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疼成这个样子?那可不太妙啊。”
程昴右腿上的外伤大多数都已经好了,只留下了或浅或深的疤痕,只是断骨的位置有一道青紫凝在皮肉深处,就算是郎中下手的力道有分寸,可只要稍稍触碰就会钻心的疼。
方才郎中只是验看时轻轻按了一下,程昴就已经疼得冷汗直流打湿了贴身的一层衣,可还是牙关紧咬着不肯再发出痛响。
若是月儿再听到,她肯定又会心疼。
“你受伤时,可有受到什么重击?”
郎中刚才在脉象上就察觉到了程昴气血的亏损,看他面色还好,所以才没有下定论。
如今,看这道青紫的瘀血深入筋骨,便有了定夺。
“我是从半山腰摔下来,才摔断了腿。”
“多高的山?”
“岚峰山。”
“嚯…那你可真是命大了。”老郎中放下程昴挽着的裤边,直起腰左右打量了一下程昴,捏了捏程昴的胳膊,还在笑着打趣,“你长得就算是结实,可是从岚峰山那么高的地儿摔下来,那可真的是老天不让你死了。”
“估计能把你救活,师兄已经用了毕生所学了,可你摔下来时伤了脾脏,全凭鹿活草一口气儿吊着你才没死,师兄虽然把骨头接对了位置,但是筋络已经断的彻彻底底,这是神仙也救不了的。”
老郎中一辈子见过太多的伤病,可是看看程昴那么年轻,还是叹了口气。
“唉,你今年几岁啊。”
“……十七。”
“可惜了……别想太多了,回去好好养着吧,等骨头彻底长好了,应该就不用拄拐了,顶多走路会陂一点。”
程昴从床上坐起来,薄唇怅然地微张,整个身形被颓废的气场笼罩着。
如今,终于有了定数了。
其实程昴怎么可能没猜疑过,以为这只是乡野老郎中医术不佳,他只要再休息一段时日就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所以他一直都不想再来就医,这样好歹还能骗骗自己。
如今,连骗都没有必要了。
“我以后,还能骑马吗?”程昴缓缓抬起头,眼里毫无光芒,像极了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我答应她了,以后要带她去骑马。”
程昴感觉自己的声音干涩无力得很,甚至有些陌生。
这样的我,未来还能保护你吗?
老郎中怜悯地拍拍程昴的肩膀,浮生不过虚妄,行医大半辈子,这些事老郎中都看的很透,大多数人听到自己的命数之后都是颓丧的样子,哭天抢地的有,疯癫哀嚎的也有,很少有人会第一反应想起陪着他们来这里的那个人,还这么的冷静。
何况,你还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未来的日子还那么长,却有了这样一层沉重而无形的桎梏。
“你能别告诉她吗?”程昴低下头理了理长袍上的褶皱,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恢复平稳。
“行,我不告诉她,刚才我给你把脉,那姑娘站在你后边紧张得直跟自己较劲儿,你好好安慰安慰她。”
“多谢。”程昴微微颔首致谢,勉强着站了起来。
“老头子我再跟你多说一句,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别想太多,人呐,都是老了才知道后悔。”
老者依然突然又笑了,
“师兄就是饶不了自己才跑到那深山里去的,那两棵鹿活草啊,本来是拿来救小翠兰的,要是当年师兄对自己的医术有点自信给小翠兰及时用了这药的话,你可就吃不到这鹿活草了,我师兄也不至于一大把年纪还在山里一个人成仙喽。”
黄杨木隔门缓缓打开,果然,月儿正坐立不安地在门口打着转,眼里盈满了大颗的泪水急的小脸通红。
程昴笑着摸摸月儿红的发烫的脸,“没事,会好的。”
“我给你开几副药,每天让他按时辰喝,再给他多做点好吃的补补,就没事咯。”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月亮已经爬到了高高的天际,老郎中站在门口目送着两个人拿着药高高兴兴地走了,老郎中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几丝笑纹,岁月带给他的除了一手精湛的医术,还有这一双看透世间百态的眼睛,见过的人太多,所以什么样的人,或事,都安之若素,一笑泯然随风置之,但是遇见这相扶相依的眷侣,还是会让他欣慰地笑出来。
待阙鸳鸯情似海,白头也,镇相守。
百十里外的皇宫,也有一个人,站在萧索的北风中,从雕梁画栋的高阁之上俯瞰着这江山最繁华富丽的一隅,俊俏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表情,一身明黄色的长袍却显的更加阴冷。
身后的小太监抱着黑裘披风迟疑着上前,生怕扰了主子的思绪。
“皇上,该歇了。”
皇帝的身形并没有动,缓缓呼出一口气,在空气中凝成了一片白雾。
“嗯。”皇帝脑海里又匆匆梳理了一遍今日处理的朝政,这才转过身来。
“摄政王可有什么动静?”
