老人是有着深刻印象的,他也赡养了陆爷爷好多年。最后和陆爷爷一起送走了陆斐然。
他那时已不记得自己在棺材旁跪到双腿发麻失去知觉,似乎有人来劝他,声音像隔离在另个世界,听不清晰。直到笃笃的拐杖声引起他的注意。
邵城回过头,看到比以前还要苍老憔悴的陆爷爷,他浑浊的双目中盛满泪水,看到他,像是被一蓬火点燃,快速上前几步,用枯木般的紧紧揪住邵城的衣服,眼泪簌簌地流了满脸,嗓子里冒出啊啊咕咕的声音,支离破碎的,组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邵城哑声说:“……对不起。”
陆爷爷的手抖了更厉害了,邵城伸手扶住他。陆爷爷放开拐杖,跪在地上,弯下腰去,无声地哭泣起来,“求求你了。你让我带然然回去吧。你行行好吧。你行行好吧。然然都没了,你让他回家吧。”
邵城的手轻轻落在陆爷爷的肩膀上,摸到他嶙峋的骨头,瘦的不得了。“对不起……我送他回去。”
邵城怎么拒绝呢?陆爷爷比他可怜多了,中年丧子丧妻,晚年连唯一的孙子都先一步离开人世,一次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邵城护送陆斐然的灵棺回了他的故乡,烧成一盒灰,葬在了他的父母奶奶旁边。陆斐然死后,陆爷爷得了老年痴呆,记忆力时好时坏的,有时还会忘了陆斐然已经死了的事,吃饭时偷偷藏一把糖说要等他乖孙从幼儿园回来好甜甜嘴,有时又会清醒过来,被邵城扶着去给陆斐然扫墓,坐在墓前含着泪说话:“然然,爷爷也老了,说不定哪天就不能来看你了。”
没几年,陆爷爷过世了,躺进早就买好的陆奶奶隔壁的墓地里。
邵城身体也慢慢不好起来,他找律师写遗嘱,律师问他葬礼要怎么办。
邵城忽的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年轻气盛的时候曾紧扣着陆斐然的手把他逼到角落,双目赤红、咄咄逼人地说:“你逃不掉的!陆斐然,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骨灰带进我的坟墓里!”
邵城阖上眼,陆斐然因盛怒倔强而昳丽照人的脸庞便浮现在眼前了似的,把他的生命也照亮了须臾。他的眼神平静从容,对律师说:“葬礼就不必了。我想咨询一下遗体捐献的相关事宜……我可以捐献吗?虽然我都这么老了,身上还有可以用的器官吗?”
律师愣了愣,微愕地望着他,“也……也不是不可以。您要遗体捐赠?部分?”
邵城摇头:“全部,如果还能用来救人的器官就用来救人吧,不行的捐给医学教育机构吧。这样的话,不必开追悼会,不设灵堂,不要花圈,坟墓当然也不用了。算是我最后做点好事吧。”
邵柔不知道这事,时常来看他,希望他的身体早点好起来。邵城大抵意识到自己快走了,最后一次特地再次叮嘱邵柔:“你陆叔叔对你那样好,你可不能忘了陆叔叔。”
邵柔说:“我怎么会忘了陆叔叔呢?”
邵城说:“对,以后你也要时常去给陆叔叔扫墓,不然谁给他扫墓啊。”
邵柔有点奇怪:“等你身体好起来,我们一起去。”
邵城嗯了一声,没再回答。等自己走了,谁来精心照顾陆斐然的墓地呢,陆家已经没有后人了。他想到陆斐然的坟墓旁会杂草丛生,陆斐然的墓碑会在日晒雨淋之中变得模糊,便心疼难受。
邵城某天记起曾读过一首诗,年少时并无太多触动,而今却像刀刀刻在血和骨中:
……
他曾经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
我以为爱可以不朽:我错了。
不再需要星星,把每一颗都摘掉,
把月亮包起,拆除太阳,
倾泻大海,扫除森林;
因为什么也不会,再有意味。
“哥。”陆斐然喊他,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啊?”
邵城从回忆中醒过来,又似乎没有,再定睛一看,那个憔悴枯萎的青年的身影犹如手捞水中月,晃然一碎,再看,已变作朝气蓬勃的少年。
可邵城原本热切悸动的心情已被浇的冰冷。
别太得意忘形了,邵城。邵城对自己说。
“没什么。”邵城回答他,只是态度又变得冷淡疏离。
陆斐然茫然懵怔,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又突然变回冰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