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阴历十月初一,寒衣节。
这是此一年当中三大鬼节里的最后一个,天转森凉,幽冥与阳间一样,亡魂也需要孝子、孝悌烧下寒衣,趋避风寒。
当夜的天极是阴暗,仿佛不久之后,会有暴雨来临一般。
在厚土乡北面已经废弃的大道上,路面坑坑洼洼,杂草荒芜、露出一副衰败相。可在前方道口,却有一栋与这衰败景象截然不同的建筑,那是栋大房子,一层数间,朱漆铮亮,飞檐角楼,就好像新修的一样,在那扇崭新的朱漆大门前,更是高挂着两盏朱红灯笼,红的光彩夺目、异常的鲜艳。
但这似乎不像是哪家大户的宅邸,大门之内却又与外面截然不符,破旧的建筑与院落层叠,烂的不能再烂,正中的堂屋摆着几口棺材,棺材颜色也不尽相同,有漆黑的、暗红的,还有一方棺木上的漆竟红的滴血,隐隐透着股子渗人的气息。
祥叔依旧像往常那样,坐在屋里抽上旱烟,举着手中一把法剑仔细擦拭着。
这是一间喜神客栈,又叫赶尸客店,不与人住,只为阴人求些方便。
然而,这客栈如同新的,却有近二十年之久没有顾客光顾过了。祥叔还记得二十年前来的那位车先生,随后他仔细擦拭着手中的法剑,在那把法剑上有一个巨大的豁口,就跟祥叔脖子上的伤口一样,半面脖子上的肉全都皱成一团,如同一个拳头大小、恐怖无比的肉瘤,就长在那儿,甩不掉也扯不走,看着揪心。
在一边的内墙上还有一行已经模糊了的字,上面写着:“白七欠账,五毛三分。”
祥叔叹了口气,对着法剑喃喃自语着说:“老伙计,尘归尘,土归土,已经二十多年都没有生意了,匠人们一死,咱们的客栈也快到头了,等我哪天挺不过当晚的月亮,我死之前,就把你也装上,咱俩一同躺进棺材。”
说完了话,祥叔回头看看正中的骨灰坛,还有祖师爷神像后头,横放着的那方如血般的棺木,叹了口气:“白老七啊白老七,答应你的事老汉我可要食言喽,就我这半条命,还能不能等到你的后人来呦?”
夜慢慢的深了……
却恍惚间,沉寂了二十多年,这片寂静的林子在今夜里,忽然有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十分悦耳。
“叮……铃……叮……”祥叔忽然听到这阵久违了的声音,抬起满是皱纹的双目,看向门外。
他整个人心里一颤,仿佛揭开了那尘封中的记忆,又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叮……铃……叮……”悦耳的铃声越来越近,最后在祥叔几乎听到门外脚步声的时候曳然而止,自外头忽然响起了叩门声,一道清朗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天不收,地不留,东来西去又还东,今日借过你家店,金砖收入你柜中。“
祥叔佝偻的身影竟然在颤抖,他感叹一声:“多少年了,终于……听见了这道铃响。”
屋内的祥叔面色一喜,将靠在门后的小阴锣放在身上擦擦,连敲三声,张口用有些激动嘶哑的声音答道:“天要收,地要留,东来西去又还东,亡人化作金砖一块,金砖收入我柜中。”
祥叔随即张口问道:”门外来的是陆先生?“
“不是陆先生。”
“敢是车先生?”
“正是车先生。”
“可饮阴间孟婆汤?”
“只饮阳间一壶茶。”
祥叔赶紧起身,摆好七星灯阵就去开门,朱红色的大门被从中打开,外面寒风便灌了进来。
只见门外站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面露菜色,穿着单衣,左手一把摄魂铃铛,右手紧裹着一层包裹,在那里面,竟有个酣睡正香的孩子。
“唉……”祥叔叹了口气,心里失望了,这个年轻人却不是赶着喜神来投店的,可是……咦?
祥叔仔细打量这汉子,不由激动的热泪盈眶:“二十年前死了位车先生,二十年后又来了位车先生,虽然来得晚些,可也总算盼到你了,倒是跟白老七长得有几分像!”
汉子点点头:“那是我爷爷。”
他说到这里,门外寒风又放肆的一刮,汉子把怀里的婴儿又捂紧了些,赶紧就往屋里走。
祥叔跟着进去把门关好,指着堂屋正中的木匣,说:“你爷爷的骨灰在那儿。”
说着,他又指了指那硕大神像背后,一口鲜艳欲滴的红漆棺材:“它就躺在里面,二十年前,你爷爷受人所托护送那棺中的东西,晚上下住在这里,当夜发尸,我们拼命压制,我丢了半条命,他折了一把老骨头,我足足等你二十年了。”
汉子站立在侧良久,朝骨灰匣子磕了几个头:“祖宗的规矩不能丢,答应了雇主,就要履约行事,当年的十年****我被下放边远地区,前不久折回,才接到您的书信。”
祥叔看了白老七的骨灰一眼,又多看了眼孩子:“成家了?”
“嗯。”
“那孩子的妈?”祥叔问到这里,汉子紧闭着眼挣扎了一阵,眼里泪气氤氲。
祥叔叹了口气:“白老七已经年老,当时不做这趟生意也就得了,偏偏他受了故人重托,他至死都不告诉我那东西的来历,可二十年前我们联手斗过它,能从它爪下生还,当真不易。”
然后他看了眼那个孩子:“唉,可怜他小小年纪还要同你一起赶尸,闻这股阴人死气。”
汉子用手轻轻把孩子抱好,无奈道:“我没办法。”
他沉默了下,将孩子暂交给祥叔,从背后包裹里取出一干物事,郑重齐整的穿上一身法袍,起坛开法。
“咣当”
那口鲜红欲滴、如同滴血一样的棺木在尘封了二十年之后,再一次开启在祥叔面前,再看里面的东西,浑身不腐、僵直仰卧,面色如常。
但它身上竟有旧伤口,裹身的衣料也满是劈砍痕迹,棺中的尸体宛若活尸,在其额头上贴着一张朱红色符纸,与棺木一致,红的有些夺目。
祥叔与汉子把尸体从棺中抱出,抹辰砂封了七窍,用捆尸索再次加固,对汉子说:“你爷爷生前嘱咐,这东西必须赶到这个地址,交给这个人。”
他说罢,拿出一个陈旧的信封,上面有一行工整、稳健的字迹,信封口的火漆还粘着,二十年来祥叔从没动过这封信。
汉子捧着信封,又看了眼正中的骨灰盒,将信页抽开一看,对祥叔抱拳:“爷爷的骨灰盒我而后来取,现在钱币贬值,我这五十块还了爷爷墙上的账。”
祥叔一摆手:“无论再过去多少年,五毛三分就是五毛三分。”
他说罢,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叠的毛票硬是把汉子递过来的五十给找开,并对他说:“看你一脸疲惫,遭遇肯定不同寻常,歇一晚再走吧!”
“白天不利于尸身保存,况且这一去路途很长。”汉子挺直了腰板,一手魂幡,一手摇着摄魂铃铛,缓缓出了客栈,从那条荒废了的大道上二人一尸,往西面而去。
“轰隆隆……轰”
谁料空中赫然闪电连天,几声冬雷竟轰隆隆直下,大有要变天的意思。
祥叔听着那逐渐去远了的铃声,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自语道:“这种天气,打雷可不好啊。”