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狠心(1 / 1)

在秦王临抵咸阳时, 所有谣言不攻自破。

关中父老在道上叩拜,文武百官出城恭迎。

扶苏与母亲在人群前端, 都带着忐忑与不安。

而远方的秦王车驾渐渐清晰,秦王面带稍显苍白, 但正坐于六驾乘舆之中,背脊挺立, 威严霸道,无半点重伤之势。

见此情景,楚姬微微颤抖,扶苏则心情越加沉重。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秦王临朝,他身边跟随伺候的亲信重新接手宫廷管理, 将该杀的人, 该抓的人, 一个不少地收拾掉。

然后, 他大大方方地回到咸阳宫中,立时便有心腹前来, 太后病情越发严重, 想见大王最后一面, 太医令前去查看, 也认同了这个事实。

秦王便去见了病重的华阳太后。

他遣退了婢女宫宦,仅仅有楚姬牵着扶苏的手, 同去太后宫中, 恭敬伺候。

看着那位奄奄一息的老妇人, 秦王唇角轻抿,淡然道:“太后大可放心而去,看在先王颜面,寡人将以天子六驾葬之,为秦人所敬。”

“死后再是尊荣,又于死者何甘?”华阳太后精神虽然不济,但神智尚且清醒,她转头看着这位已已从稚子长为帝王的青年,略有怀念地道,“老身也好,赵姬也罢,无论做了何事,政儿总是怒而不伤,怨而不哀,如此心冷,又让人如何爱重你呢?”

弟弟的背叛,母亲的背叛,如今还有祖母妻氏的背叛,都不能让他有一点更改。

秦王尚未说话,严江已冷淡道:“亡六国者六国也,叛人者叛人也,此皆因私利而害国,因由已起,太后的辩解,未免可笑了些。”

最烦这种受害者有罪论了,明明是先撩者贱,秦王get不到自己的惨,是因为他的就没期待过你们这些sb靠谱好吧?

见严子开口,太后先是看了一眼秦王,这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带着一点快慰笑意:“王上倒是用心,连恣意如严子,亦能拿下,倒是出乎老身意料。”

秦王神色平静,淡然道:“太后倒是明鉴,但您还是保重身体,好看着寡人如何拿下这六国。”

华阳太后目光终于有了一些改变,却终是避开了秦王目光,凝视着梁柱之上,轻叹息道:“还是不了。”

故国倾塌,又岂是常人能忍是苦。

她缓缓闭上眼眸,轻轻哼起一首楚歌,曲终人尽,再无声息。

按理,秦王应上前一拜,送别祖母。

但秦王仅仅是静立数息,便转身欲走。

楚姬颤抖数息,终是没有忍住,向着旁边的烛台按去。

扶苏从一进门就观注着母亲,见状,猛然拉住母亲手臂,没让她按下去,楚姬一愣,转头看着扶苏。

扶苏用力摇头,示意不可以。

楚姬心痛欲裂,看着秦王已经要出房门,几乎不能自抑,本能地的想要再按,却又在扶苏祈求的目光下无法下手,就在这时,秦王冷漠的目光已经瞥来,看得楚姬几乎软倒在地。

“大王……”那娇柔如花的女子恳求道,“天下大半,您已经都有了,都有了啊……”

她有故国,有父母兄弟,哪怕远嫁秦国,也不能轻易舍弃了去。

秦王眸色淡淡,只是缓缓走来,在他嘲弄的眼神里,轻轻转动了那机恬。

下一秒,周围猛然传来一声弹簧的震动声响,但,也仅仅只是声响。

楚姬的神色瞬间煞白:“怎、怎会?”

这是楚墨亲自制作的弩机,一共四座,藏于妆台衣匣之中,只要在门边便逃不过利箭穿心。

“楚墨入秦时,已被尉缭所觉察,”严江淡然道,“再者,机关越是精巧,就越易破坏。”

相里云早就化成太医令的随丛几次来观察修改了,至于陛下,更是亲自在房梁在听了他们的大计——什么仿照昔时楚王故去、吴起为箭所杀之事,去随侍以降秦王戒心,陨太后以动其心神,再以由楚姬开动弩机,拿下王命。

华阳太后更是说了,刺王之事,在咸阳这等严卫之地、计划越简单越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春秋以来,王命亦如蝼蚁,横死者不知凡几,若是纠结越是瞻前顾后,若无达成之机。

陛下回来还对严江吐槽道:若不是这位祖母这么专心是为了对付自己,他真想赞一句女中豪杰。

“来人,”秦王平静道,“禁入寝殿,听侯处置。”

“父王……”扶苏祈求道,“母亲一时糊涂,您饶了她吧。”

“不,王上,扶苏不知此事……”楚姬也立刻抓住他衣袖祈求道,“太后临行之前,曾带走二三子,我知其在何处。”

一时间,母子两争先恐后地将罪名往自己身上揽,反而显得一边的秦王如反派一般冷漠无情。

“寡人亦知!”