“回皇上的话,摄政王他……”小太监在脑海里翻腾着寻找所有能不惹怒皇帝的词语,可还是词穷了。
“但说无妨。”
“他说……您就是个捡回来的野种,要不是他,您……您……母妃还在和侍卫厮混呢……儿子随娘……您也……和……和……”
“他记性倒是不错啊。”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散漫的慵懒,和慑人的森冷。
“让可汗派人看好了他,有什么动静就告诉我。”
沿着玉白色的石阶缓缓走下这楼阁,皇帝的怒气也硬是被自己压制了下去,回到寝宫的路上,依然波澜不惊地问着一些亟待解决的琐事。
“礼部侍郎他清点完国库了?”
“回皇上的话,清点完了,该吐回来的银子,张大人也都归账了。”
“那就好,明天随便找个理由,赐他家人宗族一个全尸。”
一听到这个词,小太监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可皇帝还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镶着白玉纹饰的黑金密绒官靴踏在厚厚的雪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对了,程昴真的和那个小丫鬟私奔了?”
“回皇上的话,他们二人去了沧州,今天探子回报说是他们置办了一概家用,估计是要安定下来过日子了。”
“他倒是会偷闲啊。”
皇帝嘴角扬起的弧度满是不屑,也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羡慕。
想起他和程昴的那个约定,罢了,他既然非要用自己的前程换他家人的性命,就由着他好了。
倒是他身边那个丫鬟,十六岁就能管事敢杀人,倒是值得好好留意呢。
皇帝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很小的时候了,那个孩子抢走了他的木偶还叫他没人要的野孩子,还说母妃和别人勾结,还说满皇宫都不会有人和他玩。
然后,十岁的皇子,如今的新帝,把那孩子的脸狠狠地按在石井粗糙的井沿上,一下一下地撞着,直到血肉模糊,直到四五个宫人一齐上手才算把像小豹子一样愤怒的他从井边拖走。
从那以后,小皇帝便知道了,对一个人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东西。
只要命被攥住了,人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刀俎上的鱼肉。
到了寝宫门口,皇帝刚好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小太监上前为皇帝掸去了龙袍上的残雪,大着胆子又请示了一句。
“皇上,柳云笙君为您的十八岁贺辰画了一卷山水图,您是否要看看。”
这个名字,让皇帝整个人都怔住了,差点绊倒在门槛前。
小太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连忙上前去扶,被皇帝一把挥开倒退着踉跄了好远。
“让他在长生阁里给我老实待着!”
皇帝意料之中的大怒,拂袖大步迈进宫门,把小太监留在了冰天雪地的寝殿门外。
小太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等到值夜的太监来了,便回去了。
对于小太监而言,这只不过是又过了伺候主子的一天。
可床榻上躺着的人,却因为他的一句话再也无法入睡。
“掌灯。”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寝殿,皇帝又翻了许久的身,还是没有睡着,最后索性直接坐起暴躁地一把拉开了床帐。
宫女端着奶茶点心在床侧跪下,听候着吩咐。
“走开!”
被皇帝一脸阴戾地吼了一句,宫女也没什么情绪,宠辱不惊地起身行礼退下。
你们……是一群死人吗……
这世间的角色,只能选一种,十八岁天真顽劣的少年,还是执掌天下大权满腹心机权术的君王。
他从出生开始,就没得选。
你的命,也在我手里。
只要命被攥住了,人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刀俎上的鱼肉。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