秦王只觉得心中烦闷,一刻也不想多呆,甩袖便退开。

他大步走出宫廷,甚至没上步辇。

周围跟上的侍者被他冷眼赶走,只有严江跟在他身边,默默陪伴,没有劝慰半句。

直到有两只树下乘凉大老虎看到他路过,愉悦地奔跑过来时,严江才拉着秦王坐到一边的大树下,一边撸着老虎一边劝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人性本就试不起。”

这不没事找事么,当华阳太后的面揭穿最后刺秦之计,绝对能让她无法的瞑目,但秦王就想试试老婆会不会背叛,一定要把伤口撕开看。

秦王政愤怒道:“你便不会。”

严江勾了勾他手指,熟练地平息陛下怒气。

秦王沉默数息,他的声音仿佛被冰冻过:“如此大恶,寡人竟不能问罪于她。”

严江也有点心疼了,抛弃花一就去抱了大王,轻轻蹭了脖颈以示安慰。

没办法,语言安慰太苍白了。

别说华阳太后这种比较干净的暗杀了,他生母赵姬与嫪毐的明杀被平定后,天下人一样用挂墙死谏的办法劝他原谅母亲!

他从来都是给别人机会,但回报是什么?

母欲杀子,弟欲杀兄,放了韩国旧贵便有新郑叛乱,救燕国于危难回报却是荆轲刺秦,放昌平君就有了刺秦于河,待回咸阳,又是祖欲杀孙,妻欲杀夫!

秦王虽然不觉得自己惨,但说真的,一般人遇到他遇到的事情,早就黑化了,他却还这么一如往常地铁,也是铁的严江就很心疼了。

但话说回来,六国不反抗,也是不可能的。

你都把人家按地上强j了,还不让人叫两声,也没这个理不是?

过了一会,秦王才默默按住他手,低声道:“非如此。”

“嗯。”严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不知道的问题用嗯一般都可以敷衍过去。

秦王政声音不辩喜怒,只是平静道:“非是心冷,然为王者,喜怒不形于色,方为王道。”

“吾知王矣。”严江低声道。

不是不哀,不是不伤,只是这人啊,他生来就是这般,宁可独自舐舔伤口,也不露一丝虚弱,永远霸道强势,所有打不倒他的人,都只会成为他的铺路枯骨。

但他不可能,也不会去感激那些败亡者,更不会去感激苦难磨砺,他相信的,只有自己。

“阿江,你可会背叛寡人?”秦王扣住他手,突然道。

“这一点不像你会问的话啊,”严江没法确定,漫不经心地道,“看你表现啦。”

秦王沉默许久,突然起身。

严江一个不查,被拖了起来,急忙松手,却被咚在老虎背上,啃咬数息,方才罢休。

起身时,秦王那一丝丝的阴沉似已经不在,眉目之间,整人又是更盛从前的阴鸷霸道。

然后他霸气道:“严江者,亦大恶也。”

关我什么事?

严江一愣,狐疑道:“这与我何干??”

秦王政却不给解释,转移开话题:“阿江,你说如何处置楚姬人等?”

“你问我干什么?”严江一呆,然后怒道,“那是你的后宫。”

“不错,”秦王政淡然道,“尽是华阳太后之人,有此大乱,她等定不能留。”

这倒是,自古篡位者,皆不能留下性命,只是几子尚幼,若去母留子,一个不好,父子就成仇寇,扶苏毕竟还小,他眼看父母皆平安,肯定希望能留下母亲性命。

严江闭唇不语,这事与他无关,沾上只有麻烦。

但这事并没有让他们纠结太久。

……

傍晚时,传来消息,楚姬自尽了。

她用自己最后的勇气,效仿磨笄夫人,以簪刺喉,以谏帝王,留书以说家国不得两全,方行了磨笄之事,万望王上看在她多年打理后宫之事,莫要牵连他人。

磨笄夫人是代国的王后、赵国公主,赵灭代国后,她对天悲泣:以弟慢夫,非义也;以夫怨弟,非仁也。后自尽。

国之大义与家之仁爱中两不可得,公主自尽而死。

这也算是另外一种死谏。

秦王去看了她的尸体,沉默不语多时,让人悄悄葬了楚姬。

后招来侍者,起命史官不得将此后宫之事记载,另外,删除所有与昌平君、昌文君相关之书载,不得再提此事,敢极议者,斩!

扶苏愕然抬头,他哭红的眼睛几乎是倔强地嘶吼道:“父王!儿不要!”

父王这是要抹除所有母亲的痕迹。

秦王冷淡地瞥他一眼,无情地离去。

“父王!”扶苏就要去拉住他,被严江一把抱住。

“扶苏,他是在保护你!”严江低声道,“不去除此事,你和弟弟们必被上下非议。”

纸包不住火,扶苏还太小,不摆出这等姿态,他就永远会背上叛逆之子的污名。

“先生,我不怕那些!”扶苏嘶声道,“我只要母亲有她的身份。”

母亲再错,也自尽偿命了啊!

他怎么能让母亲以无名之辈而葬,死后无人祭祀,就这样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父王!你太狠心了!”扶苏对着他的背影大喊道。

秦王背影渐远,并未有一丝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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